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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寒 page 11 作者:秋叶影

  寒风从窗外飕飕地灌入,风刃犀利地蹭过脸颊。雪随风而入,拂在他的发间,沾得他的头发有点点灰白。悠伸手掸去了雪珠,却掸不去那白的颜色,那是他的白发。悠苦苦一笑,抬起了缠满绷带的右手,慢慢地解开了白纱的绷带,拋出窗外,落入雪地。

  看了看伤痕班驳的手,低头咬了咬无名指,没有什么触觉,这手大概已经废了吧。悠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右手无力地垂下。腕间的墨玉龙珠碰到窗框,“铛”地一声响,悠重又抬起了手,皱着眉看着,玉质细腻的龙珠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更加清澈醇透。

  “这串玉珠是我母后留下的遗物,说是要送给我的妻子的。悠,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悠,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弥补你所受的委屈,你所受的伤害。不要再想过去的事情,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这是谁说的话?是谁?撒谎!

  胸口又在翻腾,夹着刀割般的绞疼。用力地拉扯着玉珠想将它取下,拉得手腕勒出了血丝,血凝在风中,亦是冷的。

  取不下。悠举目看了看四周,踉跄着走到镜台边,抓起了一把剪刀。既然手已经废了,留着也是无用,不如切掉,这样才能取下那串珠子。

  侍女们吓得花容失色,但看着悠森冷孤傲的神情,却又不敢上前,只好飞奔去禀告正在早朝的司华。

  悠咬着牙,将剪刀重重地刺入手腕。很冷,金属的触感非常地寒冷,这种冷甚至胜过了痛。

  皮肉绽开,流出的血却不多。是血被寒冷凝结住了,还是……他原本就无血?

  拔出刀,再一次狠狠地刺下,刀刃触到了腕骨,悠的手剧烈地震了一下。原来,这就是刻骨之痛啊。骨头里没有血迹,也没有神经,为什么竟会这么痛?透过肌肤,透过血肉,把鲜明的痛苦一刀一刀地刻在自己的骨头上,当血肉成灰时,这种痛苦也依然会存在吧。白森森的骨头被刺得“咯咯”响,这种声音让悠自己都觉得刺耳,可是骨头还没有断,以为是脆弱的东西竟会如此地坚硬。使劲地把剪刀在手腕上绞拧着,血在不知不觉间把白色的骨头染成了红色,把墨绿的玉珠也染成了红色,然后,一滴一滴地淌下,在寒风中冷凝……

  “你在干什么?”门口传来嘶哑的吼声。

  悠抬眼,看见司华从外面撞撞跌跌地冲进来。悠突然狂乱地挥起手中的剪刀,凄厉地叫道:“不要过来,走开!”

  司华又惊又痛,硬生生地煞住步子,惶然道:“悠,你别太激动,把刀子放下,快把刀子放下!”

  悠缓缓地把刀子移到自己的咽喉处,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我没有激动,激动的人是你啊……嗯,我在想,如果我把刀从这里刺下去,你是不是会更激动呢?”

  “住手!我不许你这么做!”司华的脸色惨白了。

  “你不许?”悠冷冷淡淡地笑,“我没听见。”他将剪刀划过了颈项,带过一串血珠。

  司华再也顾不了许多,以迅雷之速扑上前,夺过悠手中的剪刀,狠狠的甩了悠一记耳光。

  悠被打得跌倒在地上,但马上又被司华粗暴地拎起。司华拉过他淌血的右手,心痛得像刀绞,绞碎了。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你疯了吗?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作‘疼’吗?”

  “我很疼。”悠望向司华的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呢,疼不疼?”

  司华睁大了眼睛,抽着气,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柔和的笑容在悠的脸上扩散,苍白而诡异:“每刺一刀我都觉得非常疼,疼得要命,可是我想,你一定会比我更疼,所以我就想在自己身上多刺几刀……”

  司华无力地松开了悠的手,将自己的手移到悠纤细的颈项上。项上的血沾上了他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让手染上悠的血?

  “你真的这么恨我吗?”司华痴痴地望着悠,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的爱真的让你这么痛苦吗?你说得没错,我比你更疼,疼得我快要发疯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要你在我的眼前,我就会不由自主地伤到你,也伤到我自己。我也不明白,这样的话,为什么我还无法放手,也许……真的是因为我太自私吧。”

  悠半垂着眼帘,倦倦地、茫然地看着司华。

  司华的手在悠的颈上温柔地抚过:“可是够了,我现在已经受够了。你说过,一生一世留在我身边,直到生命的终结,我记得很清楚,你是这么说的吧,既然这样,结束吧,让这一切都提前结束吧,你生命的终结,还有痛苦的终结……悠,你也是如此希望的吧?”

