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善棠闹不清楚自己在恼火些什么,明明是他要底下的人盯紧她,但见着她和那群汉子混作一气,玩得不亦乐乎,他心里就老大不爽快。
被她拿话挤兑,他深深呼吸,暗自召回理智。
半晌,他沉声道:「关于上回所提之事,我要你的回答。」
他话中所指何事,两人心知肚明。他给了她时间考虑,她则利用这两天和他手下接触的机会旁敲侧击了一番,得知那几个小姑娘不在「海苍号」上,但到底被带到哪儿去,却无从知晓。
那个叫舵子的爽朗少年只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们好得很,该往哪儿去,便往哪儿送去,说得模棱两可,也听得她暗暗心惊。
她能不应承他的要求吗?抿抿唇,她道——
「除了放那些小姑娘回去,待事成后,也必须让我走。」
他精目习惯性地眯了眯,扣住她雪颚的力道微重,那黑瞳迅雷不及掩耳地刷过什么,快得教人无法细辨。只见他沉吟片刻,唇淡淡一咧——
「我可以先放了小姑娘们,至于你……那得瞧你的功夫如何,成果教我满意,咱们还有得商量;若失了水平,可容不得你多说。」
她瞪着他,眸底似有火花,冰嗓依旧:「你放心好了,若把你给纹坏了,我赔你就是。」
他挑眉。「用什么赔?把你整个人赔给我吗?嗯……这主意倒是可行。」
可恶!她霜颊一热,不由得磨了磨牙。
男人的语气和眼神搅得她心神大乱,她洁颚倏地撇向一边,避开他温热的指,放在膝上的双手悄悄握紧,费力调整着呼吸吐纳。
半晌过去,颊边嫣红尚未褪尽,她清清喉头,转移了话题——
「彩染黥刺需要准备的东西并不少,我随身虽有几样惯用的刺青器具,但船上找不到所需染料,怕还是不成。」
凤善棠微微勾唇,见她闪避他的注视,手已探向她脑后,不由分说地弄散她的缠头,让那浸染湿气的雪丝披泻而下。
「你?!」这男人十分、非常、极其懂得如何来惹她发火。霍玄女气息又是一促,天可怜见,她牙根已磨得生疼不已。
动作略嫌粗鲁地从他手中抢回自己的头布,她连语调都闻得出火药味了——
「没有染料办不成啦。」
他欲笑不笑,淡淡道:「待船靠岸,还怕取不到所需的染料吗?」
闻言,她微怔。「你……打算在哪里靠岸?」
他神情难测,静瞅着她。「待得时候到了,你自然便知。」
他在防她。
她心底叹息,猜测着连环岛的船只此时不知追踪至何处,她想传出消息,却一直等不到连环岛平时在海上用来作为联系的雪鸥,如今方位再移,去处茫茫呀……
而这男人防着她,原也无可厚非,他确实该提防她的,只是,她不该因如此的距离和对立的角色,模糊地兴起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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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谈妥所谓的「交换条件」,狼鬼一声令下,「海苍号」半个时辰后立即拔锚升帆,载足了补给品,往北北东方位而去。
正值夏秋相交,海面上除风势较强、偶有疾雨外,航行还算得上平顺。
如此又过几日,天候越近北边越是寒凉,霍玄女在舱房里盘腿练起呼吸吐纳的功夫,让热气流转,勉强能够抵御,待入了夜,却往往在睡梦中被冻醒过来。
一日夜里,她再次颤着唇醒来,见凤善棠就坐在榻边,高大身影笼罩而下,在小小舱房中倍具威胁感。
她端持着姿势动也未动,声音全梗在喉头。
被掳来的这些天,除几回作弄的强吻,他不曾再进一步侵犯她,后来她才知,这舱房原是他所有,可教她占据后,他便和一干手下挤在下舱的大铺,要不就干脆睡在甲板上,从未如现下这般。
两人对峙着,她紧张地听见自个儿咚咚、咚咚的心跳,努力地在幽暗中分明他的轮廓,盯望着那瞳底忽明忽灭的火焰,猜测他究竟已瞧着她多久。
突然之间,他将膝上的一叠东西搁在她面前,嗓音平板,甚至还有点命令的口吻:「船中必须小心火烛,不能点火炉过夜,你盖着它睡。」
「什、什么?」她尚未抓到重点,他已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踏出舱房,留着她傻怔怔地躺在原处。
待触摸了那叠东西,摊将开来,竟是一件簇新又宽大的软裘。
按理,软裘应是抢夺而来之物,有可能是他黑吃黑吞了谁家的货,也有可能是近日劫了外邦来朝的贡船——狼鬼与连环岛倒有一点相近,就是不打正当商船的主意。
软裘裹身,霍玄女说不出心中异样的情愫,她缩在毛茸茸的暖意里,指尖顺着一片柔滑细毛抚上自个儿脸容,才知唇上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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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于大海中又行两日,霞红时分在一座岛崖底下靠岸,就在霍玄女好奇地以为已来到狼鬼的巢穴,未料及众人虽下船,却仅部分的人留在这座海中孤岛,其余的则分别上了另外三艘三桅渔船,连打扮装束也安分许多,像是寻常的船工和远海捕鱼人家。
她踩上平稳的陆地不到半刻钟,立即又被带上渔船,那男人根本没打算对她这个「俘虏」说明什么,而她也不会傻得去自讨没趣,反正……就静观其变吧。
紧接着四、五日,船折回南下,终于在船上清水即将用尽之前,泊进杭州湾。
他这么大费周章地更换装扮和座船,为的便是掩人耳目,在海上烧杀掠夺的狼鬼,回到陆地上来,竟成了辛勤工作又安分守己的渔家儿郎?!
