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雪。清霜白露流转于渺渺夜空,为素月披上一袭纱衣,隐隐约约地漏下柔和的月光,长空似镜,镜中那一轮玉璧含风敛云,孤傲绝尘。
莹白的雪层中,碧玉般嫩透的茎托着花蕾,羞涩地颤抖着,楚楚惹人怜。
洛晨蹲下身,轻轻触摸了一下花蕾,冰清玉润的感觉从指尖传来,那株紫茱瞬间蔫了,软软地垂下。
“呀,怎么会这样。”洛晨一惊,忙不急迭地缩手起身,惋惜地道,“没想到它连碰都不能碰。”
“越美丽东西就越是脆弱。“东御司华有意无意道。
夜风拂过,仿佛一只纤纤柔荑,挑动了紫茱的心事。紫茱从梦中醒来,缓缓地绽开了美丽的花瓣,一片、两片……
薄绢似的嫩萼,在风中摇曳生姿,似是伏翼的浮蝶,振翅欲飞,却又娇弱无力。淡紫的光影凝成了玉骨冰肌的花朵,纯诘得一丝无瑕,沾着初溶的雪珠,笼着冷冷的月光,柔情似水,恍如微泣的闺中娥媚,点点泪光,盈盈娇息。
紫色的绮罗掩过了雪的素白,烟霞湮湮,抚绵幕而虚凉。暗芳冷香涓涓而流,断断续续地缠绕在月夜长空,时有,时无。
“真美啊!”洛晨陶醉于眼前的美景中,赞赏地道。
“造物之神奇,上有星辰银汉,下有琼花瑶草,无一不是天工鬼斧所铸就。”
“那我们呢?”洛晨回过头看着东御司华。
“我们也是。”东御司华微笑着,“造物者把一块石头剖开,一半雕成了我,一半雕成了你,放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让我终极一生,去寻找身体的另一半。”
“找到以后又能怎样?”
东御司华拾起洛晨的,拢在自己的掌心,紧紧握住:“找到以后,把两块石头拼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洛晨自然地将头靠在东御司华的肩膀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幽幽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刚刚相遇,一起在雁泽看梅花。今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一起在珈珞山上看紫茱。同样是月色花景,这其间又隔了多少世事变化,想起来,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让我们一起把这个美丽的梦继续下去,好么?如果你要看梅花,我会为你种,如果你要看紫茱,我会带你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一直到永远。”
“会有永远吗?”洛晨的眼中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梅花已经谢了,紫茱再美,片刻之后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会有什么东西是永远呢?”
“"我对你的爱是永远。”东御司华将洛晨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用炙热的目光凝视着洛晨,“感觉到了吗?这颗心在为你而跳动。只要我还在呼吸,我对你的爱就会存在,就算这个身体化成了灰,每一粒灰上也会刻着你的名字。”
火一样的温暖从东御司华的胸口传出,通过洛晨的手臂传到心脉,心跳得更紧了,紧得发痛。洛晨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你为我如此痴迷。”
“从我意识到爱上你的那一刹那开始,我也在反复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可是,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我就是毫无理由地爱你,你微笑的样子,哭泣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心动不已。”
洛晨屏住了呼吸,缓缓地问:“是否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你不爱我呢?”
“死亡。”东御司华用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只有死亡才能停止我对你的爱。”
“可你……永远不会死的,对吗?”
“对。永远不会。”
狂风骤起,迷蒙的云雾遮住了月的清辉,天地为之暗淡。
紫茱花谢。纷飞的落英随风而舞,漫天残萼杳杳,如紫色的香雪从天幕而降下,掠过发梢,拂过唇际,冰冷沁心。
弥散的紫雪中,视野也有些模糊了,东御司华高大的身形变得虚幻不可捉摸,像是要掩灭于这无边的花葬中。
“司华。”洛晨不知为何心头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抓紧了东御司华。
东御司华握住了洛晨的手:“你的手很冷。”
“是……有点冷。”洛晨发现,冷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东御司华的手。
东御司华笑了笑,方想开口,却惊异地察觉喉咙冷得发冰,似乎冻结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握住洛晨的手也渐渐地麻痹了,几乎要感觉不到洛晨的存在了。
“司华。”洛晨惊叫,翻腕扯住了东御司华逐渐松开的手。
东御司华的脸色惨白得吓人,比雪还白。他摇晃了两下,慢慢地倒下。
“不!”洛晨扑到东御司华的身上,抱住他。
东御司华无神的目光还痴痴地望向洛晨,他的嘴唇微动着,也许还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要!司华你别吓我,你快点告诉我你没事,你说话呀!”洛晨惶恐地叫着。
东御司华没有回答洛晨,而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洛晨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僵卧不动的东御司华,喃喃地自语,“你说过你不会死的,不会!”
