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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 page 26 作者:梁凤仪

  贝欣紧紧把杂志抱在胸前,刹那间像与亲人相认了,心怦怦的兴奋而快乐地乱跳。

  那么,自己真是贝桐的曾孙女儿了。

  她急忙看清楚照片中那对贝元夫妇,是眉目清秀的一对壁人,那位贝元夫人,怕就是章翠屏了吧,穿一件矮领宽身的旗袍,中等身材,站在丈夫身边,带着羞怯怯的神态,煞是可爱。

  贝欣想,这个可爱的女人就是外祖母伍玉荷口中形容的贤慧的章翠屏了吧!

  贝欣开心得几乎要当众笑出声来了。

  刚在这个时候,接待处的那位小姐把贝欣叫过去,说:“对不起,刚才贝先生的秘书韦太说,贝先生听了你的名字,表示并不认识你,不能接见。”

  贝欣一听,急了,说:“我不是告诉了你,贝刚先生是不认识我的,但只要他知道我是贝元和章翠屏的孙女儿,他肯定会接见,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接待小姐白了贝欣一眼,道:“我们的主席很忙,他对所有没有预约的人物一律不接见。”

  “那么就请你代我预约他呀!”贝欣说,不由得有点生气,那是由于焦急要与贝家人相认,也同时为了不满那位接待小姐的态度。

  “对不起,预约是秘书的职责,不是我的工作。”

  “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

  “接听电话,你打电话来预约贝刚先生,我就给你接进去。”那接待员更加傲慢了。

  贝欣心里已生气,勉强压止住脾气说:“那么,请借电话给我摇进去找贝刚先生。”

  “对不起,我这儿的电话并不外借。”

  说罢了,伸手把接待柜面的电话收回去。

  贝欣简直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应付下去,干脆提高了一点声浪说:“小姐,你这不是待客之道吧?你的顶头上司是谁?我要求见他成不成,你可否代为转达,还是要我跑到外面去摇电话给人事部预约?”

  这么一说了,那接待员绷着的脸就缓和下来,按动对机,再说:“韦太吗?刚才那位小姐坚持主席如果知道她祖父母的名字就会接见她。”

  那位韦太自对讲机传过来的声音说:“她的祖父母叫什么名字?”

  贝欣说:“贝元和章翠屏。”

  接待员为她复述了一遍。

  韦太说:“主席现在开会,等下我再向他报告。”

  按断了对讲机,接待员对贝欣说:“你都听到了。”

  “要等多久?”

  “不知道,不是说主席在开会,谁会知道他的会议何才会结束?”

  那接待员早已别过头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贝欣果真有气在心头,在大堂内烦躁地踱来踱去,重走到贝桐的铜像跟前,抬头望着他说:“曾祖父,我不知道你原来是开设衙门的。”

  这样又呆了近一个小时,贝欣坐在接待处的沙发上始发呆,就有一位女士走过来,对她说:“你是找贝刚先生的贝欣小姐?”

  “是的。”

  “请跟我到会客室来,好吗?”

  贝欣跟着这位女士走进电梯,按到三十二层楼去,直通过宽敞的回廊,把她引进一个会议室内。

  对方很有礼貌地对贝欣说:“贝小姐请坐,要茶还是咖啡?”

  “茶吧!”

  对方点头,就要退出房去。

  贝欣慌忙叫着她说:“贝刚先生会来吗?”

  “请稍候。”然后她就把会议室的门带上了。

  本来只相隔五分钟,会议室的门就重新开启了,但在贝欣的感觉上,似乎比刚才在接待处等候的两小时还要冗长。

  当她看到走进来的一位矮矮小小的男士,双目炯炯有神,立即将她上下打量时,贝欣心头就有一阵欣喜。这位贝刚应该与她的父亲贝清是堂兄弟,等于是她的堂叔叔了。

  贝欣很想冲口而出叫他叔叔时,忽然觉得难为情,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可能过于唐突了。

  于是贝欣只以兴奋的声音说:“我是贝欣,你是贝刚先生?”

  对方以极快的一个眼神,把贝欣从头到脚地打量一下,便道:“我姓屠,是贝刚先生的特别助理。”

  这么一说,贝欣有种从云霄上跌落地面的感觉,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那位屠先生不太有笑容,只道:“贝小姐你说是贝元先生与章翠屏女士的孙女儿,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有什么凭据呢?”

  “我……”贝欣没有想过对方会有此一问,既尴尬又狼狈。

  “对不起,贝小姐,我必须代表贝刚先生向你提出这一个问题。虽说姓贝的人不多,但是今时今日,以各种方式与渠道跟贝先生攀关系的人可真不少,这固然是贝先生的荣耀,只可惜他的时间分配不来,故而必须慎重地作出选择。”

  第四部分

  第1节  茅塞顿开

  贝欣忽然觉得心头不胜负荷,一种浓重的委屈令她有窒息之感,因而下意识地微喘着气。

  她不知如何回应对方的话。

  恰如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要应付武林中的高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贝欣只能支吾以对。

  她往哪儿找证据去?

  面对着这个态度冷漠严峻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整个故事复述一遍。

  身上带着的那两封宝贵信件,也不算是什么证据。而且要拿出私人函件来作证,贝欣极不愿意,倍觉委屈。

  她当然更不能说遇上了伍泽晖,听了他一面之辞。

  贝欣正在支吾着,不知如何措辞,那姓屠的就对她说:“贝小姐,譬如说你父母亲是什么人,你可以告诉我们吗?”

