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只是无言,两眼默然平视前方。
司华被悠眼中的冷傲激怒了。他一把抱起悠,走出营帐,厉声喝令将士:“去,把今天的战俘拉过来。”
“是,陛下。”将士领命而去。
帐外,风卷着沙,在战旗间翻滚而过,尘土飞扬中,战旗猎猎作响。风之刃夹着沙之尘蹭过悠的肌肤,隐隐生疼。从司华怀中挣脱,摇晃了几下,站稳,悠眯着眼眺望。青黛色的远山外,残阳如血,浓得欲滴,映着一天的苍风,映着一地的黄沙,在风间、在沙间,掺上了血的颜色,萧索而凄迷。战俘被带上来了,百来号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朱雀根本就不是我青龙的敌手。”司华别有用意地看了悠一眼,傲然道,“今天,首战告捷,我要用战俘的血来祭神,祈祷我大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悠的心口越来越疼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伸手揪住自己的领口,拼命地摇着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华木无表情地举起了手。
“悠,你看清楚,这些人为你而死,这些血为你而流,这是,你不爱我的代价。”
刀光一闪,人头齐齐落地。血溅出,剎时染红了黄沙。血色黄沙融于血色夕阳中,那天、那地,原来却是如此地红艳,令人惊觫。
一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悠的脚下,悠动作迟缓地蹲下身,想拾起那颗头颅,可是折断的右手刚刚触到那头颅,便有一种碎裂般的痛传来,痛得刻入了骨头,痛得涌入了血液,让他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战栗了起来。
“别去碰那脏东西。”司华拽起了悠。
悠扶着司华的手臂,用茫然的目光看着司华,似乎支撑不住,身体慢慢地下滑,终于跪倒在司华的面前。
司华俯下身,捧起悠的脸,在悠的耳边轻语:“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不爱你,这一点,无论是你还是我,都非常清楚。”悠虚脱般的声音恍如梦幻,“可是,我愿意发誓,以黎羽之名对天发誓,我……不会离开你,一生一世,留在你的身边,做你的人,直到我生命的终结为止……够了吗?停止吧,我已经累了……累了。”
夕阳坠下远山,敛尽了最后一缕光。暮色沉沉中,溅血的黄沙也已在眼中淡漠。当司华吻上悠时,只有那浓浓的血腥味,依旧鲜明。
第十二章 墨玉
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耳畔始终响着纷乱交踏的马蹄声,像一支单调而沉重的曲子,不停地敲打在悠的心上。
大军班师,进了都城,喧杂的声音更大了。悠难耐地皱起了眉头,虚弱地喘息着。身边的侍女看出了端倪,忙下车小声地禀报了司华。司华沉吟了片刻,命各路军士先行回营,自己领着悠向皇宫而去。
到了青龙宫正门,房宿、心塑两位长老率领群臣接驾。
司华衿然笑了,扶着悠下了车,便要进去。
“陛下请止步。”两位长老上前拦住了司华。
“什么事?”
心宿长老犹豫了一下,跪下,压低嗓音道:“陛下,此乃皇宫正门,为皇族贵胄、文武众臣及各国使节进出皇宫的堂堂之道。陛下的……男宠似乎不宜于此处进宫,否则,臣恐陛下会遭人非议。”
“放肆!”司华勃然大怒,脸色一片铁青。
“臣不敢,请陛下三思。”
“你……”司华按住了挎于腰间的剑。
“我累了……”悠无意识地抓住司华的手臂,迷迷糊糊地道:“好累……”话音未落,便一头昏倒在司华的怀中。
司华大惊,顾不上发怒,抱着悠径直进了皇宫,留下众臣面面相觑。
***
侍女将药碗撤下去后,司华摸了摸悠的额头,舒了一口气:“总算退烧了。是我欠考虑了,让你一路颠簸的。”他的手指沿着悠的脸颊滑下,“看,病了这么多天,人都瘦了一圈。”
悠卧在榻上,半闭着眼,毫不理会。
司华自顾自地笑道:“作为补偿,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他从旁边的内侍手中接过一个沉香木匣,从中取出一串墨绿的玉珠,戴到悠的手腕上:“来,看看喜不喜欢,这是用绝佳的冰玉翡翠琢成的,很适合你的。”
九颗大小相同的玉珠,用乌金绞成的细索联成一串,末端系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锁结。清澈细腻的玉质,带着温润的触感。墨绿得近乎玄黑的色泽古朴而华贵,婉转的流动着幽深的冷光。每一颗珠子中间都隐含着一道龙形的纹理,随着珠光的闪动而若伏若现,宛如翔于天际的青龙,在云雾之间盘桓而舞。
悠抽回手,咬了咬下唇,忽然伸手去扯腕上的玉珠串。司华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他的双腕:“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手还没有好,不要乱动,你怎么老是忘了。”
“不想要。”悠冷然道。
“不行。”司华眯着眼睛道,“珠索乃乌金所制,你是扯不断的。除了我,没有人能打开这串玉珠,你还是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那我就把自己的手切下来!”悠的声音如浸寒泉。