洛晨突然一咬牙,从地上架起东御司华,拖着他向远处的主石殿走去。
东御司华的身体很沉、很重,快要把洛晨全身的骨架压散了,可洛晨仍然坚持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撑他拼命向前挪动着步子。
深深浅浅的积雪,深深浅浅的花瓣在脚下被碾碎,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花已经落尽了,路却还未走完。
很长。为什么这么长?
洛晨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了下唇。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身上,压在心上,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推着他向前走。
到了,到了……
洛晨脚一软,跪倒在雪地上,东御司华软绵绵地倒在他身边。
洛晨向前爬了几步,到了殿门前,握紧拳头,使劲敲打着厚实的橡木门:“开门!开门!”
门内毫无动静。
“砰!砰!砰”
“开门!”洛晨发了疯似的敲着门,血从手中流下,在浅褐色的木门上染出了刺目的鲜红。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打开,黎羽晴风出现在门口。
“救救他!”洛晨像是溺水的人发现了浮木,跪在黎羽晴风面前,拽住了黎羽晴风的衣襟下摆,仰起头,凄声叫道,“求求你,救救他!”
“呃……”黎羽晴风想后退,无奈被洛晨抓住不放,他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族长让我告诉你,东御司华与朱雀神所立下的契约已经撤消了,他的生命到此为止结束了。”
“不!不会的!”洛晨狂乱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求你了!”
“没办法,他已经死了,任何人都没办法救他的。”黎羽晴风无奈,硬起心肠,推开洛晨。慌慌张张地退回去。
木门在洛晨的眼前重重地关上,隔绝了他最后一线希望。
洛晨的手按在门上,想要再敲,却已是无力。他木然地转过身,看着平躺在地上的东御司华。
阴阴的月光照在东御司华的脸上,似是蒙上了一层昏暗的青气。
洛晨俯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东御司华的脸,那是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英挺而俊逸,记忆中,总是对着自己温柔而深情地笑着,为什么现在这样毫无生气?是不是睡着了?
“你刚刚说过的,会陪着我看梅花,陪着我看紫茱,陪着我一直到永远,你明明亲口说过的,是不是?”
泪水滴在洛晨的手上,滴在东御司华的脸上。
开始下雪了,飘零的雪无声无息地落下,覆盖了残月,覆盖了落花。
“你撒谎!”洛晨一把抓住东御司华的肩头,用力地摇晃着,凄厉地哭叫,“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东御司华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想爱我了吗?所以用死亡来结束我们之间的一切,对吗?”洛晨虚脱般的松开了手,“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雪从眼前飘过,眼中是一片苍白的世界,苍白的月、苍白的夜。
“不要离开我,司华,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一个人。”洛晨如梦呓般地低声念道。
带着恍惚的神情,洛晨轻轻地捧起东御司华的脸,和自己的脸贴在一起,湿漉漉的,不知是自己的泪,还是东御司华的泪。也许,只是融化的雪吧,因为,冷得彻骨。
泪,会比雪还冷吗?
“……爱你,司华,我……爱你,你听见了吗?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吧。司华,我已经……说了我爱你,为什么你还不醒来?”
当爱离开时,才发现爱的存在,是不是很可笑?
总是叹东御司华太傻,其实,自己才是最傻的人。一直以为不会失去东御司华,一直以为还有无尽的时间可以等待,所以逃避,所以犹豫,固执地欺骗自己。
一切都崩溃了,崩溃得这么快,快得他无法再逃避,无法再犹豫。
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种叫作“后悔”的东西,如果有的话,此刻,这种东西一定正在侵蚀着他的心,把心掏空了,所以,找不到任何痛的感觉。
“不许离开我。”洛晨凄迷地轻笑着,“这回换我来陪你,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狂。雪在风中凝成了冰,冰的温度不知不觉地从指间渗透进来,溶入了血液,流到了心脏。心,没有痛,只有冰,究竟是哪一种感觉更难以承受呢?已经不愿意再去分辨了。
想起来了,今天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只是,东御司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抱着他,为他带来温暖了,所以,特别冷。
没有东御司华的世界,原来,是这么冷。
第十二章
黎羽晴风皱着眉头,背着手,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在石殿中不停地兜着圈子。
“晴风,走路的声音不要这么大,太吵了。”黎羽桑盘坐在冰床上,静静地道。
“噌、噌、噌”,黎羽晴风三步并作两步迈到黎羽桑面前,用激动的语气道:“族长,您真的不救东御司华吗?”
“人都已经死了,怎么救?”