  司华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架在悠的脖子上的手霍然缩紧。

  悠的嘴唇动了动,又紧紧地抿住了。他没有丝毫挣扎,只是继续用迷离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司华。

  司华的手越卡越紧,慢慢地,悠的脸色开始发青,呼吸也渐渐地微弱了,终于不支地晕了过去。

  一滴冰冷的泪水从悠的眼角流下,滑到司华的手上,司华的手颤动了一下,缓缓地、虚脱地松开了悠:“为什么我还是舍不得呢?你叫我……如何舍得?”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哽咽。

  司华动作艰难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嘶声高叫:“来人哪!快去叫御医,快去!”

  门外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侍女们忙奔了进来。顷刻之间,几名御医也气喘嘘嘘地赶到了,手忙脚乱地开始为悠诊治。

  司华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喃喃地自语:“悠,真的都结束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从明天开始,我会习惯没有你的日子……我们、都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对不对?” 他毅然转过身,挺直了腰,冷冷地吩咐道:“去把宫中的禁卫队叫来,守在门外,要是……”他顿了一下,“要是病人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就把这屋子里所有的人拉出去砍了!”言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九章  红颜

  “陛下。”云梵烟在门口低低地唤了一声。

  司华坐在公案前,听出是云梵烟的声音,道:“进来吧。”

  云梵烟缓步走到司华身边,看着他埋首于成山的奏折堆中奋笔疾书,心疼地道:“陛下,您已为朝政之事日夜操劳了两个月了,请您稍微休息一下吧。”

  司华轻叹了一声,放下了笔,抬起头来,眼中布满了血丝:“我不是不想休息,只是,一停下来,脑子里就都是他的身影。所以,我宁可忙一点,忙到没有时间去想起他。”

  “陛下您又何苦如此呢?”云梵烟幽幽地道,“听御医说,黎羽悠目前已无性命之虞,只是身子虚得很,还需要静养一段时日。陛下既然担心他,就过去看看他吧。”

  司华略一皱眉:“哦,我记得你一向是反对我和他在一起的。”

  “可是……可是我不忍看到陛下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云梵烟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忧伤。

  “不!我已经决定了,不再去见他。”司华的脸上满是落寂之情,“我知道他不喜欢看到我,如他所愿,我会远远地离开他。”

  云梵烟轻摇着头,叹息道:“您明明做不到的,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

  司华不说话,只是沉默着。

  “陛下,两位御法长老求见。”殿下的内侍通报道。

  司华稍一思索:”让他们进来。”

  心宿、房宿两位长老从外间走入,身后跟着一位体态婀娜的白裳少女,敛眉垂首,在司华面前跪下。

  “你们又有什么事啊?”司华不耐地问道。

  心宿长老清了清嗓子,禀奏道:“陛下已继位多年,却未有子嗣,臣恐使青龙王朝后继无人,有负先王所托,特此寻遍各国,觅得美女一名,献予陛下。望陛下恩准其进宫,以侍奉左右。”

  司华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有劳两位长老了。不过,后宫现尚有侧妃十数名,长老此举怕是多余了吧?”

  房宿长老上前一步,道:“陛下,此女出身玄武皇族,才艺双全,又兼有天姿国色,定能当陛下之意。”言罢,他示意白裳少女抬头。

  白裳少女缓缓地抬起头来。

  司华不由地怔住了,灯光地摇曳下,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修眉连娟,秋波自流,凝脂般的粉腮似乎吹弹可破,形态姣好的朱唇半启着,瓠犀微露。那张清艳如出水芙蓉般的红艳,竟与悠有八、九分相似。

  心宿长老对房宿长老打了一个手势,强拉着云梵烟悄悄地退出了。

  司华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座位,走到白裳少女地面前,轻轻地托起她的下颌。

  少女的双颊染上了一抹娇羞的桃红,怩忸地垂下了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着。眉宇之间,少了悠那份似水的清冷,却多了一份如花的柔媚。

  “你叫什么名字?”司华呼吸着少女甜美的香息。

  “妍夕……北轩妍夕。”那婉转如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却与悠的截然不同。

  ***

  纤手如玉,拈起一支翡翠镶钻的发簪,斜斜地插在云鬓间,垂落一串莹白的珍珠。对着银镜,妍夕拿起一片凤仙花笺,在樱唇间微微一抿,染上一抹娇艳的明红。

  “陛下驾到。”门外的侍卫高声传报。

  妍夕娇羞地笑了,今天自己为了青龙王特地细心地装扮了一番,不知可否搏得青龙王的欢心。一想起那个英俊高贵的男人,她的心就犹如小鹿乱撞。

  司华走了进来,看见妍夕笑着迎了出来。一袭粉色的镂花纱衣披在她窈窕玲珑的身躯上,两腮桃红,一头珠翠,在灯光下明晃晃地耀眼。

  司华的脸色变了:“谁让你打扮成这个样子的?”

  “陛下……”妍夕不知所措,笑容僵在了脸上。

  司华猛然扯下妍夕的纱衣,怒声斥道:“简直俗不可耐,以后不许你再穿这种衣服!去,换一件白色的长袍,还有,把脸上的胭脂洗掉,把头发放下来,快去!”

