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江忆如用纤纤玉指拉下姚柏青的拳头。“我想,为了达成我爹的遗愿,你们还是跟佛像到日本去,履行我们和弘海大师的约定。”
“那你……”
她平静的说:“既然耿船长不肯载女人,那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我想,就和上次一样找矮麻子来代替我吧,我信得过他的画艺,我相信他一定能代我完成使命。”
耿烈觉得有点奇怪——姚松青、姚柏青好像没听懂她的话,或者是不相信她会突然妥协?他们的神情显得茫然,反倒是胖小子会意般的掩嘴轻笑,他的两位长辈看到他笑,才恍然大悟似的点头。
“好、好!”姚松青说。“就找矮麻子来。”
耿烈狐疑的盯着江忆如看,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想玩什么把戏?她显然是他们这伙人的灵魂人物,她爹的两个徒弟年纪都比她大得多,却都乖乖配合她的指挥。
她被他看得有点不安的样子,抬手拂了拂额头的发丝。“你们慢慢谈吧,我先告退。”
她向耿烈颔首,便走向堂屋。
耿烈目送她的背影。这会儿她缓步而行,比一会儿之前的兴奋快步多了一些女人味。
“耿船长……”姚松青的声音。
耿烈依依不舍的调回目光,心中好像失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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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他们来了!”
耿烈把目光从天边尚未褪去的最后一颗星处转回来。他侧身看向码头。姚松青领着姚柏青、胖小子和一个瘦小子下了马车,正在拿他们的行李往肩上扛。
昨天姚松青和姚柏青已经雇用许多工人,分两次浩浩荡荡的把佛像和颜料、工具等运上船了。用层层油布妥为包裹着的两尊佛像现在正平躺在甲板上。为了怕船航行时它们会移动,它们已被粗绳五花大绑,尽可能的固定着。
他们开始爬木梯上船了,耿烈走上前迎接。他注意到殿后的瘦小子是个麻脸。显然他就是江忆如所说的矮麻子。
“姚师傅,你们很准时。”耿烈说。
“我知道你们得随着潮汐出航,担搁不得。”姚松青抬头看天色。“幸好天还没亮。”
“你们大概一夜没睡好吧?”耿烈说。他觉得有点奇怪,矮麻子为什么一直低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有违常理。“接下来的十天里,你们有的是时间睡。我来介绍一下。”他的手摆向站在他旁边、头发已花白、脸上布满了长年饱受海上风霜的长者。“这位是我的副手,你们有什么事,找不到我的时候可以找他。你们就跟我一样叫他田叔好了。”
“田叔,你好。”姚松青礼貌的打招呼,接着介绍与他同行的几个人。“我叫姚松青,这位是我四弟姚柏青,小犬姚昌福。他爱吃馒头,长得也像馒头,我们都叫他馒头。”
胖小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他大概有十四、五岁了,只比他爹矮半个头。
“这位画师我们都叫他矮麻子。”
天还没亮吧!矮麻子就戴了顶男式大笠帽,帽沿遮去他的眼鼻,只见他小巧的嘴唇往上弯,头也点了一下,不见他抬头让人看清楚他的脸。也难怪,人长得丑嘛!难免自卑。光是他下巴和嘴唇附近就有十几颗麻子,教人看了极不舒服。可以想见他的尊容大概一副爹不疼娘不爱的模样。
“田叔,都准备好了。”耽烈问。
“是,都好了,马上可以开航。”
耿烈从田叔手里接过一片薄木板,木板上夹了几张纸。“田叔,你先带姚家人去统舱放行李。这位麻子老弟,请你跟我来一下。我们出海之前要把船上的人员、货物都呈报给市舶司审批,才能领取允许出海的、公凭,请你帮我详列那几桶颜料的成份。”
“可是……”田叔想说什么,耿烈对他使个眼色。
“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了。”耿烈权威的说。“你先带他们下舱去。”
“我陪矮麻子跟你去。”桃柏青显得有点紧张。
“你为什么要陪他去?”耿烈问。“他又不是姑娘家,你还怕我把他吃掉吗?”