“您说过他是这个轮转中的异数,一定还有希望,对不对?”
“你不是很讨厌东御司华吗,为什么又想救他?”
“因为……因为,”黎羽晴风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我觉得他们太可怜了。”
黎羽桑沉默了片刻,那淡漠的表情让黎羽晴风有些不自在。
“晴风,你是我的继承人,你要记住,要做一个合格的占命者,决不能有太多的感情。”
“我做不到。”黎羽晴风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像族长您这么优秀。”
“你错了,晴风,其实我并不优秀。”
“族长?”黎羽晴风愕然看着黎羽桑。
黎羽桑从冰床上下来,缓步走到紧闭的门前,将手按在门上:“天快要亮了。”
“哦?”黎羽晴风傻傻的。
“天亮的时候,轮转之洞就要开启了。”
“哦?”
黎羽桑推开了门。
茫茫夜雪,凛凛寒风。雪色埋没了凋零一地的紫茱花瓣,微微地染上了几点残紫。
暗月无华。
洛晨依旧抱着东御司华,如亘古不变的雕像般跪着。雪披上了他黑色的发、白色的衣、无色的唇。
“洛晨,我有一个方法可以救东御司华,你想不想知道?”黎羽桑看不见任何事物的瞳眸空洞地平视前方。
洛晨的身子一震,猛然抬起头,他想叫、想喊,可喉间“咯、咯”作响,却一时发不出有意义的音节。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黎羽桑的脚,哀凄欲绝的目光中写满了无声的乞求。
“用你的血可以救他。”黎羽桑的声音如古井无波,“青龙司水,其性属阴,用你的月魂之血可以再度唤醒青龙之魂,让东御司华复活。一命换一命,这个交易是不是很公平?”
洛晨的眼神瞬间千变万化,有惊、有喜、有忧、有悲,渐渐地又涣散了,他的手颤抖着松开了黎羽桑的脚,挤出了低不可闻的声音:“要我……死吗?”
“不错。应该死的人的是你,你的阳寿在四年前就已经尽了。东御司华与你缘断于千年之前,他原本注定了要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永世孤独。南昊绯雪不该逆天而行,她可以为你改变命运,但她这样做却破坏了轮转的运行。现在,要匡正命运,让轮转回到即定的轨迹上来,你,必须死。”
“不……”洛晨的声音像是在呻吟。
“为什么不?你不爱他吗?”
“我……不爱他吗?怎么会……不爱呢?”
洛晨深黑色的瞳眸被月亮的温度融化了,融成了两泓朦胧的水,盛满了眼睛,却没有流出来,泛着泠泠的波光。他仿佛一下子又平静了下来,缓缓地将忧伤的目光重又投到东御司华的脸上。
“我爱他,可是,我想,我死了的话,他一定会非常、非常地难过的。”洛晨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我怎么忍心这么自私,抛下他一个人,让他再无休止地等下去呢?算了,就像现在这样吧,让我在这里陪着他,我不想再离开他。”
黎羽桑一言不发地伫立着,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风似乎小了些,雪却更大了。
“你走吧。”洛晨抱紧了东御司华,闭上眼睛,幽幽地道,“别来打扰我们,我想和他单独在一起,只有我们俩个人……在一起……”
冰雪似乎冻结住了空气的流转。暗淡的月光照不出人的影子,却照出了雪的痕迹,苍白的,映在洛晨的脸上,透明的,映在黎羽桑的眼中。
“晴风,带上东御司华,随我来。”黎羽桑转过身子,对立在他身后的黎羽晴风淡然道。
“是,族长。”黎羽晴风应了一声,上前想从洛晨的手中接过东御司华。
“不要,不要把他带走!”洛晨嘶声叫着,抓住东御司华不放。
黎羽晴风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黎羽桑,黎羽桑却已经飘然走远了。黎羽晴风一狠心,用力夺过东御司华,背在背上,疾步跟上黎羽桑。
“把他还给我!”洛晨流着泪尖叫着,他一下子从地下立起,刚想迈步,脚一麻,又重重地跌下,溅起一阵雪雾。
黎羽桑停住了脚步。
洛晨摇摇晃晃地从地下挣起,踉跄地跟上黎羽晴风:“把他还给我!”
黎羽桑带着黎羽晴风径直向顶峰行去。洛晨拼命地想追上他们,却不停地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
珈珞山顶,一个巨大的石洞掩过了大片崖壁,洞口,一道沉重的玄铁门紧闭着。玄铁门前,盘坐着三位须发皓白的老者。洞门前,方圆数丈没有一点雪,也没有一点风,三位老者的长须白发纹丝不动,像是与石洞一起隔绝于这个风雪交加的世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