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吃的。这样吧,我让厨房做些点心小菜之类的,再熬个梅花粥好不好?」
「好吧!」就算百般不愿,在华萤的美食相诱之下,为了饥肠辘辘的胃,她也只能对被窝说拜拜。
「三小姐请洗脸。」秋颜将拧乾的湿毛巾送至华蝶面前。
「快替三小姐梳妆打扮,夫人和少爷在明月阁等着。」华萤交代着婢女,回头却发现华蝶一张脸垮了下来。
「我不想和那家伙一起喝茶吃粥,会消化不良的!」她抱怨。
「你们两个别再闹别扭好不好?」华萤没想到事情都过了这么久,大哥和妹妹还是不肯和解。
「我才没有……」她嘟哝道。
「好好好,知道你没有。我先往厨房去,你梳洗完毕就到明月阁吧!」
趁着两姊妹说话的空档,秋颜连忙替华蝶梳头换衣,让她穿上华萤那件保暖的白袄。
打开门往屋外走去,寒风阵阵袭来,就算穿得再厚重,华蝶还是觉得冷得受不了。她只能无奈地让秋颜搀着走。
瞧这丫头唯独对华萤和华铠修唯唯诺诺,听话到了极点。
☆ ☆ ☆
明月阁,坐落在藿沁园湖岸上,由结冰的湖面上步行而过,距离颇近。秋颜领着华蝶入明月阁中,人才一到就陷入满屋的甘甜香味里。圆桌中央置着一盏古铜色龙型香炉,炉中点着上等紫沉末,香烟袅袅,想必是为香味来源。
华蝶初来乍到,尚未能习惯大户人家终日焚香不断,只觉得喉头搔痒难耐,只得就近朝一旁轻咳了两下。但很不凑巧地,她脸正好对着她最不想碰到的人——华铠修。
秋颜见状,赶紧带华蝶入座。
不是说双目失明吗?怎么口水倒喷得奇准无比,就对着华铠修的脸。而华铠修却像早就习以为常似的,华夫人在的场合他都会尽可能忍着不动气,自行将脸上秽物擦去。
「小蝶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吗?一华夫人瞧见女儿脸上的黑眼圈,即关心询问。
「托大哥的福,我睡得再好不过了。」她有些作假地微笑道。「你说是不是啊,大哥?」
「嗯!」华铠修简单地应了一句。
此时,仆人一一将沏茶的茶器搬进明月阁中,顷刻间华蝶就只听见此起彼落的摆放茶具的声响。经过漫长的手续,仍不闻茶香传来,看来,一时半刻间大概还无法喝到茶。「娘,现在在干嘛?」就算看不见,她的好奇心仍不减。
华夫人笑道:「别心急,这沏茶的功夫可大着呢,才刚开始而已。」
「可是我看人泡茶都很快就成了。」
「咱们现下要喝的是上等北苑小龙团,它有个别名又叫作龙团胜雪。要先将茶饼敲碎,碾成末后过筛,再放入盏中冲沏。稍稍有些耐心吧!」她拍拍女儿的手,这副天真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怎么这么麻烦?不是直接把茶叶放到茶壶里冲水,闷一闷就可以喝了吗?」华蝶无聊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着。
「你说的是散茶的喝法,散茶的叶片松散,并未经过精工研造,饮法简单,所以适合一般庶民饮用,别将那种粗茶与贡茶相提并论。」华铠修将仆人研细并筛过的茶末分别放入以开水烫过的茶盏之中,进行点茶的动作。
他接着又道:「品茗之要,一重茶,一重水,茶具次之。华家世代经营茶业,这些基本道理我希望你多少能记住。」沸水一下,黑瓷茶盏上浮现一层白色泡沫,华铠修详细观看泡沫颜色后满意地点头,将茶盏送至母亲与华蝶面前。
「茶用贡茶,水采露水,茶具则为建窑兔毫盏。三者齐聚,此盏茶可谓人间极品,恐怕是三妹你在民间无缘品尝的。」
「这么麻烦的事我才没闲工夫做,小姐我忙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哪来闲情逸致花时间泡茶?」开玩笑,她读的可是论语孟子四书五经来着。
「品茗学问之大,并非三妹所想像的浪费时间。」
华蝶当然晓得华铠修暗讽她的没知识,她悻悻然地接过秋颜端给她的茶盏。这兔毫盏与碗的形状相似,不过小了些、厚重了些,不过奇的是热茶置于内竟一点也不感烫手。古代人喝茶如此讲究,难怪会东传至日本渐渐演变成礼多繁复的茶道。只可惜这一套方法五千年后却被易开罐所取代。
轻啜一口龙团胜雪,华蝶倾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怪了,这华铠修振振有辞的说了一番,怎么龙团胜雪不过尔尔?
「如何?」华铠修问道。
一真的要我说,只怕说出来会伤了你的自尊心。︺
「你尽管说便是。」他对自己专研的茶种极具信心。
「四个字,淡而无味!」照实说,开喜乌龙茶都比这好喝多了。
「淡而无味!?」华铠修无法置信自傲的小龙团竟得到如此评语。他以为是品管出了问题,连忙啜了一口,但觉馨香四溢、甜美滑舌,比起以往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是淡而无味?
