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床旁,四周很静,充斥着一片孤寂的、落寞的白。
“小姐?”陈嫂突然惊坐而起,“你醒了,老板和太太快急死了。还有夏教授……”
“嘘,不要吵到旁人。夏元赫怎么样了?”
“他还好,过两天可以出院了。”陈嫂又惊又喜,忙扶着她上床,“龙小姐也没有大碍,只有你,真要把我们吓死了。”
“谢谢你的关心。”她想笑,脸面的神经却不听使唤,她再试一次,还是没有知觉。老天!这是……“陈嫂,注意看我的脸,我,笑了没?”
“没呀。”陈嫂不明所以,眼睛睁得很大,努力想看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呢?我在挤眉弄眼?”
“也没有呀。”陈嫂有些明白了,因为明白所以跟着慌张起来。
赶紧请来医师详细作了检查,确定是颜面神经麻痹,但不确定是暂时性的,抑或永久性的。
乔羽书只觉五雷轰顶,怎么会这样!
在陈嫂尚未反应,她便镇定地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找我爸爸来就好。”
”我马上去打电话。”
在陈嫂返回之前,她迫切地想看到一个人。乔羽书四肢齐颤,眼泪噙在眼眶里晶晶亮亮。
伤心也无济于事,她只要去见一个人,见了他也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在护理站查到夏元赫的病房号码,她移动着最快的牛步来到这间位于通道底端的特等病房。
门没关,这么晚了他还有访客?
乔羽书下意识地伫立在门口,心想也许该先出个声音,和那不知名的访客打个招呼。
“我多想把你紧紧握在掌心,每一分每一秒都能看着你。”
龙依旬披着一件克什米尔披肩,站在夏元赫的轮椅后方,弯身抱住他的颈项。
乔羽书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元赫,乔羽书不会醒过来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需要我,不仅是以前,以后,你一样需要我照料你的一切。”
“滚、滚、滚!”夏元赫的怒吼显得虚弱异常,“我不但不需要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再反应迟钝的人也能嗅出龙依旬的绝望和痛苦,然而聪慧如地,是不可能轻言放弃的,她从夏元赫的严拒中,学会了更有效的相待之道。
“不要生气,别,”她挺直身子,抽了好大一口气,以委婉的口吻央求,“我们不做恋人,就做个纯粹的朋友,可以分劳、解忧的好朋友,嗯?”
不在乎夏元赫的相应不理,她很体贴地帮他加上一件外套,大灯熄成小灯,然后蹑足退出病房。
直到她的身影没人信道的尽头,乔羽书才从梁柱后头走出来。
她委顿地立在门口,思量着要不要进去,让他知道她比昏迷不醒还要惨的境遇?一旦他知道了,将会作何反应?拂袖而去?抑或痴心相守?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人能像龙依旬那样倾心狂恋于他。
惟一庆幸的是,他们爱得还不够深……是不够吧,只有一天一夜,勉强再多加点,亦不过两三天的光景,那样短暂的时间,岂能结成共偕白首的信诺?
呀!惟一值得庆幸的,竟是他们还爱得不够深、不够久,多么讽刺的人生,多么不堪的事实。
猛然吸上来一口气,她终于明白方才龙依旬强忍着五内翻腾抽上来的那口气,含着多少的悲怆和无奈。
“是谁?”夏元赫惊问,轮椅转得飞快,瞟见乔羽书匆忙要走的背影。“是……羽书?”他颤然起身,追了出去,“羽书,别走!”
如铅的脚步,因他深情地呼唤给唤了回来。
“是你,你醒过来了,感谢上苍垂怜。你总算醒过来了,”夏元赫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往她身上,他将她整个人兜回,紧紧地抱个满怀。
“我以为我就要失去你了。”找到她的唇,他迫不及待烙下无数个吻。
每个如雨点般的亲吻,她均感受不到,她僵化的脸面感受不到他的热情呵护。乔羽书难过得想大哭一场。
“看着我,”她低声要求。“看清楚我的脸。”
“你的脸?”夏元赫的巨掌轻抚着它的两颊,一遍又一遍,不知过了多久,他懂了,也震住了。
“我们,就此结束吧。”推开他的胸膛,伸手抹去脸上的泪,她有一股冲动,想狠狠地把自己的脸撕碎,不信它真的完全没知觉。
“我们结婚吧。”
夏元赫平静的神情让她不得不怀疑是强装出来的。
“请用别的方式同情我,否则我会受不了。”
第七章
大伙约好了一起到医院探视乔羽书,并带了一大堆的“伴手”,要不是陈嫂极力阻止,一只肥滋滋的麻油鸡就要在医院四处飘香,散播酒气了。
二三十个人,把小小一间病房挤得水泄不通,医护人员来作例行检查,还得侧身蟹行,才能通过。
戴平也来了,这倒叫乔羽书非常意外。
“送你的。”她抱了一束向日葵,它的花语是什么没人在意,目的倒是有的。“阿亚说你是我们的太阳,要你早日康复,好赶快回山上,跟我们一起干活。”她脸色不是太友善,但口气挺真诚的。
阿亚红着脸,站在一旁猛点头。
乔羽书感激地一一扫视过那纯真的、质朴的每一张脸。
“谢谢你们,看到你们我的病就好一大半了。”
“我们这是来第三次了。”戴平没好气地说:“你再不醒过来,欧巴桑可就天天以泪洗面了。”他们也约了欧巴桑一起来。
她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唯独乔羽书,她也想笑,但,她的笑没人能懂。
有人发现床头边的柜子已经摆了一束白色海芋。“好好看,谁送的?夏教授吗?”
