延陵旭依然没有反应。
“元帅,!”他索性提高声量。
“听见了。”简简单单三个字,惜字如金一般,他仍然不回头。
“元帅,你就不要再跟我呕气了,好不好?”
“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我为什么要跟你呕气?”
嘴巴上虽然这样说,表情却是一贯的冷峻。
“如果你没跟我生气,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延陵旭拉停了马,害得来不及指挥自己胯下马的阿东差点儿撞上。“啊!”
“这么不专心,真让人不放心。”
“再怎么不专也还有心,不像——”阿东一个人在后面嘀嘀咕咕,以为他不会听见。
“不像什么?”延陵旭还是听见了。
他又吓了阿东一跳。“少爷!”
“对啦!老是‘元帅’、‘元帅’的叫,心不在焉。”
延陵旭数落完他之后,即再策马前行。
虽然被骂!阿东却笑开了一张脸。“好了,这样就没事了。”
“又在嘀咕什么?婆婆妈妈的,一点儿神射手的架式都没有。”
阿东索性追上他道: “没问系,只要你能恢复正常,怎么骂我都没关系。”
延陵旭望着他看了半晌,不禁摇头苦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昨天你救人救成那个样,脸都受了伤,难道全是假的?”
“我又不是娘儿们,哪会在意这一点小伤?”他摸一摸伤疤道:“只是皮肉伤,疤落了就什么都不儿了。”
“所以可以不在乎?”延陵旭显然非常在意这一点。
阿东忍不住正色道:“少爷,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不是你教我的吗?记得当时我哭得死去活来,谁来劝都不听,还是你一巴掌打醒我,我才从丧亲之痛中走出来。”
那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哥哥出征战死时的往事,阿东忘不掉,延陵旭当然也还记得,除了一个耳光外,当年才十六岁的自己还送他一顿破口大骂。
“阿东,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若是被你哥哥瞧见,你想他会安心吗?不会像我一样赏你一个耳光吗?他是一个为族人牺牲的英雄,怎么你却这么的窝囊?你不怕他死不瞑目、无法长眠吗?”
阿东只是哭,不过,他已经能够挣扎着出口说话,“真……真的吗?我哥哥他……他瞧得见我?”
“当然。”延陵旭肯定的说。
“真的吗?”
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延陵旭一把抱住他,“真的,就像我爹、我娘、我弟、我妹和小丽儿一样,他们全都在我心里陪着我,若没有他们,你想我一个人能够撑到现在吗?所以你也一样,你也不是一个人,有我陪着你,现在我们有彼此作伴,更应该振作,才不会令我们的亲人失望。”
两个互相安慰的小男孩一直都不知道在他们抱头痛哭时,大汗铁木真始终站在一旁观察,他对儿子忽必烈说: “延陵旭虽是汉人,却可结成兄弟,委以大任。”
忽必烈笑答,“儿子早就这样做了。”
有关他们父子间的这段对话,后来忽必烈当然跟延唆旭说了,而他仍保持一贯的谦逊,依然没有恃宠而骄,只有更加拼命。也因此,他才会年纪轻轻的便当上大元帅,此次更被赋予南下刺探宋国军情的重责大任。
“人死当然不能复生,”想到自己身负的任务,延陵旭淡淡的笑着。“但我相信人世轮回,更相信我们人绝不像自己所夸耀的那样,真的是万物之灵。”
“少爷,既然提到往事。”阿东跟着他,用着闲聊的口气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摆在心中多年,还真是个疙瘩。”
“哪件事?”
“你被我师父救回来之前,刚刚失去一家人,这我们全都知道。”阿东口中的“师父”,也就是族内的射箭老师乌木儿,几乎每一个大漠男儿都接受过他的指导与训练。那回会凑巧发现延陵旭,也是意外的收获,当时乌木儿正好到山林中去找制作弓箭的材料,谁晓得竟会找到一个……呃,套句他的说法,就是“找到个做元帅的料!”那可是比做出任何好用的弓箭还要令他开心。
“然后呢?”延陵旭的箭术也是鸟木儿教的,在他的心目中,乌木儿亦师亦父,两人一向情同父子。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你提起他们的名字。”
“我自己的父母和弟妹,我提他们名字做什么?”
延陵旭不懂他要做什么。
“但在你安慰我的时候,却曾提到一个名字,而且还是个女人的名字。”
“有这回事?”
阿东见他露出不太相信的表情,立刻说:“怎么没有?不但有,而且十年下来,依旧念念不忘。”
“这更离谱了。”延陵旭双腿一张,正准备策马狂奔,却因为阿东吐出的一个名字而僵住。
“小丽儿。”
“你说什么?”他回望着阿东。
“瞧,我没撒谎,更没有编造故事,的确有这么一个姑娘,对不对?”