「这也叫贡茶,原来皇帝的嘴这么不挑。」她放下手中茶盏,无意碰第二口。
「你……」华铠修这次真的恼火了。「小龙团哪是如此不堪,看你的样子哪懂得品茗?平民百姓,不懂喝茶之人就别乱下评语,贡茶都被你糟蹋了。」
「我不懂喝茶?姓华的,我看你才不懂喝茶咧!」华蝶语气一变,声音冷降了好几度。
「小蝶,别这么对你大哥讲话。」华夫人不想见到两人再起冲突,连忙为二人缓和气氛。
「娘,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您别插手。」华蝶转而将话锋对着华铠修:「看你自以为不可一世的样子,以为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会喝茶吗?告诉你,二十一世纪的台湾别的没有,吃喝的最多。无论红茶、绿茶、青茶、奶茶、花果茶,我哪样没喝过。你呢?你喝过珍珠奶茶吗?」华蝶只差没掀翻桌子。这家伙竟把她看成井底之蛙!
「我……」什么珍珠奶茶?他压根儿就没听说过。「珍珠奶茶嘛……不就是茶中加奶加珍珠……」
「亏你说得出口,有机会到台湾我再请你喝吧!」她哈哈大笑两声,没想到这人竟以字面去解释台湾名产。有珍珠是没错啦,只不过啊,此珠非彼珠。
端着碗热粥,姗姗来迟的华萤老远就听见妹妹的笑声,她只当这两人已尽释前嫌。「什么事这么开心。」放下梅花粥,靠华蝶近了些,才发现她又是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没事,不过是有个外行人不懂装懂,硬是想充内行人。」她哼了声。
「小蝶!」面子挂不住,华铠修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小蝶你就行行好,别再戏弄你大哥了!你明知修儿说不过你。」华夫人见华蝶玩心不减当年,自然晓得个性耿直的儿子无法招架淘气的女儿。
「娘!你没发现小蝶其实很乖吗?只要人不拿刀捅我、我就不会拿刀捅回去。小蝶可是谨遵孔老夫子的均衡之道呢!」她故意挨着华夫人撒娇,看华铠修能奈她何。
一那叫中庸之道!一华萤纠正她。
「随便啦!」她坐正之后,就喝起梅花粥来。至于被华铠修捧成「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龙团胜雪就留待他自行解决吧!
「时间不早,我先回茶楼了!」华铠修受不了一脸嘲讽的华蝶,拂袖离去。
「大哥你慢走啊!」华蝶这才觉得为自己连日来的失眠讨回代价。
「大哥怎么了?」华萤望着他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
「别理他,那个人可小气了。只不过说他的茶不好喝而已,就恼羞成怒。」她喝了满口粥,说话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什么?你居然当着大哥的面说小龙团不好喝?」华萤瞪大了眼,转而向母亲寻求答案:「娘,这是真的吗?」
「小蝶也不是有心的。」华夫人为女儿辩解。
「也难怪大哥会生气。」华萤在华蝶对座坐了下,盯着她。
「怎么,就只有他能批评我,我不能批评他吗?那家伙真该教教他什么是满招损、谦受益,简直是自我膨胀过度。」
「别这么说你大哥了!」虽然华夫人有时真不了解女儿的用词,不过由她的表情看来绝对不会是赞美。趁着儿子不在,她觉得是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说说华蝶才是。
「自你们的爹过世之后,修儿就一肩扛起这个家所有的责任。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孩子,扛这个家也扛得不容易。修儿不过大你们四岁,但当你们还在玩耍嬉戏的时候他却得白天巡视茶园、茶楼,晚上捧着茶经苦读。」想起往事华夫人仍有些感慨。
「娘还记得有一年,你们大哥刚学做生意不久,被个不良茶商欺骗,花了大笔银子买了上万斤的劣质茶叶,结果亏损不少。那次,他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也不敢告诉娘,怕娘知道了会担心。」
「那是他笨!」华蝶想不出更贴切足以形容他的字眼。
「小蝶,听娘的话,别再和你大哥计较了好吗?他对你严厉,也是因为自己的责任感,希望这个家好的缘故。」华夫人语重心长地道出往事,希望女儿能够了解。
「是啊,小蝶,大哥真的很辛苦。他花了几年的时间才研制出北苑小龙团,而有幸也受皇上赏识,收为贡茶。所以大哥把小龙团视为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你的一句批评就等于否定了他多年的努力。」华萤也加入母亲的阵营,声援华铠修。
「你就别再惹你大哥不快了!」华母又加上一句。
「我想大哥也不是故意对你生气,如果你视为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被质疑批评时,我想可能会比大哥更为激动!」两人苦口婆心轮流劝退她与华铠修斗到致死方休的决心。