司华微微一笑:“别说傻话了。”他毫不费力的单手擒住悠的双腕,另一只手爱溺地摩挲着悠的长发,用温柔的语调道,“这串玉珠是我母后留下的遗物,说是要送给我的妻子的。悠,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我不明白。”悠侧过头,回避司华炙热如火的视线。
“你别忘了,你曾经发过誓,要一生一世留在我的身边。”
“留在你身边,仅此而已。其余的,我什么都没有承诺过。”
司华揽住悠的腰,将悠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低声说道:“悠,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弥补你所受的委屈,你所受的伤害。不要再想过去的事情,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悠沉默了片刻,漠然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青龙王陛下。”
“你懂的,悠。”司华如拱珍璧般捧住悠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坚定地道,“我会让你懂的。”
***
微弱的火光在祭坛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将摇曳不定的影子映在云梵烟美丽的面容上,却似乎被她冰冷的表情凝结住了。
立在一旁的房宿长老实在忍不住了,他重重地咳了一声,问道:“云梵烟大人,陛下今日叫我等来此,究竟有何要事,可否先行告之?”
云梵烟一动不动的跪在祭坛前,清悦的嗓音中不带一丝感情:“两位长老稍安勿燥,陛下马上就要来了。”
房宿长老与心宿长老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只好耐下心来继续等待。
“陛下驾到!”殿外侍卫的通报声打破了神殿的寂静,司华拉着悠的手,从外间踏入。
房宿长老与心宿长老心下狐疑不已,却仍然与云梵烟一道躬身为礼:“参见陛下!”
“嗯,免礼吧。”司华摆了摆手。
心宿长老抬眼间,忽然瞥见了悠手腕上的墨玉珠,心头大震,踏前一步,急切地对司华说道:“陛下,墨玉龙珠乃是青龙国的镇国之宝,只有陛下的王后才有资格佩戴。陛下怎能将此物给予黎羽悠?”
司华淡淡一笑,将悠揽在怀中:“我要说的就是此事。今日,我要在青龙神殿中举行仪式,迎娶黎羽悠为我的王后。”
“什么?”心宿长老与房宿长老几乎同时惊叫。
悠的身体微微一颤,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司华。
云梵烟强忍住夺眶而出泪水,转过身去。
心宿长老与房宿长老慌忙跪下,诚惶诚恐地道:“陛下,黎羽悠乃是男子,怎能为我青龙国的王后?陛下切不可因一时冲动,冒此天下之大不讳啊!”
司华眯起了眼睛:“哦,如此说来,两位长老似乎对此事颇有异议?”
心宿长老顿首道:“望陛下三思……”
“呛!”一声清音,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架到了心宿长老的脖子上。剑锋划破了肌肤,渗出了一道血痕。
司华手持长剑,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长老前些日就要我三思,所以我已经很慎重地三思过了。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我心爱之人,悠不是你们所谓的‘男宠’,他即将成为我青龙的王后。如果你反对,我就杀了你!朝中想当御法长老的人多的是,不缺你一个。你最好明白这一点,心宿长老。”司华的声音很温和,在空荡荡的神殿中回响着,却带着阴沉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房宿长老在一旁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只有燃烧的火焰在跳动着。
心宿长老慢慢地软下身子,伏在地上,老泪纵横:“老臣……老臣……愧对先朝的列祖列宗啊……”
司华收回了长剑,若无其事地道:“那么,就烦请两位长老担任司仪一职。云梵烟,开始吧。”
“你疯啦!”悠伸手想推开司华的拥抱。
司华紧紧抓住悠的肩膀:“我是疯了,为了你而疯狂,你不知道吗?”他强拉着悠在祭坛前跪下。
云梵烟肃立在他们面前,用黄金手杖沾了几滴圣水撒到他们的头上:“愿意结为一体的两个人,请在神的面前许下你们的诺言。”
司华举起右手,用清朗的声音庄重地道:“我东御司华在青龙神前发誓,愿意与黎羽悠结为夫妻,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悠冷哼了一声,刚想开口,却被司华飞快地捂住了口。
“唔……”悠挣扎着想要说话。
“忍耐一下。”司华柔声说道:“仪式上不能说难听的话,你最好不要开口。”
云梵烟暗叹了一声,缓缓地说道:“以青龙神的名义……承认你们……结为夫妻,从此以后,祸福与共,生死相随。”
司华满意地笑了,松开了手。
“咳……咳咳……”悠被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忍不住伏在司华的身上剧烈地咳嗽着。
“对不起,悠,你没事吧?”司华轻抚着悠的后背,担忧地道。
悠厌恶地拨开司华的手:“你……你竟然在神灵的面前……说……说要娶一个男人为妻!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你不怕……遭天谴吗?”
