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茶壶和点心放在桌上,褐脸一抬,见那坐在榻边的好姑娘亦抬起雪容,对住她颔首,笑得有些儿腼覥。
哑大娘嘴一咧,自然而然地回应,她眨眨眼,用下巴努了努此时脸朝里侧、趴伏在榻上动也不动的男人,对他裸背上精采的纹样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双手合十贴在左颊,比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霍玄女淡笑摇头,表示男人并非在睡觉。
跟着,她指了指摊在榻边小几上的几色染料,又晃了晃捻在指尖的细长银针,瞄了眼男人裸背,她皱着眉,嘟起嘴,故意摆出凶恶模样,做出一阵狠刺的动作。
哑大娘嘴咧得更开,被她逗笑了,看看放松戒心、伏在那儿已让人「宰割」了好一阵的男人,又瞅瞅霍玄女,她拳头相抵,翘起两只大拇指相对,还用力地点了点。
那是男女两人相亲相爱的意思。
霍玄女颊边淡赭,点头也不是,摇首也不对,唇边仍持着浅弧。
哑大娘没再逗留,取来搁在一旁的大托盘,俐落地收拾着桌面上用过的午膳和碗筷,然后安静地退出去了。
在这宅子里住下,霍玄女发现,除了这位哑大娘外,当真无其他佣仆。
她极爱这般的沉寂、宁静,像是在浮生里偷得的珍贵闲暇,不必理会其他,单纯而美好,即便日后分离,也能教她放在心底深处,再三忆及。
「你何时把哑大娘收买了?」男人低问,伏着的上身改为侧躺,一臂潇洒地撑着后脑勺,瞧向她的目光深幽幽的,有些似笑非笑。
见她神情微惑,凤善棠继而又道:「你打算用那根银针谋杀我,她瞧了只是笑,根本没想出声提点我。」
霍玄女脸颊泛热。「哑大娘没法儿说话,你要她怎么出声?」原来适才同哑大娘的比手画脚全教他偷窥了。她心一促,想起哑大娘最后对她翘起的两根拇指……他一样瞧见了吗?
他英眉一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是了,所以她就由着你下手了。」
这男人又在逗她了吗?
有时,她实在不太分辨得出他话里认真的程度,即使……与他已有着男女间最亲昵的关系,他对她而言,仍是一道错综复杂的谜。
然而,她想解开这最后的谜底吗?
美好唇角悄悄浅勾,她的心不再躁乱、迷惑了,因她明白了自己,说到底,就是为着这样的一个男人悸动罢了。
心里有他,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心里有他,那是她自个儿的事,与任何人无干。
她的长发又被男人卷进手指里把玩,让她小脸不由自主倾向他,冰额一下子撞上他的热唇。
「你、你……不要一天到晚玩我的头发啦。」老天!怎么嗓音听起来像在撒娇?!她抿住唇,扬眸瞪人。
「我有否说过,我不爱这个颜色?」他依然故我地握住她的发,眯起眼,仿佛那染作墨黑的发丝犯了十大天条,罪不可赦。
男人抱怨的言语和指责的眼神,这短短五日,霍玄女遭遇的次数十根指儿也数不清。他甚至要她「补过」,不容拒绝地要求她,重新将他背上那九天玄女的黑发纹作雪丝。
如今,按着他的意思再次黥纹,细心走描,再将刺出的点点血珠从宽背上拭去,将发染白,白发澄容,那模样……分明是她。
原来,在那一年的那一刻,她已将他放在心中,才在不经意间把自己化作守护他的神只,伴在他身边吗?
腰间一紧,她忍不住轻呼,整个人被他带上了榻,躺在他身下。
「你不爱也没办法,我我……我说过好几遍了,洗色的药剂留、留在连环岛,没带在身上。」她又结巴了。唉唉……
粗犷的男性气味充斥鼻腔,他一脚挤进她腿间,一掌拂开她的发,让那张绽开晕红的雪脸完全呈现。
尽管霍玄女心意既定,并不表示在这男人亲昵的举动下,也能矜持得住,反倒是明白了对他的情愫,他的碰触和亲吻,甚至仅是一个深邃注视或似有若无的笑,她的心便轻易被盈满,如迎风鼓胀的大帆。
凤善棠深刻地对住她的眸,却不言语,看不出是否完全相信她的说词。
她心底悄叹。「你背上刚黥纹完,还重新染彩,伤口仍在吃色,会痛的,你、你不要乱动。」
「你担心?」他嗓音好低。
这会儿,换她咬唇不语,沉吟着,那微凉的小手抚上他的峻颊,以指尖缓缓描绘起他的轮廓。
十指连心,她的意念由指尖流泻而出,她并不渴望他明白,因为,那也是她自个儿的事。
凤善棠双目刷过异芒,猛地俯首吮住她的唇。
他吻得极重,纠缠了一阵,直到底下的姑娘喘息不已,雪容涨红,而那对雾眸中教他莫名不安的飘忽终被他击散,他才放开了那张柔唇。
「我猜,最能教你担心的,还是许许多多遭拐骗、掳劫,然后流落海外,被人给出价叫卖的姑娘吧?」
霍玄女神志一凛,眸光定定,不知是否错听,竟觉他的言语微有酸味。
气息仍乱,她费力调适着,声略哑——
「她们……不该是那样的运命。那不公平。」也极度的残忍。
「所以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搭救,莽撞地不顾自身安危?」他鹰目锐利,持平的语调更显严厉。
三年前,她跟着一群浑没相干的小姑娘蹲在倭船的木牢底;三年后,她又跟着一群被迷得七荤八素的小姑娘窝在贼车中,谁晓得这三年内,她还干过多少类似的蠢事!难道她的义爹、义弟真由着她去,也不管上一管吗?!
