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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page 20 作者:梁凤仪

  李老师是富山的家庭教师,是个清苦的大学生,一直跟富山合得来。没想到她也知道我的近况。

  “是的,富山,对不起,妈妈总抽不到空来看望你。”

  “不要紧,我很好。”

  忙碌是铁一般的事实。

  第49节

  抽不到空去跟儿子见面却是谎话。

  只要自己愿意做的事,那有做不来的。重组身份以致于整体生活尚且可以应付,又何况是一天的时间。

  我之所以没有去跟富山会面,只为我害怕、我歉疚、我惭愧、我抬不起头来面对在整件事件之中最无辜,而又是最受害的一个人。

  刚才看到律师楼头的一幕,我原以为自己比那妇人聪明,因为她还在水之中央,苦苦挣扎。我却明显地有足够的力气,游上了岸。纵使身上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然,只要轻轻拭干身子,别触着痛处,再重新打扮穿戴,仍是个有头有脸有骨气的清爽人儿,足以亮相人前,而无愧色。

  然,再翻心想清楚,那妇人比起我是更有依傍了,最低限度抓住了一双儿女不放。那儿子与女儿,无论如何的站到她的一边去,言听计从,也总是一份无比的安慰。

  不像我,孑然一身。

  律师楼头办的离婚,堆积如山。几曾见有脱离父子关系的案件?

  可以分离的是男女关系,不可分割的是血缘骨肉。

  天下间没有不思念孩子的母亲。

  如果要说,在整场战役中,输得最惨的莫如赔上了母子亲情。

  我因而额外的想见一见富山,亲一亲他,问他一句:会不会原谅妈妈?

  从丁松年身上,我什么也不曾争取。只除了丁富山的心。

  放学的时刻到了,我且看到接丁富山的司机已把丁家的那部编号十八的平治房车泊好了。

  孩子们一涌而出,分别向来接他们的褓姆、司机或校车冲去。

  我急步走向丁家的汽车,叫住了儿子:“富山!”

  司机与儿子都在同一时间回转头来,望到我,都怔了一怔。

  富山竟没有叫我,他只是看牢我,发了一阵子呆似。

  是不是才分离了一阵子,就已经不认得妈妈来了?

  真教人伤心?

  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富山,我来看你。”

  孩子点点头,没有造声。

  我对司机说:“你且先回去吧,我跟富山去喝杯下午茶,呆会便送他回去祖母处。”

  那司机说:“太太,没有丁老太的嘱咐,谁也不可以把大倌带走。这是他们的嘱咐。”

  我呆住了。

  司机的态度是相当强硬的,甚至脸孔板着,完全没有笑容。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对得很。

  我无奈地蹲下来,拉起富山的手,问:“富山,妈妈只是来看看你。”

  孩子点点头。

  “你长高了,可瘦了一点点。”

  孩子又点点头。

  “不要紧,精神饱满,健康如常就好。”

  我拍拍儿子的手,重新站了起来,对司机说:“你送他回家吧!”

  说完回身就走,最低限度我不要让闲人看到我流下那一脸无可奈何的苦泪。

  正要伸手拉开车门,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妈妈,妈妈!”

  回转头,但见富山飞奔过来,急问:“妈妈,你今天有空跟我饮下午茶吗?”

  我点头,很辛苦很辛苦地忍住了不住流下来的眼泪。

  “那么我们走吧!”

  丁富山甚而伸手拉开了车门,坐上了汽车。

  还是那千遍一律的道理,只要那人人心肯意愿地做一件事,旁的人永远没法子可以改变他的心意,更不能阻止他实际的行动。

  丁松年如是,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我的至大感动原是建筑在至深的感慨之上。

  母子俩坐在山顶餐厅内吃着冰淇淋时,我忽然瞪着丁富山傻想。

  一幌眼就是经年,眼前的富山已长大成人,我们仍会这样久不久,像两个可以一谈的老朋友,相约相见相聚相谈,以致于相亲相爱吗?

  “富山。”我轻喊。

  “是,妈妈。”

  也许是我的语调庄严,富山稍微坐直了身子,正经地看着我,听我说话。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由我亲自告诉你。”

  孩子很顺从地点头,恭谨地聆听着。

  “富山,就在今天,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名了。这就是说,从今天起,你父母不能再在一起提携你了。富山,我们很对你不起……”

  再说不下去了,咙喉哽着。

  丁富山说:“妈妈,多谢你告诉我。没有谁对不起谁,都是迫不得已。”

  孩子才这么小,他晓得这么说,太值得我安慰了。

  “你爸爸跟律师说,他希望得到你的抚养权。富山,我没有跟他争,根本不敢争。”

  “为什么?”富山竟这么问。

  “孩子,妈妈有做错的地方,怕你会跟我相处不来,反而害你不高兴。”

  “可是,你是我的妈妈。”

  富山伸手过来,捉住了我的手。

  世界上再没有任何说话比起他的这一句来得更甜蜜。

  第50节

  “是的,富山,你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我是你的妈妈。”

  “永远都是。”

  我点头,拼命的点头,眼泪再忍不住掉下来了。

  “妈妈,你放心,我在祖母的照顾下生活得很好,但,你会来看我,不只是给我电话。”

  “当然会,我以为……。”

  “妈妈,你以为什么?”