  妍夕噙着泪,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片刻之后,如司华所言地穿戴齐整,又走了出来。宽大的长袍掩住了她优美的曲线,不施脂粉,长发垂肩,素雅宜人。

  “陛下。”妍夕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不敢近前。

  司华倚坐在榻上,似乎出神地在想些什么,看见了妍夕,他的眼中浮起了温柔的深情,招了招手:“你过来。”

  妍夕迟疑地近前,半跪在司华的身畔。

  司华抚摸着妍夕的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司华的目光深沉似海,碧蓝的海中隐藏着一丝说不清的淡淡的忧伤。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妍夕的心越跳越快,快要跳出心口了,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心口。

  “真美。”司华赞赏地道,他的指尖抚上妍夕的蛾眉,眉头却微微皱了皱:“可是眉毛太细了,如果再浓一点,就更像了。”

  像什么呢?妍夕已沉醉得无暇理会了:“如果陛下不喜欢,我再把眉描得浓一些,可好?”

  司华从侍女手中却过眉笔,微笑道:“我来。”

  “陛下……”妍夕软软的地唤了一声,欢喜得快要晕过去了。

  司华捧着妍夕的脸,在脑海中回忆着那令他梦魂牵萦的容颜。一笔一画,想要用自己的手把那容颜勾勒出来,那眉峰是什么样的?那眉梢又是什么样的?明明记得如此刻骨铭心,手却总是不听他的使唤,一次又一次地滑走。

  “画坏了。”司华怅然。

  妍夕忽然扑到司华的怀中,紧紧抱住了他:“陛下,我……”

  “嘘。”司华捂住她的嘴,“不要叫我‘陛下’,叫我的名字,司华。”

  “司……司华,我不是在作梦吧,老天爷居然会对我这么好……”

  “你是在作梦。”司华搂住了她的肩膀,低低地道,“我们都在作梦。”

  第二十章  冬雨

  第一年的春天,斜风细雨,燕子双归,在淡如烟的杨柳中呢哝絮语。想起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可曾觉得寂寞呢?

  第二年的夏天,池子里的莲花开了,匆匆又谢了,雕落的花瓣在水面上飘零,直到枯萎。想起了他,身体可曾好些?是不是又瘦了?

  第三年的秋天,风不大,却特别凉,缠缠绵绵地掠过枝头的叶,叶黄了。想起了他,天冷了,可曾添衣?

  然后,冬天又到了。

  萧瑟的紫藤萝在风中抖下了最后一片残叶,飘飘悠悠地散落到水面上。叶落无声,碧水微痕,泛起了几丝细碎的涟漪,惊破了水边花榭的倒影,袅袅然地晃动着。

  “陛下,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这么冷清的地方。”妍夕跟在司华的身后,蹙起了秀眉。

  “又到这里来了?”司华望着落芳庭中浅翠清虚的花榭,神情有些恍惚,“我经常来吗?我怎么不觉得?”

  “难道不是吗?从我入宫起,快三年了,陛下您几乎天天都要来这里看一看,您在看些什么呢?”

  “看什么?我什么也看不到。”

  花开花落,别已经年。梦里梦外,那个孤傲的影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纠缠不休。相聚痛,相思亦痛,却为何不能两相忘情?一水易渡,咫尺难越,在离他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就这样想着,念着。是痴了?是狂了?或许,只是醉了吧?

  “陛下,那边到底是什么地方?”妍夕循着司华的目光,察觉到了些许异样,玉笋般的柔荑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司华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妍夕的脸上:“那边是他住的地方,也是我一直想来而不敢来的地方。”

  “我不懂,宫中还有什么地方是陛下您不敢涉足的呢?”妍夕秀眉轻颦。

  司华苦笑着摇头,轻叹道:“我也不懂。”

  几点微雨从天幕飘下,沾在衣襟上,瞬间化了。妍夕伸出纤手,雨珠温柔地落在她的手心。

  “下雨了,陛下。”

  司华沉吟了一下:“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会。”

  妍夕欲言,却被司华冷峻的神色所阻,只好应道:“是。”

  雨渐渐地密了……

  ***

  悠慢慢地睁开眼睛。

  天已经黑了。窗外下着雨,密密的雨点不停地敲打着滴水檐,一声声,一缕缕,绵绵不绝。

  悠忽然觉得胸口郁闷难当,忍不住捂住了口,低低地咳了两声。一丝腥热的液体自喉间溢出,顺着嘴角流下,滴到白色的枕巾上,染出了一瓣绯红的血痕。

  孤灯如豆,在软烟罗的窗纱上映出了暗青色的影子。清冷的味道越来越浓,迷漫在这冬夜的空气中,令悠快要不能呼吸了。一如既往的寂寞,一如既往的凄凉。冬去冬又至,迷失在这无梦的夜中,他只能感觉到虚空的颜色渐渐地从指尖染到了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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