这前后两回,若非恰好教他遇上,后果根本难以设想……那日在东云寺山道上截住马车,当他瞥见车里那大汉裤子已大剌剌褪下,虽昏迷了,腿间玩意儿还擎得半天高,想像着那该死的家伙可能对她干出什么来,他胸口像被狠掐一把似的,既怒又痛,恨不得把对方挫骨扬灰、剁成肉末子喂鱼。
霍玄女咬咬唇,不服气地道——
「我不莽撞。我、我从连环岛带着人过来的,知道那东云寺有问题,又想查出与他们接头、替他们销货的人到底是谁,所以才混入,等他们把姑娘们一个个送上船,我自会发出暗号,届时,连环岛的船只便能在海上发动狙击,待事成,再回来解决东云寺这个大贼窟,要不是你、你你……」胸脯高低起伏,她颊微鼓,露出难得的气恼模样。
「还好是我。」他忽地低吼,粗声粗气,「别以为有那个该死的宁神香,就能肆无忌惮,男人真要发起狠来,你手无缚鸡之力、风吹就倒一般,能奈何得了谁?」
她倒抽了口气,嚷着:「我才不像你说的那么不中用!」
凤善棠明白,却是故意这般说。
四目相视,都颇有火气,半晌过去,他却无端端地问——
「你见过自己噘着嘴、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吗?」
霍玄女一怔。
下一刻,他竟伸出大手,陡地掐住她的双颊。
她嘴嘟高,「噗」地轻响,竟吐出一小口气来。
「很有趣。」他淡淡评道,瞳底闪烁兴味。
这……什么跟什么嘛?!「你——」霍玄女不知该笑、该怒。
他露出了一个「你奈我何」的诡笑,拇指滑过她的唇,在她嘴角留连。
「算一算,你芳龄也二十三了。」
她又是怔然。「你胡说什么?」
「三年前,我二十有五,你刚满双十;现下,咱们各长了三岁,我说得不对吗?」见她抿唇不语,他略沉吟又问:「要不,你究竟几岁?」
见他眼底黑幽幽,高深莫测,犹如明白些什么。她心一促,僵硬地道:「姑娘的年纪是秘密,不能说。」
「不是不能,是你根本推算不出来。」
下一瞬,她瞪着他。
仅仅是沉默地瞪着他,略重的气息和颤动的清瞳,已透露出她心海正翻涌着波浪。
玩过她的嘴角,凤善棠曲着指节来回在她颊边磨蹭,似乎无法克制不去碰触她。终于,他启唇打破静谧——
「我知道你娘亲的事。」
她呼吸一紧。「……我娘亲……她、她……」冰嗓莫名干涩。
她那美丽的、美丽的娘亲啊,在姑娘家最美丽的青春年岁,被一群扰边的海贼掳劫而去。
美丽的女人一旦落进一群恶狼般的贼寇手中,顿时成为众所争夺之物,想保住女儿家的清白,根本不可能,而那般的摧残夜以继日……她不晓得娘亲是否寻死过,或者,在寻求死亡的解脱前,心神已先疯狂。
略顿,她深吸了口气,清清喉咙,「你怎地知晓?」
他微微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撒银子,没有查不到的内幕。你该懂的。」
「我——」有些话极难启齿,但在此时分,她却有种吐露的冲动,想说与他听,想瞧他听过后的模样。再次深呼吸,她脸色近乎透明,轻哑道,「你说得对,我算不出自个儿真正的年岁,娘疯了,她没法儿告诉我,她不记得的,她疯了……」她努力回溯过,可在记忆的最初,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印象中,娘亲和我一直被关在一处昏暗的天然石牢里,那石牢好大,中间较低的地方在涨潮时会涌出海水,牢中还关着许多姑娘,四周好冷,都是哭声,层层叠叠的,然后,是好臭的气味……」她唇一白,眉心皱折,仿佛再次嗅到那腐尸般的可怕味道,不自觉地反胃。
「阿女?!」见她这模样,凤善棠一惊,连忙翻身坐起,抱小娃娃般将她拥在胸前,背上还在吃色的纹伤陡地一阵刺痛,可他胸口绷得难受,哪里还理会得了。
他有些笨拙地拍抚她的背,凑嘴轻吻她渗出细汗的额,语气前所未有的低柔:「没事了……阿女,没事了……」这三年里,他所查知关于她的一切,全是表面的叙述,远远难及她幼时那些经历。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血液里奔流,往脑门冲腾,在此刻,他的心被无形地牵绊,而教他愕然的是,他竟不觉惶恐,还有种随波漫漫的自在。
窝在男人结实的胸怀里,霍玄女的颊贴触着他的裸肤,耳边是强而有力的心音,那臭味被驱散了,她闻到他肤上温暖的味道。
