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悠没来由地挣脱了被握着的手,在陆天云诧异地回头之际,她看到了他眼底的不解与失望。“天云,好久不见了。”女子走到了陆天云面前,笑得更为甜美了。
敏感的心,让纪悠在见到女子出现时就发觉女子和陆天云的关系与众不同,一股不安迅速将她淹没,她防卫性拉开了和陆天云的距离,直直地望着两人。
“好久不见,柔安。”陆天云礼貌性地伸出了手,而来人却意外地给了他一个大拥抱。在讶异中,陆天云一向闲适的俊脸闪过了担忧,远望着纪悠。
“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吧?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伦敦召开的建筑会议里。”轻轻柔柔的嗓音,散发着一股女性独有的魅力。
“是吗?我记不太得了。”
“我一直在意着你的消息,今年你又得了一堆奖,做人别这么霸道,有时也该把机会让给别人嘛。”
“要会是自己争取的。”他看见纪悠愈退愈远,仿佛在寻求安全感似的退到了王妈身边。
那丫头,在害怕。追求完美的个性和当年的伤痛,太根深柢固了,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会让敏感的她感到不安。
“早知你会这么出色,当年就应该仗着我是你初恋情人的优势,牢牢地绑住你这个金龟婿。”宋柔安自我调侃道。
初恋情人?纪悠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一股无名的刺痛像利刃般直扑她的胸口。脑中只觉得嗡嗡作响,在作响声中,她想起了父亲宁愿辜负母亲的深情,背叛了婚姻和初恋情人复合的景象,锥心的痛楚袭得她眼前一片漆黑。
“过去已成过去,多说无益。”
宋柔安的出现,勾起了纪悠的痛楚,他从她的神情中完全可以知晓,但……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她信任?一个已成过去的初恋情人,如此轻易就可以打破他为了建立彼此信任所做的努力?
陆天云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放在王妈身后的那个小女生身上,她是天云的什么人!以前她从来没见过陆家有这位女孩。这样呵护的眼神,是她未见过的天云。
“这位是?”宋柔安主动走到了纪悠面前。
“纪悠,我的……”
“女佣。”陆天云正想握住纪悠的手,却因纪悠的话而僵立住了。“陆家的女佣。”
“女佣?”天云的神态,在在显示着女孩在他心中的独特地位,而且她的气质也不像……罢了,少了她,也许她来台湾见陆天云的目的更容易达成。宋柔安堆起了笑脸。“原来是陆家的女佣。你好,我叫宋柔安。”
女人,有时宁愿相信自编的谎言,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宋柔安颔首后,纪悠再一次隔开了和陆天云之间的距离,倔强地别过了头。
“纪悠,看着我。”陆天云板起面孔,一手掠住了纪悠的胳臂。
“少爷有什么指教?”仍旧倔强地盯着地面。
“地上有黄金吗?”这丫头,连让他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这么不信任他?“抬起你的眼睛看我。”
“事情是用嘴巴交代,不是用眼睛。”
“纪悠——”
“可以麻烦纪小姐帮我把客厅的行李提进客房吗?”即使是过去的情人,女人的虚荣心仍会希冀对方还爱着自己。“天云,我想在陆家借宿几天,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他能说什么?天色都已经这么晚,他能不顾情面地把远来的宋柔安赶出去吗?已经结束的感情就是结束了,不可能再死灰复燃,宋柔安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位故人而已。
“少爷——我真的会被你气死!”王妈火大地瞪了宋柔安一眼,不甘心没看到少爷表白的好戏,移动起肥胖的身躯。“我去提行李,你们把话说清楚再进屋!”
“王妈,您年纪大了,这种事还是交给年轻的女佣比较好。”宋柔安笑看着纪悠。
默不作声,纪悠对试图阻止她的王妈耸了耸肩。
“纪悠——”
“没什么好说的了。”纪悠拒绝完,面无表情地走向了客厅。
没有什么好说了吗?纪悠就这样为他判刑了?陆天云挫败地伫立在原地,无奈一叹。
如果爱和耐性仍无法令纪悠信任他,他还能以什么样的方式让纪悠愿意信任他呢?在爱情中,女人容易受伤,但并不代表,男人就是铁打造的,永远不会被伤害……
“陆宅真大,天云常回台湾吗?”就在纪悠打开客房,忙着整理时,那抹足以令每个男人都心动的身影,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她身后。
纪悠看了宋柔安一眼,不愿勉强自己露出和善之色,打开了空调,从柜子里拿出了被单。
“你看起来不像女佣。”
“就算像了又如何?”女佣也是人。
“我的判断很正确。至少以你方才的语气,就不是一般女佣的态度。”宋柔安仍旧噙着甜甜的笑容。
她的笑容真的令她很碍眼、是真的碍眼,与她以前觉得陆天云的笑容碍眼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你不喜欢说话,但是你的眼神却能够让人一眼就明了你的好恶。”
这个女孩,好恶太分明,她甚至连虚假的赔个笑都不愿意,现在这个社会还有这种人存在?