这男人的种种越来越像一道诡谜,越解越益迷惑,有个声音在她耳边极轻、极轻地喃着——莫之能解,不舍求何……既不能懂,还不能舍吗?
她不让思绪绕在他身上打转,猜不通透,也就不猜了,难道不好吗?
那声音一转嘲弄——不是不好呀,是她自个儿没能把持住,舍了,心里莫名地不甘。
「你想在身上纹出何种图样?」她淡问,秀眸环视着她的新「牢房」。
这座小小四合院极为隐密清幽,建屋朴素无华,前院甚是宽敞,围墙边还植着两株桑树和两棵槐木,屋内亦维持得相当洁净,桌面、床榻等处都细心整理过,连壶里也加满了茶水。
此刻,由屋内往外望去,秋阳在前院石板地上洒落金粉,槐花谢尽,绿叶在金风里摇曳,极其宁详,与连环岛和海上的景致全然有别。
男人适才刚带她下渔船,便有马车前来接应,将他们送至此处,至于其他的大小汉子上岸后已迅速化整为零,走得干干净净,彷佛谁也不识得谁。
凤善棠末立即答话,徐徐喝着杯中茶。
游移的眸光回到那张峻容,她神情仍淡,再次启唇——
「若你方便,我想明日就可以开始,待会儿,我会开一张清单给你,请你先备好所需之物。」她可不认为这男人会应允她亲自上街,去采买黥纹染彩时需要的东西。
「这么急?你是真巴不得快快把我摆脱掉。」他放下杯子,眉目微侧,薄唇噙着古怪的弧度。
霍玄女雪颚略扬,避开他的话锋,又道:「若我为你完成此事,希望你也能遵守诺言,放了那几个女孩儿。」
他唇上古怪的弧度加深。「狼鬼杀人掠货、无恶不作,就只剩这么点好处,说过的话绝不食言。」
隐约间,那言语、神态再次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自厌的意味,霍玄女心微微绷紧,不禁沉默了。
却在此时,凤善棠探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摊在她面前桌上。
「我要纹上这幅图,该怎么做,你看着办。」
霍玄女一瞧,微绷的胸口像被重击了一下,教她险些喘不过气。
这张纸像是随意从坊间的画册中撕下的一页,纸质十分普通,印色也寻常得很,偏就是纸上的图……那张图、那张图……他当真要纹上?!
「为什么不?」他眉宇舒朗,一扫方才略微沉郁的气氛。
原来不只脑中存疑,她当真对他问出。霍玄女怔怔地瞅着图,又抬起眸光瞅着他,唇掀动了几次,这才吐出话来:「可是……这、这是九天玄女图……」
他挑眉不语,等着她继续说下,却听见她迸出一句——
「你是男人。」竟还带着指责的味道。
这话的前后句似乎搭得十分有趣,凤善棠不禁笑出——
「是呀,我是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所以才想要个女人时刻不分地贴在身上,这图挺美的,不是?」
她雪容蓦地泛红,胸脯因凌乱的气息高低起伏,身子在他诡谲深邃的目光下热了起来,某种难解的东西在胸处骚动。
瞠圆了眸子瞪人,霍玄女掐着图,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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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纹什么在身上,原也与她不相干,可为什么偏偏是九天玄女图?
又为了捉弄她,让她不自在吗?