“不是……我……”姚柏青支支吾吾的不知怎么说下去。
姚松青拉拉弟弟的袖子。“我们走吧,我想矮麻子自己可以应付,不需要你帮忙。”
“请跟我来。”田叔领他们往梯子走。
姚柏青走了两步,不放心的回头看一眼,看到耿烈对他微笑,他不安的急忙跟上田叔。
“跟我来。”耿烈领矮麻子走向另一边的梯子。矮麻子默默跟着他走。矮麻子单薄的身子左右肩各背一个大包袱,背得挺吃力的样子。壮硕的耿烈可以轻而易举的把矮麻子整个人拎起来,他却无意帮他一把。
下了梯子到船舱里,耿烈说:“你可以把帽子摘下来了。”
“喔,没关系。”矮麻子的声音沙哑模糊。“我习惯戴着帽子,免得别人看到我的脸会吃不下饭。”
耿烈微微一笑。“好吧,随你。”他走到一扇门,打开门来,往旁边退,示意矮麻子进去。等矮麻子走进去,他就关上门。
这个舱房不大,陈设也很简单,除了一张木板床外,最明显的就是一张大木桌和两个柜子。
耿烈把他向田叔拿来的木板放到桌上,翻开最上面的一张纸。“请你先在这个单子上写下你的名字。记住,这张单子是要呈报官府的,要据实写,否则你可能会惹上麻烦。”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墨在砚台上磨,两眼盯着矮麻子抿得紧紧的小嘴看。
矮麻子把肩上的包袱放到地上,抚了抚肩膀,慢慢走向桌子。他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墨汁,犹豫着迟迟没有下笔。
“这只葱也似白嫩的手,比女人的手还美,和你脸上的麻子真不相配。”耿烈以戏谑的语调说。
矮麻子拿笔的手抖了一下,随即以贝齿轻咬下唇,在纸上写下“江”
“原来你也姓江。如果你是江忆如伪装的,对不起,我要请你下船。”
“不!”她终于抬头看他。“我一定要去日本!我这么打扮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没有人会认出我是女人!”她急切的说:“请你帮帮忙,载我去日本!”
耿烈的手好痒,他好想拿条湿布巾,把她脸上那些画出来的麻子擦干净。一张原本那么姣好的脸,被她糟蹋成这副德性,真是罪过。
“我知道你一心想完成你爹的遗愿,可是你不知道,跑船的全都是一些牛鬼蛇神,没几个好东西,没有人能保障你的安全,更何况我们还可能遇到大风浪或海盗,危险重重,我相信你爹要是地下有知,也不同意你去冒险。”
“他会同意的!”她坚决的说,清丽的晶眸不因麻脸而减少亮度。“他知道我不像一般女流之辈那么娇弱。”
耿烈叹气。“你要真是个矮麻子就好办了。我看你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根本不知道男人的兽性可能比暴风或海盗还可怕。”
她微微蹙眉,眼神流露出疑惑。“除了我们家管内务的井大娘和厨娘与两个丫环之外,我平常接触的全是男人,我并不觉得他们可怕,也不曾发现他们有兽性。”
“天哪!”耿烈摇头叹息。“你太天真太单纯了,难道没人教过你得提防男人欺负你?”
她脸上点点假麻子之下浮现红晕。“不会的,我现在这么丑,不会有男人……”她讪讪的说不下去,那羞意散发着连麻子也挡不住的娇媚。
耿烈不由分说的、想都不想的,跨两步把她抓进怀里,两眼盯着她近在咫尺、自然红艳的小嘴看,一颗心发了狂似的在胸腔里蹦跳。
在短暂的错愕与迷惘之后,她的眼神流露出惊慌,接着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他磨了磨牙,放开她,退后两步,回到原位,和刚才一样突然,令人怀疑这瞬间是否发生过什么事。
“你……”
“我?”他把他那双痒死了、渴望把她拉回怀里的双手藏到背后。“我只是想教你明白——”他煞有介事,道貌岸然的说。
她打断他的话:“像你推四哥一把,给他一个教训一样?”
“你明白就好。”他重重的呼吸,平缓情绪,双手紧紧的在背后互扣。斗室之内充满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是刚揽她入怀的刹那,她的气息仍留存在他鼻前?“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你应该懂得举一反三的道理,快快背起行李回家去。”
“我不回去!”她倔强的退后一步,神态凛然。“我宁死也要去日本,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把我丢进海里喂鱼好了!”
“如果你硬要把这种愚行当作是孝行的话,到时候我会成全你的。”他微愠的提高声音说话,然后转身走向门口。“你就乖乖给我待在这里,别给我惹麻烦,到了日本才出去!”他的手握上门把,回头看她一眼。“我会派人送吃的来给你。”说完他就打开门出去,然后关上门,落锁。
第二章
“船长,他晚餐也没有吃,原封不动。”
耿烈放下货单,抬起头来看阿冬。阿冬是个供他差遣的小厮,已十六岁,却瘦小得像十三岁。两年前耿烈自码头的垃圾堆里捡到瘦得不成人形的阿冬,从此收留他。现在阿冬虽然还是瘦,至少瘦得正常、瘦得健康。之前几年有一顿没一顿的流浪生涯,使得阿冬错失了生长的黄金时期。
“另外那几位师傅呢?”耿烈问。
“他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吐得脸色发白、东倒西歪。”阿冬微笑道。昔日畏畏缩缩、不时惊慌得像小鹿的男孩,现在已经活泼开朗了许多。
“阿冬,你刚上船的时候吐了多久?”