雪颜轻扬,恰对上他低垂的脸,那玄瞳神俊有情,让她不禁叹息——
「是的,没事了……后来,义爹来了,打跑了那些恶人,把那块地方也纳进连环岛的版图里,被关在一块儿的姑娘们全都放了出来。」
「然后,你义爹飞天霸喜爱上你娘亲,爱屋及乌,不仅收你做义女,还将你疼若亲生。」他淡道。角度正好,让他自然而然地在姑娘小脸上啄了好几个吻。
「你、你……你连义爹的事也查出了?」双颊轻红,她眨了眨泛出薄雾的眼,接着道——
「……义爹是豪气大汉,可就对娘亲的事动不动便红了脸皮,娘刚病死的那几年,他心里很不好受,我很感激他,他待娘好,待我也好……他其实偏心偏得厉害,连环瞧起来该是比我大,还较我更早认了这个义爹,义爹却硬生生把连环挤到第二,要他喊我姊姊,连环抵死不从,仍是阿女、阿女地叫。」微微笑着,她眸中却凝出泪水,顺着雪腮滑下——
「我不仅算不出自个儿的年岁,就连生父是谁也无从知晓,而这天生的一头雪发究竟何因?是否与那男人一般?也全然不知。但无所谓的,真的,我根本不想知道,那些与我无干的人,我何必花心思在上头兜转?我就是我,有义爹和连环对我好,有连环岛上许多人在乎我,很足够了。」
除胸口非比寻常的闷痛外,凤善棠喉头突然发酸。
拭掉那挂在她颊上、教他眉峰打了好几个结的泪珠,指上的湿润仿佛会烫人似的,他微乎其微地震颤,跟着低问——
「有他们就足够?你难道终此一生都要窝在连环岛上?」
她吸了吸鼻子,冰嗓略有童音:「义爹给了我完全自主的权利,我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随船出海就出海,我又不是被关在岛上。还有……连环十二岛,各岛有各岛的美,就算终此一生都在那儿留连,也没什么不好……」
闻言,他下颚紧抽,脑中乱烘烘,突地冲口问出:「你一辈子不嫁人吗?」
「嗄?!」她芳心一震,瞠眸定住,结结实实被他问倒了。
嫁人……
她能嫁谁?为什么这么问?
身为女子,就非得嫁人不可吗?
遇上这样的他,任情又任性地放纵了一回,她的力气已尽,心已满溢,这就足够了,她谁都不想嫁呀……
凤善棠所受的震撼绝不较她少。
他自身责任未了,债孽未偿,横在眼前还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完成。
不该受牵系的,然而,在对她问出那样的话时,他已察觉深藏的意念——
想要她。
要她满心满眼净是他。
即便已得到她的身躯,她时而流露出来的飘忽仍教他紧绷不已。
霍玄女又是浅淡一笑,不知为何,视线竟雾掉了,泪便流个不停。
她摇了摇头,不想惆怅,也不想猜他心意,小手下意识去摸索着他的脸,只笑着、哭着、说着——
「这样就足够了,真的。」
七 心系哪得分明语
凤善棠神色阴沉,按住她的肩,将她推开一小段距离,玄目底处生成两团风暴,如夏季水龙卷,直勾勾对住她来。
双肩被他抓得好紧,霍玄女吸吸鼻子,用手背擦掉流至颚下的泪,有些儿局促不安地牵动唇瓣——
「……好奇怪,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掉泪……」她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
「看着我。」凤善棠陡地命令。
她轻轻一震,挣扎了会儿,终是抬起眼睫。
「所以,对你而言,这根本不具任何意义?」他问得咬牙切齿,眉眼间显得野蛮。
霍玄女迷惑地凝着。
他额上青筋淡现,猛地晃了下她的双肩。「为什么甘心把身子给我?」
他承认,刚开始确实诱惑了她,但,倘若她心中对他无丝毫感觉,怎可能安驯地待下?她那对时而冰清、时而蒙美的眼,在在透出外柔内刚的性情——非她所愿,抵死不从。
「为什么?」心脏剧跳,他压抑着,抓着她的肩又晃。
闻言,雪容晕染两朵红,迅速扩散开来。
为什么……霍玄女亦自问,答案已显而易见了,只因为他是他。
受他吸引,为他倾倒,让他悄驻心中,即便如此,那也是她独自一个的事,又与谁何干?她朱唇掀启,蠕了蠕,试了几回才挤出声来——
「……或者是时候到了,所以就想找个人试试……那样的事。」冰嗓平板,却无法克制持续漫开的红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