  “没有,没有。我以后都会来看你,最低限度每个星期天,都是属于我们的。”

  “真的?不骗我?”

  “不骗你。”

  孩子的欢呼温暖着我的心。

  真没想到一段破碎的婚姻引领着我和富山突破了隔膜,能彼此都看进对方的心灵深处,那儿有着母与子的烙印。

  那是永远不可能磨灭的关系。

  晚上,柏年把我接出去吃饭,对我说:“你今晚的神情有点怪异。”

  看出来了。

  “复杂得很,既有欣愉,又似还有惘怅。”柏年说。

  真是聪明人。

  欢喜的是蓦然之间,富山似变回母体内的一个小馨儿,跟我心连心、体贴体,母子情深,分不开、割不断。

  惘怅的是十多年的夫妻,就此一刀两断,从此成了陌路人。

  且不要说我还爱松年不爱?

  然,这份心情也真不必在柏年跟前表白了。

  对于柏年,我还有很多很多个无法解得掉的结,缚在心头,紧紧的把我弄得不自在、不畅快、不知如何是好。

  “是不是工作太疲累了?”柏年问。

  “也许是吧?”

  “你那套中央厨房制度什么时候才可以完成?”

  “快了,还有三个礼拜到个半月的样子。”

  “只要办好了这件大事,其余的就可交给下属去办,是不是?”

  “凡事亲力亲为。”

  “总得放松一点,透一口气。”

  “说得也是。”

  “那么,”柏年伸过手来捉住了我的手:“跟我到美国走一次,散散心,然后考虑你的终生大事。”

  我吓得缩回了手,显然的,我的心理准备并不足够。

  没有拒柏年于千里之外,并不等于完全接受了他。

  我的矛盾不足为外人道。

  “曼,你还有顾虑?”

  答案是,多得很,多得怕一一分析,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多得只愿当骆驼,埋在沙堆里,眼不见、耳不听、心不想为干净。

  “离开了本城的环境,或许会帮助你作出决定。我是老早就下定了决心的。只在乎你!”

  说得没有再露骨了。

  “柏年,我们的环境甚是复杂。”

  “一点也下,是你不肯不理,于是益发凌乱。事到如今,你还学不晓各家自扫门前雪的道理?我们不必为其他人而生活,自己的感觉最重要。”

  “那些人包括你母亲、你兄长,甚而你侄子?”

  每个人都有权作出选择,享受自抉择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择中所得到的难堪。

  “我们令他们难过。”

  “除了富山,他们已是你的陌路人。再通过我,而建立的关系,他们承认,是彼此一个新的开始。他们不接受,则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个体。”

  我骇异地望着丁柏年,张着嘴良久才晓得问:“这连你都在内吗?”

  “为什么不?”

  头突然有点痛,我以手托额,说:“我需要时间去想清楚,柏年,请容许我想清楚。”

  “曼,”他摇撼我的手:“跟我到美国去,是要换过一个崭新的环境,才能令你的头脑清醒,也只有在一个完全现代化的社会内,你会只重视个人的观感而下一个正确的决定。留在本城,气氛太不对了。”

  没想到柏年有如此的坚持与执着。

  为我而不肯屈服、不肯让步、不肯懦弱,是太令人兴奋了。

  我答应好好的考虑,尽快决定行程。

  生活上太多太多的突变,令我不安,使我忧疑,教我难过。因而屡屡失眠了。就算日间的工作有多忙,晚上一睡到床上去,血液就全抽调到脑部,思考那个严重的私人问题,无法成眠。

  真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丁松年跟我闹婚变,忙不迭的到处求教于人,就是单单吐一吐苦水,都是好的、舒服的。

  现今呢,几次打算摇电话给周宝钏,都作罢。

  不想烦扰朋友,增添对方的责任。

  教人家怎样说好呢?鼓励我快快抓住第二春,如何对得起秦雨?如何承担将来丁家的人事纠纷?倒转头来,劝我放弃呢,则长年大月,春去秋来,眼巴巴看着一个女人要顶着过那凄苦寂孤日子,又怎么忍心?

  强人之难,真是太不公平之举了。

  自己的愁怀,真不必向任何局外人伸诉。

  第十一章

  第51节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立即接听。

  “还未睡吧!”对方是周宝钏。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听到她的声音,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没有,还没睡。”

  “在看电视?”

  “不,不,电视新闻早已播完,我不是个电视节目迷。”

  “看书?”

  “也没有。只躺着胡想。”

  “人生总有很多很多不断发生而无法想得通的事。”

  “是的。”

  “秦雨托我向你辞行。”

  “什么?”

  “她要到美国去?”