“不知道,昨天也送来一束,都是刚巧陈嫂出去买东西,我正沉睡中。”
“是龙依旬。”戴平铁口直断。“我发现她喜欢白色,也爱故弄玄虚,教授不一样,教授不会偷偷模摸。”她对夏元赫的崇拜快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她为什么要送花给我?”现在还来这套未免多余,历经了那场车祸之后,她以为她还能不心存芥蒂吗?
“应该是一番好意吧,”欧巴桑说。
“才怪。”除了夏元赫,戴平好像对谁都不满意。
大家又七嘴八舌,讲了好多乔羽书不在时每个人闹的笑话,见她一概面无表情,以为地大病初愈,太累了,于是表示过些天再来。便告辞离去。
“你和教授闹翻了?”待众人走后,故意留下的戴平示意阿亚把房门关起来,问:“整个下午没看你笑,谁能让你心情恶劣到这种地步?”
“没事,我……”
话说一半,阿亚突然抓住她的手,两眼骇异地直盯着她的脸,须臾,飞快地向戴平比着手语。
“真的没事?那就好,教授说他要娶你,我担心是因为你……”舔了下嘴唇,戴平接着说:“我一直认为,教授没理由爱上你,至少不应该那么快。”
乔羽书打心里冷哼一声,“天雷勾动地火,你听过吧?”纵使她也不赞成夏元赫匆促成婚的提议,可在旁人面前,她是绝不肯认输的。
“跟你?”戴平的表情比被雷打到还震惊,“你不知道刚开始你有多讨人厌吗?阿亚,你说,她刚上山的时候,有没有人喜欢她?”
阿亚笑得很腼腆,他是个善良又温和的大男孩,即便戴平的指控是真的他也不好意思附和。
“走了啦。”戴平粗鲁地拉着他。“人家已经是教授的人了,你别痴心妄想。”
两人走到门口,戴平又折回来,“看在教授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太容易相信旁人,否则——”
她轻轻敲了下乔羽书犹包着纱布的头。“这就是最好的教训。”
乔羽书一阵惊心。龙依旬故意弄坏车子的煞车器,害她和夏元赫险险丢了性命,这事地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父母也仍不知情,而以夏元赫的个性,更不可能随便向别人透露,戴平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小时以后,阿亚又回来了。这回他不再笑容满面,取而代之的是,—张悔恨交加的面容。
不需要乔羽书开口问,他已经悲戚地递上一张字条,上面写得密密麻麻,从他—开始如何受龙依旬请托,如何不明就里把煞车器弄坏,结果造成这样一场可怕的车祸,统统清清楚楚交代、
羽书,他激动地抢过纸,歪歪斜斜地写上,我很抱歉,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没有想到会因此害得你颜面神经麻痹,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乔羽书两手一松,手里的纸张歪斜飘落地面。
“你怎么知道的?”她指的是关于她可能永远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在医学院念了三年。阿亚抹掉眼泪,情绪激越地抓住她的手。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乏力极了,也心痛极了,乔羽书不知如何作答。
难道你真的想嫁给教授?阿亚写字的手颤抖得异常厉害,他只是同情你罢了,这样—个婚姻是你要的?
♀ ♀ ♀
大雨方歇,窗外的路灯显得格外明亮。路旁一辆崭新的银色轿车吸引她的注目。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披着及膝大衣的长发女郎,是龙依旬!她来干嘛?
