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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page 19 作者:梁凤仪

  我们会守着这个小秘密,直至老死。

  在未曾黄土一坯,仍营役于世时,有那时那刻困倦了,我们会得回味着曾有过这个不为男人所知,正大光明的秘密,必然是一番享受,也是一番振作。

  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何其多。忽有一天,秘书小姐冲进我的办公室来,十万火急似的变了脸色,急嚷:“青衣那边的乐宝厨房失火了,现在大批消防员已经往救!”

  我还是镇静地合上了正在批阅的会计部数据,抓起了手袋,穿上外套,才走出写字楼,开车前往视察灾情。

  不是故作镇定,是已练就处变不惊的一份涵养了。世上要生的意外,要翻的滔天巨浪,是真太普通、太频密了,太令人习已为常。

  赶到现场,才发觉只不过是小小的失火而已,当然善后功夫还是有很多,又是一番忙乱,然,还是无伤大雅的。

  我打点完,再回到写字楼去时,坐下来,最至紧的功夫是彻底的预防措施。

  非要尽快的成立一个中央统筹的厨房不可。就由这个大厨房负责食品的总制作,以货车分发到各区去,区内的零售店,当然有保暖及翻热的一流设备。实际上,货车更兼大批订伙食的送货功能。

  现今乐宝快餐的服务对象,已不单是工厂工人,连区内的小家庭,工余都懒得费心费神费力去煮食,干脆来买那两菜一汤的外卖,回家去享受二人世界。

  营业对象的范围比我们预料的宽阔得多,是一支极有效的强心针,我把这下一步的拓展计划向股东报告时,他们都击节赞赏。

  会议后,我忍不住悄悄问宝钏:“不会没有通知柏年吧?”

  “当然通知了。他这一阵子顶忙,你也没见他一段日子了吧?”

  我点头,吁了一口气,答:“忙就好,只怕他是生病了?”

  “看样子是忙得病恹恹的。我昨天才在一个业务场合碰见他呢,所以说,我并不赞成他还是孤家寡人时要跑去美国发展。没有女人照应的男人,总是不能无后顾之忧,何况孤伶伶在外地。”

  “什么?柏年要到美国去?”

  “他没跟你提起吗?听他口气,像快要成行似,会不会是在这儿跟丁松年有什么合不来的地方,才想到另谋发展,我是不方便问的。”周宝钏想了想,再说:“以你的身份,或者他们肯讲。”

  我木然,心上真的七上八下,不安至极。

  问题怕不会出自丁松年身上,而是关系于我。

  有这么严重吗?

  第47节

  这些日子来,我在拼命的逃避,我不要正视丁柏年的感情,甚至是丁松年的。我不要去碰触他们,惹他们。

  我需要宁静,我需要麻木,我需要活得像个机械人。

  因为我怕被伤害。

  那一段茫茫然,为全世界人抛弃,自最繁华的高峰骤然摔个粉碎的遭遇,其实已深陷于心,没齿难忘。

  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岂是个愿意逃避责任的人?

  丁柏年,说到底是一个在我极度苦难时搀扶过我的兄弟。

  如果再往远处想,他是个把我暗藏在心底经年的人。这一份情意,是几许女人梦寐以求的荣耀,我纵无感谢,也该欢喜。

  想着想着,竟发觉不能就这样让柏年远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摇电话给丁柏年:“有空出来见个面吗?”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说:“我这就开车来接你。”

  车子一直风驰电掣,把我自市区一直载到极南区的大浪湾来。

  很好,所有的言情故事都需要一个配合剧情的美丽画面。

  我们漫步在沙滩上,静听着海水涌上来,退下去的响声。

  如果彼此是初恋情侣,真是太可爱了。

  我开口问。

  “柏年,你要到美国去?”

  “是的。”

  “丁家这么急于要开拓彼邦的业务吗?”

  我知道家翁在美国东西两岸都拥有极多地皮,其中有一幅,根本是雄霸一个山头,面积庞大到足以兴建一个小小城镇。然,松年与柏年都不打算在这十年开展,老早把地皮都拨入丁氏家族永久基金内,由着第三代去继承,至于说美国开拓食品罐头业生意,更非正办。丁氏产品的发行网,早已遍及全球,各地的总代理一直营运得相当畅顺,若说设厂加强生产,目的地应是国内而非国外,绝对没有理由倒行逆施。我这一问其实只不过是开场白而已。

  果然丁柏年看我一眼,苦笑:“你应该或多或少的知道丁氏企业的情况吧,为何有此一问?”

  我当场哑掉了,原本希望丁柏年会得砌词,找个藉口,然后就顺着情势,彼此下了台,万事都好办。然,他非但不打算帮个忙,撒个谎,让大家好过,反而斩钉截铁地实话实说:“我很窝囊是不是?男人大丈夫竟然也在逃情避责,远走天涯去,真是成何体统?”