“我不在乎!”司华凝视着悠的目光炙热如火,“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不在乎?”悠惨然一笑,苦涩地道,“就算我会痛苦,你也不在乎。是吗?”
司华沉默了良久,颤抖的指尖轻轻地抚过悠冰冷的嘴唇:“是的,我不在乎……”
“我不会爱你,无论你为我做任何事情,我也不会……爱你。”悠的目光结成了冰。
“我也……不在乎。”司华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叹息。
祭坛中的圣火突然窜起丈高,由红色转为诡异的青色,宛如纠结在一起的万条灵蛇,在半空中狂乱地扭动着。
第十三章 赤石
司华不知道悠是在沉睡还是在昏迷。悠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宛如凝固住了,在眼睑下投出深青色的眼影,将苍白的肌肤映得近乎透明。那抿着的双唇也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而是呈出半深的藕荷色,一种灰中带粉的颜色。
司华小心地将嘴唇贴在悠光洁的额头上,烧已经退了,但司华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很冷,悠的体温冷得让司华有些发寒。如果不是那微微的呼吸、那微微的心跳,司华几乎以为怀中抱着的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水晶雕像。
“陛下,早朝的时间到了。”宫人再一次小声地提醒司华,司华犹豫了半天,下了床。
司华的身体刚刚转过去,悠的眼睛就睁开了,无声地看着司华更衣,看着司华交代御医,看着司华匆匆地出门。临出门前,司华回头望了一眼。明明知道隔着厚厚的纱帐,司华根本看不清自己,悠还是屏住了呼吸,直到司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留守的那个御医又在熬药了,寝宫里总是若有若无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说不清是香还是苦,只是沉沉郁郁地融在空气里,熏得人有些闷。
昨夜,司华又和衣抱着他躺了一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是这样了,只要他病了,司华便不会强行求欢,而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呵护吗?悠的心忍不住抽了一下,刻意地拒绝再想。悠慢慢地坐起,倚着靠枕。
侍女见悠醒了,上前拢起了纱帐。
帐上的流苏摇晃着。悠呆呆地凝视着流苏,一颗心也随之摇晃着,茫茫然,思绪不知飘于何处。寝宫里静悄悄地,隐约间,只有药汁在炉火上熬着,发出“咕咕”的低音。
突然,悠注意到了,有一道恼人的视线在注视着他,他循着视线而望去,却是那名御医一直在用艳慕、垂涎的目光打量着他。悠厌恶地撇开了头。
药熬好,侍女端了上来,悠接过药碗。侍女讨好地道:“大人今日的气色好了许多,再服几帖药,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又必须夜夜承受司华的蹂躏了,悠一惊,手抖了一下,药汁溅出,滴在手上,很烫。
“大人。”侍女们想上前,却被悠抬手止住了。
“你们先下去,我有些话要和大夫说。”悠将目光投向那名御医,侍女们退下了。
那御医趋近前,谄媚地笑着,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贪欲。
“你……”悠思索着如何开口。
“鄙姓李,大人有何吩咐?尽管开口,小人一定照办。”李御医的语调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悠冷冷地看着他:“烦请大夫帮一个忙。”
“大人请说。”
“给我开一种药,一种服用后能够让人高烧不退的药。”悠木无表情地道。
“这……”李御医迟疑了一下,“小人遵命。”
悠不再说话,端起手中的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
傍晚时分,司华议政未归,李御医已将药拿来了,悠摒退了众人。
“此药唤作‘赤石散’,原本是散淤活血之药,我给它添了一点小小的药引子,只要服了它,别说是病弱之人,就是一个健康之人也会全身赤热,虚汗不止。”李御医将药递予悠,继续道,“不过,大人可得小心着点,别怪我事先没提醒您。此药性烈且含有微毒,纵然每天只服一小包,日子久了,也很伤身子的,大人您自己看着办。”
悠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接过药,藏入枕套中。
李御医再也忍不住,扑上过来一把抱住了悠,颤声道:“我对大人思慕已久,今日有幸能为大人出绵薄之力,大人可否念在这个情分上,让我一亲香泽。”
悠不言语,亦不挣扎,只是用如冰般的目光冷傲地望着李御医。
李御医被悠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他不禁恼羞成怒:“黎羽悠,你别不识好歹。我知道你要那种药作什么,你无非是想装病博取陛下的怜惜罢了。那你想不想让陛下知道这件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