“我的笑容让你不舒服?”每次她一微笑,纪悠的眼神就更冷,仿佛可以冰冻整个世界似的。
“你让我全身都不舒服。”纪悠据实以答,不想说谎。
“你一向都是以这种态度对待天云的吗?”
“与你无关。”
“你们之间不只是主仆关系,我看得出来。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我这个旧情人登门拜访的目的?”
她的眼睛虽然看着宋柔安,但是思绪却飘得好远、好远。她想起了母亲去世半年时,她独自到山上祭拜的情景,她最不愿见到的两个人——她的父亲以及父亲的初恋情人,同时出现在母亲的坟上。那女人跪在母亲的坟前,而父亲却躲在远远的另一端,望着祭墓的初恋情人;直到女人离开了,父亲的身影才出现,而她也在树后足足等了两个小时,等到父亲离开墓园,才走出来。
她不懂,母亲死了,他们不是可以远走高飞了?为何他们又分开了,是良心的谴责吗?如果当初他们作出背叛的行为时,就有了良心上的谴责,为何他们还要继续这段脱轨的感情,难道他们以为这一切不会让人发现?还是认为认错了,就能得到原谅和救赎?
“你和天云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情人会做的一切,你们都做了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纪悠回过神,不解地望着宋柔安。
“你曾经在他的臂弯中醒来吗?那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你体验过吗?分手这么多年,我发现自己还是忘不了这种幸福,我来的目的,就是想要回这一份本来就应该属于我的幸福。”
臂弯?她从来就只知道他的大掌很温暖……为何她要在陆天云的臂弯中醒来?难道……纪悠的脸色倏地刷白。
“知道我们曾经拥有的关系了吧!”宋柔安仍旧带着笑脸。“看你的表情,应该不曾有过,原来是我想太多了,你们的关系并不如我想象中的深刻。”
原来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原来,感情的世界,她想得……太完美了。
在那双大掌中,她以为自己会是惟一的,幻想着这会是一份无瑕的爱,但是事实却是——曾经有个女人,也分享过陆天云的爱。她,纪悠,只不过是一个晚到者,她得到的,原来并不那么的完完全全……
不该跨出这一步的,至少,不跨出去,她只是个躲在贝壳中的孤独人,但是跨出去了,她却只能满身是伤……原来,美丽无瑕的故事,真的只存在于童话中,不属于这个真实世界。
第九章
“小悠,你怎么可以没交代一声就离开陆家?而且还平白无故失踪了十几天。现在回来了,也不打一通电话给陆天云,你这样子做,他会很担心耶!”
纪晴赖在妹子身边,努力扮演着劝说人的角色。
“好嘛,打一通电话给陆天云报平安嘛,好歹他为了找你,翻遍了全台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放下手中一叠资料,纪悠面无表情地看了纪晴一眼。
“小悠,好啦,打通电话给陆天云嘛,打一下又不会死。”
“我不打你也会打。”昨晚她半夜踏进门,纪晴一定就打电话通知陆天云了。
“别这样嘛,有什么事不能解决!何必半夜提着行李,走着山路离开陆家!”
“你想知道的事,在我还没回来以前都已经知道了。”纪悠兀自填写着资料。
“嗯……也是啦,陆天云都已经向我说明事情的经过了,但是小悠,一个过去的情人对你的打击真的有那么大吗?”
“我不想谈。”
“小悠,你不能老是那么任性!”纪晴刻意板起脸蛋,拍了一下桌子。“你总是只考虑到自己的心情!对那些你不打算有交集的人就罢了,为什么连一个这么爱你的人,你都可以这样无情地对待他?”
显然纪晴的忿怒对纪悠并没造成影响,因为后者只是端起了咖啡,走到窗边眺望着远方。
“小悠,你不说话我们今天就这样耗着,反正班我也懒得去上了,要比耐性我不会输你。”纪晴生气地蜷起双腿,摆出一副要长期抗战的样子。
其实,她心里完全没有把握纪悠愿不愿意开口说话,因为她这个妹子视人于无形的功夫实在太到家了!她出生就注定是个艺术家,长期沉浸在音乐里的生活,让她没多余的时间去顾及到现实生活的层面,只要一弹起琴,她的世界就只有琴声,再也无它物。直到十七岁的家变后,纪悠才算真实的踏进了现实的世界;然而,踏进的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对于这个世界,纪悠还是太嫩了。
“纪晴,你为什么会和高大哥结婚!”
