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这么大以来,她一直与孤单寂寞为伍,早就习以为常地视为理所当然,只要有书本相伴,与作者神交,她就觉得自己也活得蛮好的。但那一刻,她却感到她的生命中缺少了什么。
无法确实地说出到底缺少什么,不过她隐约明白,阅读再多书本,与作者们作更多的心灵交流,也弥补不了她心中小小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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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施淑琪之后,晓晴以为心萍一得空,准会溜来图书馆找她,叨念着要她交男朋友;没想到心萍失踪了一天半,现在午休时间都快结束了,仍不见心萍的芳踪,令晓晴十分纳闷。
心萍该不会是突然请病假吧?否则心萍和教务处那些老职员说不上话,平常每个上班日中午都会买便当来图书馆和她一起吃。
晓晴走到图书馆门口,正想去教务处探望心萍,刚好看到心萍抱了一个百货公司的纸袋步上台阶。
“你又去采购了什么东西要给我看?”晓晴对心萍微笑。每次百货公司换季拍卖,心萍一定会去报到,买一些她其实不需要的东西,事后再后悔。
“这些是要给你的,好重唷!”
“给我的?”晓晴困惑地问。“什么东西?”
心萍走进图书馆的大门。“放到你桌上再看。”
晓晴绞尽脑汁也猜不出心萍会拿什么东西来给她,而且好像真的满重的,心萍抱得有点吃力。心萍把百货公司的纸袋往晓晴桌上一放,吁出一口气。
晓晴打开纸袋往里瞧,是七、八本书。她拿出一本书来看,书名居然是:《如何勾引男人》。她诧异得瞠目结舌,再拿另一本书看:《如何寻找理想的男人》她目瞪口呆地再拿书,一本一本的看书名,《猎男计划》、《诱惑男人行动手册》、《百种吸引男人的招术》、《如何使他爱上你》、《钓金龟婿的勾魂撇步》、《完全掳获他的心》。
“我的天!”她低呼。
她的反应似乎全在心萍的意料之中,心萍笑眯眯说:“我想了又想,觉得只有这招最管用。我即使说破了嘴你也不见得会听进去,可是你这么爱看书,让这些书来教你,效果一定比三个我来教你还好得多。”
“你……你要我看这些书?”晓晴难得的提高声音讲话。
“我不只要你看,还要你付诸行动。”
晓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
“我辛辛苦苦地为你搜集这些书……”
心萍足足讲了五分钟之久,直到学生涌进来借书,晓晴赶紧慌张地把那袋书藏到柜台下,心萍才住口。
心萍回教务处上班,但是她没有就此放过晓晴,放学的铃声一响,她就又到图书馆报到,等晓晴锁好门,她押着晓晴把那袋书抱回家研读,还威胁晓晴要写读书报告,否则她就是不重视她们的友谊。
可怜的晓晴只好作贼似的,一路把那袋书搬回家。幸好心萍为她设想周到,没有用半透明的塑胶袋装书,不然她的脸真不知道要往哪里摆。
进了她所住的公寓大楼,好加在只有她一个人搭电梯,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袋可怕的、没品的、会教坏囝仔大小的书藏进她独居的公寓里,过几天再原封不动地还给心萍。
十一楼到了,她正要跨出电梯,却猛然被一个人撞到,她怀中的纸袋禁不起这样的冲撞,整个破裂开来,书掉了一地。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在赶时间,没看到你。”秦克宇蹲下去帮她捡书。
虽然晓晴已经在第一时间飞快地去捡掉得满地的书,但她也只捡起四本入怀。她的眼睛瞄到他帮她捡起的那本书是《诱惑男人行动手册》。噢!天哪!让她死了吧!她没有脸活了!她恰好知道他不是瞎子,也不是文盲。
她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表情,好恨自己不会念咒语,不能把地上的《百种吸引男人的招术》和《如何勾引男人》马上变消失。她感觉自己一个头胀成两个大,双颊热得快发火。不知关公是不是曾经遭遇到和她同样尴尬得无以复加的情况,因而从此变成红脸?
他没有出声,只是把他捡起的三本书默默递给她。她咬紧牙根,深信他一定在心里窃笑。
她伸出僵硬的手指,微颤地接过那三本烫手山芋般的书往怀里塞,然后站起来。如果她能活过这一分钟,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事情难得倒她。
她举起发软的脚走出电梯,右脚、左脚、右脚、左脚……她脑中一片空白,幸好没有丧失走路的本能。如果她能走得更优雅些,那么今天也许不是世界末日。
“小姐。”
她僵住,背对他,不想转过去,一兆亿个不想再面对他。她已经容忍他不是瞎子、不是文盲,他就不能识相点暂时当哑巴吗?