  “是吗?美国西岸还是东岸?”我急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大大出乎我所意料之外,她到德州去,绝对不是丁柏年打算小住的地方。”

  对方这么说,别饶深意吧。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静待对方把要说的话讲下去。

  “秦雨这次远行可能要很久才回来,到了那边,她会重新考过律师牌照。”

  “是要定居吗?否则考美国律师牌对她没有大用处。”

  “也许是吧,她不要再回香港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很多人的远走高飞绝对不是为了九七。能有把臂握于应付时艰者,还是会有勇气奋斗下去,秦雨的情况不同。”

  我再次缄默,不知该如何接腔。

  “秦雨托我告诉你,有幸福在手,不宜诸多顾忌,世界上最犀利的人言仍不敌内心的愁苦。她原想亲自给你说这几句话,只是跟你到底只能算交浅言深,倒不如由我这个总算跟你共过患难的人说一声,更能显示诚意。”

  我呆住了。

  宝钏继续说:“秦雨是个大方爽朗、潇洒慷慨人,她是真心诚意的。”

  “谢谢!”我只能如此回应。

  不是不信秦雨,惟其信她了,更觉着难堪与不忍,无辞以对。

  “曼,你自己又打算怎样?”

  “我?”我轻叹:“还没有打算,真的,太难了。”

  “认清楚自己的感觉才是正经。”

  “谢谢你。”

  秦雨走了。

  能够挥一挥手,不带走半片云彩地孤身上路,未必全是负面的结果。谁能在今天可以如此天高海阔的自由自在?

  我是太羡慕能全无顾虑、率性而为的人,秦雨拥有的客观条件与主观坚持,都不是我所能拥有的。

  如果环境能对调了,多好。

  她必会不畏艰难、不惧舆论、不惜牺牲,与丁柏年双宿双栖。

  而我,多么愿意一走了之,天涯海角去远。

  届时,惦在心上的人儿,怕只有儿子一人。

  星期天,就把富山带出来玩。到新界走了一圈,便到马会去吃午饭。

  “妈妈,”富山在吃完甜品之后,煞有介事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当然可以。”看着儿子那微带紧张的神情,不禁从心里笑出来。

  “你先答应不论我有什么说错的地方,你都原谅,你都不会以后不见我?”

  “富山,妈妈永远不会把你的过错记在心上,连妈妈自己都曾有过不是,对不对?且我答应,不会不见自己的孩子。”

  “好。”

  “那么你说吧!”

  富山巴巴的瞪大眼睛看我,分明的倒吞了一口涎沫,依然没把话讲出来。

  究竟是什么为难事?如此的口难开?

  “富山,你尽管说,妈妈不怪你!”

  “妈妈,我求你答应一件为难事,可是,如果你做不来,也不要紧,我会明白。”富山再认真的挺一挺腰说:“我现在这个年纪已经明白,相信我长大了之后,更加明白。这是李老师给我说的。”

  “既是你提出的要求,妈妈做不来,你也会谅解,那就更好了,李老师教导有方,你尽管说吧!”

  “妈妈,你跟爸爸复合好不好?”

  真是晴天霹雳,我差一点点就要晕眩。

  “妈妈,妈妈,请别怪我,请别动怒。”

  孩子急得想哭,一直嚷:“我原本不要给你说的,只是,……只是我也实在希望你可以跟爸爸再在一起,所以就答应说了。”

  富山终于饮泣起来。

  可怜的孩子。这般的委屈,只为希望有父有母。

  我们何其残忍,把孩子生下来,却不让他活得幸福愉快。

  “富山,不要哭,妈妈不是责怪你,只是妈妈力不从心。”

  “妈妈,我想,爸爸仍是爱你的。”

  “小孩子不知道我们的许多恩怨事。”

  “要不然,为什么爸爸要我来给你提出这个要求?”

  “什么?富山,提出要求的是你爸爸,而不是李老师吗?”

  “当然不是。爸爸嘱我见到你之后,要给你这么说。我怕,于是去求教教李老师,她教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跟妈妈坦白说出爸爸的愿望,是可以的。但不要勉强你,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理由去做一些事,和不去做一些事,都是每个人成长之后的权利。我将来大了,也有我的自由选择,旁的人,即使是亲人,也不可以强迫我!”

  李老师真是个好老师,但望能有一天,我亲身去面谢。

  第52节

  “妈妈,你答应爸爸的要求吗?”

  我真要失笑了,孩子是天真得可爱,他以为一件属于终生问题的大事,宛如问母亲可否买一件玩具,答案是肯定抑或否定,都可以立时三刻就决定下来。

  “富山,妈妈要好好的想一想,这是一件大事。”

  “爸爸叫我问,你要不要跟他见个面,大家商量。”

  “看看吧,富山,我把你的说话都听清楚了,回家去,我会得想,好好的想。”

  “妈妈,当你好好的想时,可否连我的愿望都一并想在一起?”

  “富山,这是爸爸教你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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