倘若仅是冲着这一点,那也太不值得,毕竟在肤上大面积地刺青、染彩,得忍受绵密的针刺之痛。那样的刺疼两、三下是无所谓,一、两刻钟或许尚能忍受,但要是接连不断地煨疼上好几个时辰,伤口更多,疼痛的感觉越是清晰,便如火烤一般。
而为了匀色,让血珠能匀称地混入染料,讲究的是完整性,一幅染彩黥纹得一气呵成才能尽善尽美,若是中断,血珠出现凝涸,吃色就差了。
问题是,当血液里单次大量地混进染料,身子一时间常是难以承受,会出现似是中毒的现象,发热、高烧避无可避,甚至会晕眩或呕吐,严重一些,也可能短暂失明。
他究竟打着什么主意?霍玄女凝眉思量,躺在软榻上,瞅着透进纸窗的清白月华,脑中有着男人冷峻面容,也浮现出那幅九天玄女图。
蒙胧间,她似乎在梦与醒之间游离,她瞧见男人肌理分明的虎背,每一寸线条都暗蓄劲力,粗犷的美教人屏息。
然后,是浮腾在那片虎背上的飞天图,女子的姿态潇洒轻盈,以一种绮丽的柔软盘桓在他的古铜肤色上,那唇似有笑,眉眼轻敛,几近透明的脸容……有些儿……教她迷惑……在那样的迷惑中,她终是合眼睡去。
翌日,午时刚过,凤善棠已私下让人将所需之物准备齐全,送来四合院落。
此时分,男子房中香烟袅袅,除檀木外,似乎尚混入其他花草,在一向阳刚的单调寝房中平添了姑娘家的柔软气息。
「那是什么?」凤善棠端坐在榻上,眉峰成峦地盯住立在桌边忙碌的女子背影。
霍玄女转过身,将点燃的香炉移到榻边的高脚茶几上,淡道:「宁神香。可以减轻疼痛感觉。」
他眉心拧得更紧。「那就是迷魂香了?」
南洋一带的花草树木,就他所知,便有不少种能提炼出汁液或粉末,不必直接吃进肚里,光是涂抹在皮肤,或嗅上一、两口,已能迷幻神志,教人在承受肉体痛楚时,还能欢愉地发笑,又或是安稳深眠。
「我不需要。」他略嫌粗鲁地道。他宁可清楚地感受到每一下针刺,也不愿失去意识任人处置。
霍玄女雪容平静无波。
装满宁神香的小瓶一直与几件她使惯了的刺针放在同一个小铁盒里,她向来随身带着,甚少离身。
「这不是给你闻的,我习惯燃着它做事。还有,若它是你所谓的迷魂香,我岂非把自个儿也迷昏了?」
他目中精光闪烁,估量着,抿唇不语。
放妥宁神香,再一次确认摆放在高脚茶几上以冬青叶、葛树茎、槐花、山桑皮等等花草熬煮出的几种染料,以及摊开在布面上的一排纹刺银针后,霍玄女盈盈立在他面前,一样没出声,只垂眸与他对视,那倔强神态又现,颇有与他较量耐性的意味。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凤善棠冷峻的下颚线条终于略有软化,他目光未移开她雪容,双手动作,缓慢地脱掉上身衣衫,露出结实精劲的胸膛。
男性的气味瞬间浓郁起来,彷佛少掉衣衫的遮掩,属于他的味道便肆无忌惮地挥霍而出,侵扰着她的嗅觉。
霍玄女小心地掌握着吐纳,心在浮动,这一刻,她瞧见他眼底的魔魅,那强大的吸力几要将她整个人卷入。
「要我继续脱掉裤子吗?」他淡然问,唇角隐藏着可恶的弯度。
她蓦地脸红,即便如此,仍极力端持着姿态,故作清冷地道:「没必要。你……背过去趴着。」
凤善棠深瞅了她一眼,看得她左胸又一次促跳,这才踢掉靴子,慢条斯理地背过去,双臂交叠支在颚处,伏在榻上。
他的古铜背部充满力与美,健臂、宽肩,龙骨微捺,凸显出两边的肌纹健筋,宛如蛰伏的虎兽。
「为什么又扎头布?」他突然出声,音略哑,颇有不满。
霍玄女一怔。「我习惯缠头。」
「我习惯你披头散发。」
「啊?」她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她……她什么时候披头散发了?真有,追根究柢还不都是他惹出来的。
「你在紧张?」他又天外砸下一句。
肚腹好似被击中一拳,她压住闷哼,道:「没有。」
他峻脸一侧,静望住她。「还是这也是你的习惯之一,在上榻办事前,先把人好好地打量一番?」
他把话说得暧昧,霍玄女眸光轻烁,装作没听懂,可雪颊已然晕红。
不想对他示弱,她坐上榻边,暗暗深吸了口气。
下一瞬,她一双柔荑抚上了他的背,合起眼睫缓动轻移,顺着那刚猛的线条柔软起伏,以掌心探索着男人的体温和肌肤。
「这也是习惯之一吗?」凤善棠嗓音微绷。
小手停住,她睁开双眸,瞥见他侧脸的神情有些阴沉。
凤善棠又问:「除你义弟外,你还替多少男子以这般方式纹过身?」
她再次怔然。
「这很重要吗?」她只想宁住心神,好好完成两人谈妥的「买卖」,太多不寻常的情愫正悄然滋生,她感觉到了,这荒诞、怪异的心,怎会为一个几近陌生的男人波荡不已?
被她如此反问,凤善棠目光陡地变深。
气氛透出些微凝肃,霍玄女咬咬唇,沉静又道:「我替旁人黥纹染彩,一向出于自愿,如今日这般以条件交换的方式,倒是头一遭。」
闻言,凤善棠峻颜罩上一层寒霜。
他在意的,是多少张粗犷裸背享受过她那双霜荑的抚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