好吧!他要取笑她尽管笑好了,大不了她明天搬家……
“你还漏了一本书。”
听到他的脚步声靠近,她千万个不得已的转身。
他把《钓金龟婚的勾魂撇步》递到她面前,她两手抱着没摆齐的一叠书,没手可以去接。他好心地把《约金龟婿的勾魂撇步》放到她那叠书的最上头。
“谢谢。”她讪讪地、面红耳赤地呢喃。眼睛不小心落到他脸上,瞧见他脸上堆着好鬼、好贼、好暧昧,分明是想放声大笑却又拼命忍住的滑稽笑容。
“不客气,我随时乐意为你服务。”
她还在想他是不是话中有话,他已经走入电梯,她慌忙在他转身之前,转过身去背对他。听到电梯的门关上的声音,她才吁出一口气,觉得全身的细胞几乎死伤殆尽。
是她的幻觉!还是她真的听到电梯里传出笑声!男人的笑声。
笑!笑!呵呵!真的很好笑!他最好能把牙齿笑掉、肠子笑断。
噢!出了这么大的糗,她要怎么活下去?进了门就开始写遗书吧!她该准备跳楼还是开瓦斯?
第二章
晓晴终究还是厚着脸皮活下去,因为糗事发生的那天晚上,她在遛狗的时候看到,秦克宇背着大背包在他们的大楼前等了一会儿后,被一辆休旅车接走。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庆幸他将有几天的时间不在家,她至少可以安心地多活几天,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要是他能一去不回,那就太好了,她永远不必再面对他。这个念头似乎太恶毒,她是个善良百姓,可从来不曾诅咒任何人,万一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千万不能怪到她头上来。
说真话,她一点也不想死。为了一件糗事,为了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人而死,太不值得了!她没那么傻。
自从祖母过世,这一年多来是她一生中活得最快乐的时间,她还没活够,还想快乐地活下去。她用祖母留给她的遗产买了这间公寓不过才三个月,她又怎么抛得下这个完全属于她的窝,和与她相依为命的雪球?
心萍每天频频问那些书她看了没有。逼不得已,晓晴只好随便翻翻,以便应付心萍的盘查。
这一翻虽然没把那些奇诀怪招装进脑袋里,却也翻出了些许心得。女人非要有男人才活得下去吗?对某些女人而言,或许是的;但对她来说,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岂不快哉?
她从小被祖母养大,二十几年来受够了祖母的钳制,即使五年前祖母中风后由叔叔安排住进基隆的安养院,而她到台北上班,可说话变得有点困难的祖母仍要求她每个假日必须到病床前报到,对她说教一番。严厉的祖母对晓晴的心理威胁直延续到叔叔处理完祖母的所有遗产,分给她一半后,她才确实相信她自由了,终于能在她的有生之年逃出祖母的禁锢。
所以,她非常珍惜目前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点也不想再被任何人约束。
逮住一个男人有那么重要吗?恋爱的滋味真的一如那些书所说的那么美妙吗?不曾恋爱过的女人难道就白活了吗?女人有必要汲汲营营于打扮来取悦男人吗?所有的男人都看不见女人的内在美,只重视外在美吗?
很不幸的,那些心萍要她看的书,那些她一向认为是邪书,现在却颇热们畅销的书,给她的答案全都是!是的。
男人对女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外表,外表吸引得了男人,才可能有进一步的接触。在这个几乎全民都受速成文化薰陶的社会,哪里还找得到愿意耐心去欣赏女人的内涵与素养的男人?如果不能适应网路交际的胡乱打屁哈啦生态、不能接受合则来不合则散的情欲交易,那就落伍了,注定成为不导电的爱情绝缘人。
真的是那样吗?晓晴很想证明文学名著里那些浪漫惟美、隽永纯净的爱情依然存在。惟独当她体验到甘醇馥郁、刻骨铭心的爱情时,她才可能放弃自由,她才可能容许另一个人介入她的生活。
周六假日,她比平常多睡了一个钟头,用过早餐带雪球在住家附近散步了半个钟头后她回家,电梯到了十一楼,门才打开,她就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
头发染成红棕色的小女孩大约只有四、五岁,小脸蛋上涕泗纵横,哭哭啼啼地抱着一个提着大行李袋的男人的大腿。“爸爸,你不要走……妈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她的抽泣声令人鼻酸。
“爸爸已经跟你讲过好几次了……”男人哽咽道。“爸爸不是不要你,爸爸必须去工作赚钱,才能给你买芭比娃娃。阿伯会照顾你。”
那个被称为阿伯的人,显然是她的邻居秦克宇。他站在敞开着的镂空不锈钢门旁边,古铜色的俊脸上,一向雄纠纠地舒展着的两道浓眉此时深深皱着,惯常向上弯的唇线转为紧绷下垂。
晓晴平生最大的乐趣之一是:在坐公车或搭捷运时,静静观察乘客的表情,揣测他们的心情。她没有想到,这样毫无目的的自我训练,竟可以使她在顷刻之间把他看透,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困倦、忿怒、苦恼和无奈。他平常没有明星架势,并不刻意重视衣着或形象,但她也不曾见过他这副刚被吵醒,一肚子起床气似的模样。
他上身穿白色背心式的内衣,下身穿印有棕榈树和美女的平口短裤,赤着脚,过长的头发蓬蓬乱乱的,看起来有点脏,下巴则满布可能两、三天没刮的胡渣。她敢打赌他还没刷牙,可是他这副邋遢相却别有一种韵味,那叫男人味?还是颓废味?