“我跟你提过她?”
阿东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他想确定说漏嘴的时间。
“我刚不是说了吗?是你将近十年前安慰我的时候。”
“我都忘了。”
“只是忘了曾跟我提过,却一直没忘掉她。”阿东心里可是明白得很。
“你怎么晓得?”
“因为今早我去叫你时,你口里喊的,便是这个名字。”
阿东不说还好,说了延陵旭不禁一阵心痛,如此说来,昨夜真的只是一场绮梦哕?
想到这,延陵旭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少爷?”阿东一脸关切的轻唤。
“这事说来话长,”他停顿了一下。“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你连说都还没说,就判定我不会相信,世上哪有这样的讲法?”他不服气的表示。
“你真的不会相信。”延陵旭十分肯定。
“你为什么不试试?”
看他一脸倔强,延陵旭知道不说是不行了。“好吧!我告诉你小丽儿是什么。”
“什么?”阿东有时也会出现细心的一面。“你少说了一个‘人’字。”
“我没有。”
“什么意思?”阿东皱起眉头。
“很简单,小丽儿不是人。”
阿东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是仰头大笑,笑声在星空之下回荡。
延陵旭早料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干脆什么都不说,由着他去笑。
“拜托,不要开玩笑了好不好?”阿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阿东看了他一眼,再一眼,然后又看一眼。“少爷!你该不会是在暗示她……”接着就打了个冷颤。
明知道他可能想到哪里去,延陵旭却故意说:“怎么?你会冷啊?”
“不是,是……”阿东办不下去。
“一下子不是,一下子又是,到底是不是?”
捕捉到他口气中那一丝促狭,阿东随即大叫,“少爷!”
“干嘛?”
“你干嘛作弄我?”
“我有吗?”
“天黑了,你还说没有。”想到他就毛骨悚然。
延陵旭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冲锋陷阵,我可什么都不怕。”
“那怎么就怕鬼了呢?”
此言一出,阿东更是脸色发青。“这……这……我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我才不怕!况且这世上,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没有……”
延陵旭等了半天,阿东仍在支吾,显然说不出来。
“好啦!我又没说小丽儿是鬼。”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还是让阿东又抖了一下。“你又说,又说。”
这次延陵旭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而他这一笑,阿东总算也放松下来。
“太好了,原来你有这个弱点,下次你再在我耳边唠唠叨叨的,我就知道要怎么治你了。”
“少爷。”阿东无可奈何的叫。
“走吧!再赶一程,我们也好扎营休息了。”
两匹马并行,阿东的心情大为放松,他认定那“小丽儿”八成是延陵旭的青梅竹马,同样葬身于那场让他家破人亡的大火中,所以才会念念不忘,也才会闪烁其辞,反正他的心情已经好转,自己就不要再往下追问了。
但延陵旭怀的却是另一门心思。今天凌晨的那场大火烧得奇怪,若非冉清一家的离去,惊动了大伙儿,他们的损失一定惨重,更奇妙的是,就在火全打灭后不久,冉湘便出现了。
“冉姑娘!”阿东惊呼。
冉湘美则美矣,但双眼无神,看仔细了,也就像个木头娃娃。
“冉姑娘,”见她一个人回来,延陵旭着急不已。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爹呢?你妹妹呢?”
“爹……不会动了,小湘,小湘……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阿东完全听不懂。
还是延陵旭当机立断,轻声对冉湘说:“走,冉姑娘,我们救你爹爹,找小湘去。”
这句话立刻起了效用,冉湘居然还记得路,而其实他们也没有走远,只是映人他们眼帘的,竟是一座新坟。
“爹!爹呢?爹怎么不见了?我爹呢?我爹怎么不见了?”
跟着延陵旭过来的大婶看不下去,立刻上前去拥住她道:“可怜的孩子,这墓碑上的字不是你刻的吗?怎么还找爹呢?”
“字?我刻的?”她抚摸字的娇憨模样,看得大伙儿更加心酸。
“元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管事低声的问。
延陵旭立刻把冉清早有重病在身之事说给了他听。
“原来如此,”大婶在一旁也听分明了。“这么说,他也算寿终正寝了。”
那样说也不算错,毕竟冉清不是横死。
“死都不敢死在咱们营里,真是……真是太客气了。”管事实在找不出更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心中的感动。
但延陵旭认为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冉清秀实是个令人尊敬的长者!可是
“冉姑娘!冉姑娘!”大婶的惊呼声打断了延陵旭的思绪,原来是冉湘晕过去了。
他们决定把冉湘带回去,管事夫妇跟延陵旭保证他们一定会好好的照顾她。
“她的情形我刚刚跟你们说了,难道你们不会嫌弃?”