  我止住了步,耳畔的浪声忽尔隆隆作响,似是震耳欲聋。

  “柏年,这又何必呢?如果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日再重新翻出来处理,更多为难。”

  “对我,那并不是过去了的事。感情生出来之后,根本没有停止过、没有中断过、没有摧毁过,只随着岁月而茁壮、而盘根、而成熟、而不可动摇。”

  我有点不知所措,反而生了气愤,答他说:“更因为松年抛弃了我,你就以为可以有转机,有结果了,是不是?”

  我的语气比我所想像、所控制的要脱轨、要难听。难怪丁柏年怔了一怔。

  他无辞以对。

  我也默然。

  “对不起,柏年,我有点惶恐。”

  “我明白。”丁柏年说着,转脸看着海洋,继续说他的感受:“曼明,也许你说得对,丁松年的转变给了我一个机会。然,这个机会只不过是让我表达多年郁结于心的一份感情与感觉,并无其他。你一天仍是丁松年的妻,我一天没有资格向你倾诉情怀。如果你认为给予我这个机会,仍属罪咎,我就无话可说了。”

  “不,柏年,请你说,我会听,甚而,我应该坦白告诉你,我其实很喜欢听,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不可能有异于常人的思想与举止。能够有人对我好,肯定我的可爱可亲可取可怜,有什么叫做不好的?简直梦寐以求,欢喜若狂。不过怕受人恩惠,无以为报,那就倒不如不受恩、不承宠,干净安乐得多了。”

  说出了这番话,我心上的凝重已减轻,的确,没有女人会拒绝这份为异性恋慕的虚荣,只是虚荣背后的代价不菲,若是负担不来,倒不如忍一忍好。

  丁柏年伸手搭着我的双肩说:“不单只是松年,根本上连你自己都没有认识清楚自己。”

  “你认为只有你才认识我了?”我差不多失笑。

  “认识一个人、一件事、一条道理的真相,除了智慧,还仗机缘。天下间其实不缺许曼明,都有潜藏的慧根在,只不过际遇太美好,环境太畅顺,就如一块价值连城的碧玉,未经雕和琢,收藏在粗糙的岩石之内而已。”

  “松年是那些不知道碧玉蒙尘的人吗?”

  “不只松年,连你自己都一样。只为粗心大意,怀抱着、拥有着这块碧玉的你们,不劳思考如何令它可以闪出亮光。我是个在旁虎视眈眈的人,因而我留意到了,另一个例子是周宝钏,你知道她曾怎么对我说?”

  我怪异地望着柏年,摇摇头。

  “就在你们筹办那贫童基金化装餐舞会之后,周宝钏对我说:”‘你的嫂子是块好材料,投闲置散地搁在富贵之家内,真是绝大的可惜。’“

  “我问她何以见得呢?”

  “宝钏怎么答你?”我急问,太有兴趣知道这位好朋友如何发现我是她的同道中人。

  “宝钏说:”有风不懂驶尽,在众人都以踩踏在我头上为快的高涨情绪下,蓦然晓得留有余地,让人有下台的阶梯者,我对她有绝对的信心。‘“

  我吁了长长的一口气,真是何等幸运?人的一言一行,总是窥伺有人,竟然碰上了看到自己优点,记在心头,侍机结纳者,真是太好彩数了。

  我问:“柏年,你呢?你看到我什么?”

  “我是待在你身边经年的人,看到的事情太多太多,谈一整天一整夜都谈不完,只举其中的若干事例吧!

  “那年筹备你的婚礼,我看你蛮兴奋的搜集了一总度蜜月的资料,连机票都管自订好了。那天,松年不在家,父母把你叫来吃饭,母亲要我陪侍在旁,打算人多势众,七嘴八舌的劝你放弃蜜月旅行,只为父亲的身体实在太弱了,不愿意儿子离开。结果呢?”

  第48节

  结果,我毫无异议地答应下来了。蜜月对于一个在物质与精神上都有资格享用的女孩子是更形重要的。没有选择的牺牲,价值减半。我当时的慨然答允怕是值得旁人赞赏的,只没想到评分者竟是丁柏年。柏年继续说:“那还不是最值得我感动的。过了几天,松年在我跟前叽咕,说:‘女人真善变,一忽儿要环游世界度蜜月,一忽儿说不去了,问她为什么?竟没有合理解释,只说不喜欢去就不去。老弟,依情况看,一结了婚,失去自由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松年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只看到你负面。”

  “也许只是你的褊袒,因而过誉。”

  “不否认这个可能性,得不着的人物,额外矜贵。”

  我叹息。说得太对了,婚后,我的种种好处在松年忽视之中,而却在柏年重视之内。到如今,才得着觉醒。

  “实在,我跟你父母其后也相处得不怎么样。”

  “那是他们也对你不怎样之故。人际相处一定是双程路,不可能永远一面倒。”

  “柏年,感谢你的这句公道话。”

  “曼,这些年来,对你的感情有增无已,只为目睹太多不公道的情况发生在你身上,而你甚而不自知。还记得丁氏企业有位董事叫冯日堂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苦笑,“当时也总有做得不大方不得体的事,他之所以辞职移民,松年归咎于我施诸于他身上的霸道。”

  “曼,你知不知道冯日堂在向我辞行时怎么说?