“少说也有五日才稍微好些。”阿冬自嘲的摇摇头。“那时我以为我会把心也吐出来,不如跳海死掉还比较干脆,不必再受晕船的折磨。可是我那时速跳海的力气也没有。”
耿烈莞尔。他已经太习惯海上生活了,早忘了十几年前刚开始适应终日在船上摇晃时的感觉。
“你去叫厨师用猪骨熬一碗粥,熬好了你送去船长室,再来叫我。”
阿冬、迟疑的说:“可是那家伙病歪歪的在床上哼哎,他吃得下吗?”
耿烈垂下眼睛继续看货单。“我会去叫他起来吃。”
“船长,你不是说他出麻疹别靠近吗?你不怕被传染?”
耿烈低着头忍下笑意。“我小时候出过疹子了,不会被传染。他本来就病着,晕船吐得厉害又不吃点东西的话,万一死了,我的船岂不沾了晦气?”
“喔,我这就去厨房。”
等阿冬走出驾驶舱,耿烈才抬起头。
叫她不要来,偏偏要来自讨苦吃,他实在不必去管她的死活。
清晨他吆喝船员起锚开船时,姚家兄弟就急着找江忆如,怕她已经被他丢下船。在其他船员面前耿烈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说既然画师出了疹子会传染给别人,他就安排画师与众人隔离,独居于船长室。然后他叫阿冬带他们去船长室,让他们隔着门与江忆如讲几句话,安他们的心。
开船没多久,听说姚家那三个就一人抱一个便盆呕吐起来。关在船长室里的江忆如想必也差不多。据被耿烈指派去照顾乘客的阿冬说,他们好不容易撑着吃了点午餐,过一会儿就又全吐出来。
耿烈走到甲板上去看漆黑的天空,心里泛起一阵不安。乌云很厚,不见星光也不见月影,幸好持续了一整天让大伙儿忙透了的风浪已经平静了。
“船长。”暗影里走出脚有点跛的田地。
“田叔,时候不早了,你还没休息?风湿又犯啦?”
田地点了点头,敲敲膝盖。“看来我该下船找个地方养老了。”
“我早就说过,你随时可以留在‘永乐旅舍’管事,就把那里当作你的家。你也知道那里其实没有什么事好管,平时没多少客人去住宿。我买下‘永乐旅舍’,其实是为了方便我们这一船八十几个人在长冈的食宿。”
田地坐到甲板上,叹了口气。“‘永乐旅舍’舒服是舒服,但毕竟不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人家说落叶归根,我飘泊了一辈子,虽然没有妻小,要死也要回乡去,葬在家乡的墓园里。将来作了鬼才能尽兴的跟同乡讲家乡话,不必烦恼这一句日语怎么说。”
耿烈莞尔,低下身子坐到田地旁边。“除了风湿之外,你的身体还硬朗得很,十年后再去想落叶归根的问题也不迟。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回乡去买一片产业。今年运气不好,已经两次惨遭海盗打劫,利润丢了一大半。”
“我知道。你没有义务供我养老,你对我这个老头子已经够照顾了。”
“我再怎么照顾你,也报答不了你十五年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更何况你还两次救过我的命。我从没见过我爹,你在我心目中就像是我亲爹。”
田地拍拍他的手。“永乐旅舍有和美子在料理一切,我留在那里除了吃闲饭之外,还能干什么呢?除非你跟和美子结婚,或是跟她生个孩子,让我含饴弄孙,我留在那里才有意思。”
耿烈摇头。“我已经跟你说过五遍以上了,不可能。两年前克信兄为我挨了一刀,使得和美子成了寡妇。我理应感念克信兄的恩情,照顾和美子母子三人,怎么可以强占他的妻子?”
“克信地下有知的话不会怪你的,反而会感谢你照顾他们。和美子喜欢你,频频向你示意,她为了你拒绝高仓武士,几乎全长冈的人都知道。”
“你言过其实了。”耿烈低头看自己粗糙的手掌。这双手缺少抚摸女人的经验,只有血气方刚,自制力还不够强的那几年里,在微醉薄醺时,被同船的大哥们拉去胡混过几次。
“你心里知道和美子对你的情意,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和美子温柔、能干又美丽,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她吗?”田地逼问。
“大家都喜欢她,我对她的喜欢不会比你多。朋友妻不可戏,我把和美子当嫂嫂,永远不可能对她有非份之想。她如果对我有情,也不过是因为感谢我照顾他们母子而已。她可能不想嫁给高仓武士做小妾,拿我当借口。在日本国,女人必须找个男人当靠山,在和美子找到她真正喜欢的男人之前,我愿意当她拒绝骚扰者的借口。”
田地叹气。“你替她着想,有没有替你自己着想?再过两年你就三十了,早该成家了。千万别像我,一辈子孤寡,孑然一身。”
耿烈淡淡的微笑。“像你也没什么不好,无牵无挂的多自由自在。你至少有我和你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