“元帅,我们岂是那样的人?”大婶抢着说:“这营里百来匹马,也不是匹匹壮健,咱们还不是一视同仁,从来没有嫌弃过那受伤或生病的,更何况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个性又如此乖巧。”
“我怕她性子一来,会跟你们添麻烦。”
“不会,不会的,元帅别看我现在这样,想当年我也是五男四女的娘,现在虽然老了,照顾冉丫头一个,绝对不成问题。”从“姑娘”到“丫头”,可见更亲了。
“是啊,元帅,”管事也说:“营里人这么多,大家帮忙着看,总好过让她一个人四处游荡吧!”
说到这里,延陵旭可就无言以对了。是啊!不收留在营里,难道真要把她丢在大漠?他和阿东即将南下,更没办法携她同行。
“那……好吧!暂时就拜托你们费心;等我下次来,再看看要如何安责她。”
从头到尾,没有人提起雪狐小湘,或者他们跟阿东一样,全觉得它只是一只狐狸,说得更真确一点,就只是一头畜牲,根本不必放在心上吧!
但延陵旭想法不同,他从头到尾设有忘记过她。
对,是“她”,不是“它”。在他心目中,小湘可不仅仅是一只狐狸,而是跟当年的小丽儿一样,都是具有灵性的狐仙。
他甚至不排除冉清的墓是她造的,墓碑也是她立酌可能性,毕竟亲口说冉湘识字不多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凭她不高的智力,如何写出那一手娟秀的好字?
但小湘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不会也——不!延陵旭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不,不会的,小湘一定还活在某个地方,他绝不能放弃希望,就像十年不曾入梦的小丽儿,不也现身了吗?虽然只在梦里出现,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相信小湘一定没死,只要她没死,他们就一定有重逢的一天。
“喝!”往乐观的一面想之后,延陵旭的精神便来了,他猛地策马狂奔,把阿东远远的抛在身后。
“少爷!”阿东马上大叫,“等等我呀!少爷,我的马跑得没你的快,你别丢下我一个人,等等我呀!”
回应他的,是延陵旭豪迈的笑声。
※ ※ ※
虽然内心坚信自己和小湘有朝一旦定会再见,却没想到重逢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十天之后,他和阿东已经来到临安。
“少爷,这么热闹,你确定我们没有来错地方?”
阿东瞪大了眼睛四处看。
“阿东,别东张西望。”
“很明显吗?”阿东听了连忙回问。
延陵旭不懂。“什么东西很明显?”
“我不是他们汉人。”
延陵旭忍不住笑道:“他们汉人?我也是汉人呀!你怎么不说不是。你们。汉人?”
发现延陵旭又在逗他,阿东不禁抗议,“少爷!你真的很喜欢欺负我。”
“不然日子岂不无聊,”他笑一笑,再接下去说:“好啦!好啦!我们是自个儿人,开个小玩笑又不会少你一块肉,我叫你别东张西望,不是担心你不是他们宋国人,反正这里多的是外族人,我是怕你这副乡巴佬的样子被瞧见,人家会欺生,到时候我们生意还做不做?”
“原来是这样,”阿东立刻将胸一挺、头一抬,“那还不简单,你原本的身份就尊贵,我跟在你身边,自然近朱者赤,没问题的啦!”
“成语是这样用的?”延陵旭越听觉得越好笑。“我看族里的汉语师傅是白教你了。”
“谁说的?我的汉语标准得很,不然这次也没办法跟你南下了。”
“好、好,”延陵旭摇头苦笑。“算你伶牙利齿,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阿东都还没应声,已经有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过来问,“请问是贾莫言贾公子吗?”
这下不但阿东吃惊,连延陵旭都怔住了。
“老朽显然没有找错人,公子一路辛苦了。”男子打个揖,再转向阿东说:“这位想必是小东哥吧!”
“不敢,不敢,请问你是——”阿东正待说几句客套话,那中年男子已经又准备了新的惊奇。只见他拍了两下手,立刻有辆马车上前来。
“公子、小东哥,先上车吧!”中年男子说道。
“上车?”阿东还是转不过来,延陵旭则维持沉默,这是他遇事时一贯的态度。
“是啊!”中年男子看看天色说:“再过半晌,天就要黑了,咱们家小姐早备好酒席等着。”
“你们家小姐?”阿东越听越迷糊。
延陵旭却心念一动,忙问:“你们家小姐姓啥?叫什么名字?”
“姓胡,单名一个丽字,还有个小名儿,叫做小香。”
“小湘!”阿东惊呼。
中年男子却笑道:“香喷喷的香,是有点俗,不过我们从小叫惯了,也就一直没改。”
“原来不是同一个字。”阿东犹在喃喃自语。
延陵旭却已做下决定,直接从马上长身,一个飞跃便问进了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