“……”没心理准备纪悠会这么快就开口说话,纪晴一时无法反应。“当然是因为爱他呀!不然我嫁他干吗?没事去虐待自己哦?”
“什么是爱?”
“对于爱我有自己的定义,可是我不能给你我的答案,因为这完全没有意义,你必须自己去寻找你的答案。”
“是不是每段爱情都无法避免瑕疵?”
纪晴无奈一叹,皱眉考虑了许久,终于开口:
“小悠,你大概还不知道从小到大当你弹琴时,妈妈最常说什么话吧?”
她弹琴时,是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在这个过程中,她当然不知道旁人说了些什么。纪悠摇了摇头。
“妈妈总是说:‘小悠跟我好像。’小时候,我以为妈妈的意思是你长得很像她,可是愈长大,我才发现妈妈说的是另一层意思。最后一次全家聚在一起听你弹琴时,妈妈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为什么小悠要那么像我?’那时我才明白,妈妈一点也不希望你像她,因为她怕你会步上她的后尘。”是啊……她跟妈妈太像了,太执着完美了。在艺术上是,连人生观也是,她受到母亲的影响太大了……难道人生中没有所谓的完美吗?包括爱情也是?
“小悠,你不能因为陆天云的感情路上有‘过去’,就否定他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并不是不喜欢他。为了他的过去而放弃你们的未来,你认为这样值得吗?”
“这些我都想过,但是理论不能做到时,也只是理论而已。”就像妈妈一样,明明知道本身性格可能会让她走向悲剧,但却无力扭转。“她说……宋柔安说,她曾经在陆天云的臂弯中醒来。”
“厉害的角色。”宋柔安一定是一眼就看准了小悠的单纯和洁癖,否则不会从这个问题切入的。“纪晴,你在和高大哥……”
“有啊,我们在结婚前就有肉体关系了,而且还是我主动诱惑他的喔,事后故意哭着要他负责。”
纪悠讶异地回头,虽然早就知道纪晴很奸诈,不过却没料想到她竟然奸诈到设计了高大哥。
“干嘛这样看我!我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自己愿意给我诱惑的!”纪晴嘟了嘟嘴。“肉体关系和心灵层次不是绝对的正比,如果两者之间可以划上等号,陆天云和宋柔安也就不会分手了。”
她是不是把一切都想得太完美了?虽然告诉着自己,别去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存在,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无法完全否定,还是存着冀望。所以当爱情出现时,她也渴求着属于童话的完美。
“没有烦恼也就不会成长了。”唉,她这个姐姐难得有机会扮演姐姐的角色,可惜的是,让小悠迅速成长的人却不是她,而是陆天云。
“纪晴,你该去上班了。我想要在出国前到山上看看妈妈。”
“出国?!”
“我打算出国专心攻读音乐。”不论到最后她和陆天云之间的决定如何,这是她一定会走的路。“虽然我会舍不得——”小悠也更是的,完全不给她心理准备。“不过我还是会支持你。但是出国前,你必须理出一个答案。”
她当然会给陆天云也给自己一个答案,否则她永远只能活在逃避的世界中。但究竟她要给陆天云什么样的答案?她根本无法克制性格中潜在的因子,这样的她,和陆天云在一起真的幸福吗?如果未来会以分离收场,是不是在来得及以前就要缩手?这样……是不是就不至于造成双方永远的痛了?就像母亲和父亲一样,一生一死,却都同样以“痛”来结束?
* * *
献上一束白玫瑰,纪悠失神地伫立在墓碑前,脑海中不断浮现种种矛盾的问题。
苍翠的绿叶,被风吹得婆娑起舞,原本就阴霾的天空,在几片乌云聚拢后,竟下起丝丝的小雨。直到被雨点滴到后,纪悠才猛然自失神中清醒,无奈地望着落雨的天空。
台北还是那么爱下雨,就像她的心情一样,不是发泄式的倾盆大雨,而是阴暗的绵雨。如果能够一次发泄完,还算痛快,但最常见的是,总是一阵一阵地落着雨,苟延残喘地下着,挥也挥不尽阴霾。
头顶上忽然有伞罩住,阻挡住了逐渐变大的雨势。
……还是遇到了,她早知道的,来墓园,碰到父亲的机会太大了。也许,她心里也想再见父亲一面。
“淋雨对身体不好。”纪伯平在纪悠身后站了许久,一直不敢上前和女儿相见,但转大的雨势,让心疼女儿的一颗心战胜了挣扎。
纪悠并没有推开伞,也没掉头就走,只是沉默地望着母亲的墓碑。父女两人,在雨中静静伫立着,没有言语的静谧世界,仿佛只剩下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