  “他以非常诚恳的态度说,‘丁太太其实是太言之成理了,能像她那样坦率地认识强权,承认强权,其实是要一番器量支持的。她对我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真的,再在本城呆下去,前途也不过尔尔,故而早早以一份不算太微薄的积蓄为后盾,支持自己提早退休,过舒适的憩静生活,未尝不是好事,我本应对丁松年说清楚这个感受,然,我才开口提到丁太太,他就不愿意听下去,故此我只能拜托你,千万别误会我的请辞,是对丁太太有所不满,她的智慧思虑与敢言,尤在我们之上。”

  这真是太大太大的一个惊喜了。

  我呆住。

  其间所埋伏的道理不外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柏年爱我,故此千方百计从正面去看我的言行,发掘到我的潜质之后,捧在手里,记在心上,如珠如宝,珍之重之。相反,松年的恩义已然褪色,故此,当我站在人生的歧途上,不知往那一个方向走下去时,对方非但没有出心为我盘算,出力扶我一把,让我能朝正确的方向走,反而为了安抚那已变了的心,而认定我种种的平庸,甚至不是。

  “曼,如果你没有智慧与灵气,重创之后不会再站起来。你自一个女人的巨祸之中证明了自己。”

  我瞪着丁柏年,感谢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因而,我无法叫自己不爱你。”

  “柏年!”

  海浪声不算澎湃,然,仍有效地震撼心弦。整个人的热血在奔流,那种感觉是太难受,也太好受。是陌生,也是相识。是远在天涯,也是近在咫尺。

  我忽然的笑了。

  怎么一个女人,可以没有犯过什么弥天大罪,甚而是什么过错,而在一个男人心目中显得平庸、俗俚、值得他理直气壮地抛弃。又同一个女人,可以没有做过任何轰天动地的伟大事,而被一个男人认为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值得他义无反顾地眷恋。

  本身的努力,极其量是成果的一半推动力,说来说去,还在于对方的感情轻重,因而选取的不同观点与角度而已。

  令人既兴奋,又复气馁的一个重大发现。

  丁柏年伸手轻抚着我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静听涛声,默默地感受着一阵温软的拥抱。

  无可否认,这是我挽回信心最最最有力的明证。

  原想问丁柏年,还会不会到美国去?这原本是此行的目的。

  翻心一想,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命中注定的福与祸、运和劫,都不必查询、追究与细数。既来之则安之。

  每一日的清晨,都可以是生命的一个新的阶段。

  我终于上了律师楼,正式签妥离婚书。

  坐在那接待处的客厅时,忽见走进来一位中年妇人,拖着两个十岁大还不够的孩子,一坐下来,就忍不住啜泣。她身边那长得眉目清秀的女儿摇撼着母亲的手,说:“妈妈不要哭,不要哭,这儿有别的人在,看了要见笑。”

  我心想,连小女孩都晓得如此说了,就不要哭吧!

  “女儿,你爸爸要抛弃我们了,我事必要把你俩带在身边,让他再看一看,究竟舍不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待会见到爸爸,你们记得要说什么话?”

  那儿子是分明比女儿小几岁的样子,朗声说:“我记得,叫爸爸不要抛弃我们,我们永远不要新妈妈。”

  那女儿只抿着嘴,没有造声。

  她母亲催问:“你呢,你记得要怎样哀求爸爸?”

  “妈妈,我不要求他,为什么要求爸爸呢?如果他真的舍不得我们,根本不会走。”

  “女儿,没有了爸爸,我们活不下去。”

  “他已经离开我们大半年了。”

  小小年纪,能说出这句至理名言,才真是灵气所钟,慧根所在。

  谁没有了谁,不是仍然活着。

  那女人不住地大哭大嚷,埋怨小女儿不听她的说话。

  怪不得她。人总要经历过某些阶段才到彼岸,这女人怕仍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阶段。我也曾经此苦。

  从律师楼走出来以后,天朗气清。

  忽然地惦挂着一个人,不想再回到写字楼去。

  我开车到丁富山的学校去,泊在校门口,等放学。

  这些日子以来,我都没有跟富山见面,电话倒是一直通得比以前频密了。其间有个小小的,然非常明显的转变。富山曾在上星期于电话里头问我:“妈妈,你是不是很忙碌?”

  “是的,因为生意越来越多之故。”

  对方再没有把话接下去。

  “富山,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我这样问。

  “妈,没有。”丁富山停了一阵子,再说:“李老师给我说,妈妈开创了自己的事业,日以继夜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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