「我尽量、尽量……不过,你们真的不会觉得茶味很淡吗?」口头上说是尽量,但一碰上华铠修,那二字必定又会忘记该如何写。
「怎么会?小龙团可是采自秦岭以南的顶级建茶,经过蒸、捣、拍、焙、穿、封几道复杂程序,以千余人费时两个多月才得完成,尝过之人皆称赞不已吧!」解说精工制造过程,华萤端起茶盏浅尝几口,扑鼻的香味令得她忍不住点头附和先前所说之话。
「怎么,茶是用蒸的吗?」华蝶皱眉,听不懂华萤的解说,她自行断章取义:「难怪味道全无,我在电视上看的茶农都是用只大铁锅将茶叶给炒乾,又炒又焙,才能留住茶叶的原味,不是吗?」
语未毕,华萤和华夫人两对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华蝶。
「小蝶……你刚刚说什么……用……用炒的……」华夫人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连面前造价不赀的兔毫盏都给打翻了。
「嗯,应该是吧!台湾茶味道浓厚应该是因为用乾炒的缘故,不过怎么炒我就不知道了。」她一口气将剩下的梅花粥喝光,再啜口小龙团,用以漱口。
「娘,我想我该先去找大哥!」华萤突然由座位上站起。「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何以我们一直想不通呢?的确,若是以乾炒茶叶的方式,就能留住其中精华,不致在两次榨乾茶汁时夺去本身真味了。」未稍作停留,华萤随即离开明月阁,想尽快告诉华铠修这个惊人发现。
「娘,我肚子还有点饿……」咬着调羹,一碗小小的梅花粥还不够填饱她的胃。
「秋颜,你立刻到厨房吩咐些糕点,就说是给三小姐用的,让他们准备些好下口的!」华蝶的呼唤让华夫人由震惊中回复过来,她连忙指示身边的丫鬟。
秋颜立即欠身退下,赶忙往厨房里拿了几盘糕点回明月阁。
华蝶觉得秋颜这丫头真是看人做事的,要是她开口叫秋颜拿些吃的,她恐怕会拿个吃剩的空盘来喂她也不一定。
看了看目前局势、考虑了身体状况,当前还是养精蓄锐最为重要,所以多吃点东西自然变成了华蝶现下的首要之务。
☆ ☆ ☆
没一会儿,每隔几天即得跑一趟华府的大夫严信背着一只药箱,气喘吁吁地任由仆人领至明月阁。整座华府三园加起来约莫三千余顷,由正门至明月阁脚程慢的起码得花上半个时辰,也难怪冷冬当中严信居然会走得汗流浃背。
华夫人一见来者为小女儿的救命恩人,立即起身相迎。「严大夫,快请坐!」她亲手重沏一壶新茶,让严信润喉。
「谢夫人,小的今日是专程替三小姐换药来的。」严信大概赶路赶得口乾舌燥,咕噜一口即将黑盏内的贡茶喝下肚。待放下盏子,也没听他提起茶味香不香醇之类的话。
「大夫没别的话要说吗?」华夫人瞧着那空茶盏显得有些失望。
「咦,小的不明白夫人意指何事?」严信胡涂了。
就在此时,却传来华蝶毫不矫饰的笑声:「严大夫,看来你和我算是同一种人啰。」
「三小姐此话怎讲?」
「不懂品味小龙团者,乃华家大少爷口中称之庶民也。」
「小龙团?那不是贡茶吗?」严信发觉自己失礼之处,马上一脸惶恐地道:「华夫人,请恕在下无知,亵渎了这贵重的小龙团。」严信连忙作揖陪罪,腰弯得成了九十度角。
「喂,没那么夸张吧!」弄得好像全天下只有她一人不识货。
☆ ☆ ☆
「三小姐近日来觉得如何?」严信缓缓拆着华蝶左手臂的纱布,不敢弄疼她。
「前几天还会疼,这几天倒是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想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吧!」她坐在床边靠着严信的位置,四周垂以丝质帘幔遮掩,独有伤处置于幔外供大夫诊治。而帘幔之内的她为了敷药方便,早已被秋颜脱得仅剩件水蓝肚兜。
严大夫闻言笑了一声,「三小姐的伤损及手骨,没一个半月是好不了的。这几天正值筋骨新长,我看伤口应该会更疼才对。三小姐说一点感觉也没有,这实在令小的纳闷。」
说着说着,他便将纱布完全解下。不解还好,解下一看,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他摸不着头绪。「这……怎么会……」行医数十载,严信尚未见过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在他日前亲手所敷的药粉底下本应有一道延伸至肩头的狰狞伤口,怎知却平空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原本是白色的药粉也呈现暗褐色,这表示粉末的的确确沾过血水啊!
严信拧了条湿布来回擦拭掉粉末,但华蝶手臂上却无法找到一点结痂后留下的疤痕。
「大夫,我的手怎么了?你别一直不说话。」严信突然间一语不发的,实在吓人,华蝶还以为伤口是因为已经溃烂才不觉得痛。
「咳……」严信清了清喉咙,「这……这……三小姐的伤……好得挺快的!」除去了乾燥的药粉,严信只看见她雪白的臂膀上绕着一条淡红色,迂迂回回血管似的细纹,由戴着手套的手背一路延伸到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