错愕的同时,女郎恰巧回过头,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乔羽书自嘲地摇摇头,车祸之后,她变得杯弓蛇影了。
“看到什么了?”夏元赫无声无息推门进来。重创康复后,他依旧丰神俊朗。
“没。”乔羽书急急走开,想避开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新买的弹簧垫?躺起来挺舒服的。”夏元赫比她先一步占据了大半的床,令她进退维谷。
床头台灯旁躺着一根微微发亮的发丝,那是她的第一根白发,今早陈嫂帮她梳理长发时发现的,在陈嫂帮她拔下准备若无其事将其丢进垃圾桶里的时候,被她适时拦下来。
焦虑,无尽的焦虑催逼着地。美人伤迟暮,她已经不美了呀。
“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想见你。”
“违心之论。”夏元赫揽她入怀,包覆在身子底下,仿佛想将她揉进身体里,与之融成一体。“我有多想你,你就该有多想我。”
当他的唇印上她的面颊,她多么希望至少能有一丝丝的感觉,感觉它的温润和热情。
不能开启的知觉呵!就像阿亚一样,和这世界有了某种程度的隔绝,一缕春梦,破碎得无地寻觅。
凝视着他在眼前放大的五官,她奋力想推开他,怎知,他却给她更多的轻怜蜜爱。
躺在他身子底下,她清楚感受到他的勃起,微妙的反应冲击她所有的知觉。
“我不想……”话还没说完,身上的衣物已全数遭到剥除,他长驱直入,一如过往的蛮霸气势,丝毫不让她有退缩出机会。
难以想象他怎么还能这般热情如火。顺着她起伏的曲线,他的手抵达地的私密处,那既粗野又温柔的抚弄,让她的身心得到完全解放。
在那张新购的席梦思床上,他们尽情的欢爱,从床上到地板,之后又滚回床上……
在这之前,乔羽书实在没法想象,性爱是如此令人销魂、欲仙欲死。
“嫁给我吧。”他第N次求婚,火热的胴体将她纠缠得动弹不得,“相爱的人就该厮守一生,爱可以治愈一切。”
是吗?她很怀疑。
她被动,接近麻木的承迎夏元赫为她撩拨而起的情欲,每一次沉浸其中时,她的确浑然忘我,甚至不记得今夕何夕。
然而那样的欢愉却是短暂的,当一切绚烂归于平静时,冷酷的现实马上提醒她,她是残缺不完美的。
这日,她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远离那几乎遗世独立的农场,来到昔日她所熟悉的红尘浊世。
她走进一家叫“蓝天鸟”的迪斯科舞厅,里面挤了七成的人,音乐震耳得连桌面上的瓜子都要跃动起来。
闷了三四个星期,来到这种狂欢之地,她即刻就下场跟着扭腰摆臀。
蓝天鸟有个很厉害的酒保,见她跳得香汗淋漓后,一个人独坐在一桌,立刻端了一杯双子星过来。
“新客人?”他笑着说:“本店招待。”
乔羽书捧着那沁着霜花的烈酒,面无表情地道了声谢,仰头一口将烈酒调制的双子星喝得精光,当场把酒保吓得目蹬口呆。
“够吗?要不要再来一杯?”
结果那天晚上,她一共灌了九杯双子星,然后从巨蟹再喝到宝瓶,“爽,爽呆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最后酒保来告诉她,要打烊了,她步伐虚浮如踩在云端地摇晃到门口,险些跌扑例地,所幸有一双巨掌适时搀住她。
夏元赫站在她面前,一手撩开她覆在额前遮住眼睛的发丝,“我送你回去。”
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他默默地扶着她上车,将她平安送上席梦思床,为她盖好被褥,打来了热毛巾,轻柔地擦拭她的脸面四肢,温柔体贴得一如宠溺孩子的父亲。
从他怀里抬头望他,眼中的他深情如昔,她却迷惘了。缘分已尽,她才知其是此生的真爱,才终于明白是想停不能停留的港湾,这将有更多的遗憾和眷恋。
她一生没这么伤心过,记忆中,她之所以流泪,都是为了使诈,或为了得到一样东西,她的生命在她使尽全力的挥霍之下,终于把好日子都过完了。
她解开他衬衫的扣子,邀他共享欢爱。当晚他俩彻夜无眠,她滴血绞痛的心全部敞放,他的柔情洗涤了那负荷过重的灵魂,在他绸缪的笑靥里,她看到了一抹光明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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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羽书和夏元赫的婚礼订在农历新年的前一个星期,夏元赫亲自向乔国栋提出请求,乔家二老自是欣然同意。
尽管乔羽书坚决反对,仍敌不过父母的爱女心切、在地脸还没“摔坏”以前,二老已经巴不得夏元赫早日成为自家的半子,现在还能成就好事当然是谢天谢地了。
“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这句话她不知跟夏元赫说过几百遍了。
“谢谢你的忠告,要是将来我后悔了,一定不忘先知会你一声。”小心翼翼捧着她的小脸,他眸中闪烁的是无比浓烈的深情。
“到时我会死赖着你,说什么也不跟你离婚,让你体会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乔羽书把话说得轻松,心情却是相当沉重。
下不停的绵绵细雨直直落得人心头烦乱。她站在自家雨棚下,呆望着庭院里才抽出花苞的蝴蝶兰,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近,她看见龙依旬右手捧着一大束花,左手提着礼盒下车。
她比以前更瘦削,更苍白。
陈嫂一见来人上前一个箭步将她拦下。车祸以后,陈嫂对龙依旬的印象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尤其在听说她专程为乔羽书熬煮的补药,半数被她拿去邀功,她就更火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