晓晴牵着雪球慢慢走过去,明白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可是她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秦克宇已经看到她,似有若无地对她轻点个头打招呼,她如果退回电梯,不是更奇怪吗?
“克宙,”秦克宇抬手,五指张开耙耙头发,没好气地说,“我跟小玲不熟,你突然把她丢给我就要走,难怪她无法接受。我也无法接受。我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要如何照顾一个小女孩?更何况我还有工作要做,得不定时的上山下海,常常不在家。”
“哥,”叫克宙的男子不若秦克宇英俊,他用手背抹一下泪,令走近了瞥见他脸上两行泪的晓晴相当震撼,近似八点档连续剧的夸张剧情竟然就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上演。“我发誓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摆烂摊子要你收拾。”
雪球对挡路的秦克宙吠叫,晓晴赶快把不识相的雪球抱起来轻拍,哄它安静。她发现小女孩盯着雪球看,她疼惜地给可怜的小女孩一个最友善的微笑,然后走经他们身边,忙不迭地拿钥匙开她的门锁。
等到她关上第一道镂空不锈钢门,外面的谈话声才又再响起。不知怎地,她的好奇心大发,放下雪球后没有关上第二道门,留了一道缝,聚精会神地倾听——
“你也许觉得很突然,事实上我从三天前就开始打电话找你,要跟你说我要上船了,可是一直联络不上你。”
“我们出外景去奇莱山发生意外翻车,手机不知掉到哪里,能有命回来就很幸运了;清晨回到台北,又因为司机打瞌睡,撞坏了人家的车子,真是衰事一构接一桩!我好不容易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睡不到二十分钟你就来了,我迷迷糊糊听你讲了几句话,还没搞清楚状况,你就要丢下小玲走掉。克宙,你实在太过分了!”
“我如果有别的办法可想,一定不会来麻烦你,可是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要把小玲交给谁。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早上我约了宛华,本来只打算跟她们辞行,哪里知道宛华一看到我就劈里啪啦的骂我不管她们母女的死活,怪我没给她生活费。我解释说我之前失业了四个月,没有钱可以给她,所以没脸去见她们,现在我终于找到一艘远洋渔船愿意雇用我,等我回来一定会给她钱。可她根本不听,以为我又骗她,她把小玲和一袋行李推给我,跟槟榔摊的另一个小姐说她不干了,就骑上摩托车走掉,我完全呆住,做梦也想不到她会那么绝。”
一个沉重的叹气声,无疑的是秦克宇发出的。“当初你们离婚的时候,你坚持要抚养小玲,现在她把小玲还给你也没错呀。”
“那时妈妈还在,可以帮我照顾小玲呀!谁料想得到妈妈会罹患肝癌,拖不到半年就走了。”
“进来谈吧!别老站在门口。”
“我要走了,我必须在一个钟头内赶到基隆码头,否则船不会等我,不把握住这次的机会,下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工作。小玲,乖,你跟阿伯进去,爸爸要去工作赚钱了。”
“我要跟爸爸去工作。”
“不行,老板会骂,这样爸爸就不能赚钱。爸爸必须赚钱给妈妈,妈妈才会回来。”
“我要找妈妈。”小女孩又爆出哭声。
“小玲,乖,不哭。你的包包在里面的沙发上,包包前面的小袋子里,你的健保健康手册背后有妈妈手机的号码,你去拿来给阿伯,请阿伯帮你打电话给妈妈。”
“好,我去拿。”
“哥,我要走了,小玲交给你,万事拜托!”随即响起疾行的脚步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三个月后。”
“什么?!”秦克宇的吼叫声几乎淹没了电梯门打开的声音。“秦克宙,你太混蛋了!要是我不在,你会把小玲交给谁?”
“你的电话答录机说你昨天晚上会回来……”
“爸爸……”女孩的叫声随着她的脚步声响起。
“再见。”男人的道别声后是电梯门关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