  这么一问,总算贝欣能回答,于是说:“我父亲是贝清,母亲是戴彩如。”

  “他们还健在吗?”

  “都过世了。”

  屠先生一听,脸上紧张的表情似乎稍稍松弛下来,口气也好像温和了一点,说:“他们是在哪儿去世的?”

  “在乡下,小榄。”

  “贝小姐也从小榄到香港来?”

  “不,我这近年先去了美加,从那儿转到香港来,还是刚抵埠。”

  “就为千里寻亲而来?”

  “可以这么说,我从没有到过香港来。”

  屠先生又紧张起来:“是奉你祖父母的命而来?”

  “不,我祖父贝元已经去世了。”

  “什么时候?在中国吗?”

  “对,很早的事了,在解放后不久。至于祖母章翠屏,我真的很想见见她,听说她仍健在,我外祖母临终的遗愿就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跟父系的亲属团聚。”

  “这就是说你现在只孤身一人?”

  “是的。”

  “难怪你这么希望有亲人。可是贝小姐,你可能要失望了。”

  “为什么?”贝欣急问:“因为我提不出证据来吗?”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你总要有一些文件或人物的证明才能使贝先生相信。”

  “我找到了章翠屏,她老人家会证明我是贝元的孙女儿。我外祖母有封信给她,她一看就知道了。”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为什么你要失望的原因了。我相信你并不知道,章翠屏已去世了。”

  贝欣呆了一呆,才听清楚对方的说话,便好像头顶上打雷似的,叫她整个人都震荡着,有一点点的摇摇欲坠。

  “万里寻亲而不遇,我知道你很难过。章翠屏是贝元的夫人,我们的贝刚先生没有理由不知道她的情况,她既然去世了,也就无法证明你跟贝元先生一房人的关系了。”

  贝欣有点麻木,她不知道要摇摇头,还是点点头。

  “贝小姐,对不起,看来,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屠先生这样说。

  “是的,打扰你了。”

  屠先生已站起来送客,并道:“我还有别的公事要办,不送你了。”

  “别客气。”

  贝欣正要走出会议室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怯怯地回转头来,说:“屠先生,请代我问候贝刚先生好。”

  “我会的,谢谢你。”

  “而且,有件事比较冒昧,不知道你可否帮我忙?”

  “你说吧!”

  “你们接待处有本杂志,刚才我翻了一翻,有一篇关于贝刚先生的访问,附带刊出了一张贝桐先生与两个儿子的旧照,还有我祖母章翠屏在照片里,我想向你们买下来,留作纪念。”

  屠先生说:“旧杂志罢了,你喜欢就拿去吧,我会请秘书给接待员交代一声。”

  “谢谢你了。”

  “别客气。如果贝元夫人不是早就去世,今日能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屠先生这最后一句话似乎是个漏洞,电光火石之间,贝欣茅塞顿开似的,立即抓住机会,问:“我祖母去世有多年了吧?”

  屠先生说:“记不清楚多少年了,总有五六年的样子。”

  “她去世时,有贝家的亲人在场吗?”

  “贝刚先生和家人在她生病时一直照顾她。”

  贝欣点头:“毕竟是老人了,是吧!”

  “对的。”屠先生答:“虽在多年前去世,章女士也不算不长寿了。”

  “屠先生有参加她的丧礼?”

  “有,是贝刚先生嘱咐我为章女士办理的。”

  “那么我祖母的坟呢,可以告诉我,让我去拜祭吗?”

  屠先生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道:“对不起,又要让你失望了。章女士临终时嘱咐过,她无亲无故,要火葬扬灰,不设灵墓。”

  “嗯,是这样的。”贝欣道:“那我就到庙堂去给她烧炷香是来晚了。”

  “孝思长存就好。”

  “谢谢你。”

  离开了贝氏大门之后,贝欣立即打了个寒颤。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下意识地,贝欣知道刚才那位屠先生的话,是个阴谋。

  目的几乎只有一个,就是不要贝欣去找章翠屏。

  找不到章翠屏,那么,就不能有人证明贝欣的身分。

  再下来,贝刚就不必去相认以及应酬她这个穷亲戚。

  贝欣有一点点的气愤,更多的是失望。

  她真的不是为了攀权附势,才追寻这段亲情。

  只是没有想过,原来自己经历过如此多风浪,仍然幼稚得可怜。

  抑或,正如崔昌平临别赠言,他说:“贝欣,你小心,香港最骇人的是冷暖人情,到了那儿,你会发觉美国中部大学城的人纯朴简单得近乎愚钝。”

  贝欣很聪明,她记得伍泽晖对她说过,就在半年前,他在香港商讨业务时,才从烟草业的行家里,听到有关章翠屏落泊的近况。

  本来,那位屠先生说章翠屏去世了,贝欣也没有起疑,她可能是最近这半年才逝世的。这就连烟草业的朋友都未必知道。

  可是,屠先生多说了话,出了纰漏。

  越多说越见心虚,引起了贝欣的怀疑。

  贝欣相信她这个推测是错不了的,因而越发急于要去寻找章翠屏了。

  香港的钻石山不但没有钻石,而且的确是极度贫穷的人家居住的地方。

  崎岖的山路两旁都是建筑着比小榄箕围屋更简陋的木屋,东歪西倒地依山而筑。

  在屋前玩耍的孩子,都是脏兮兮的,衣衫褴褛,一看到打扮齐整的贝欣,又是个陌生人,都一窝蜂地跟在贝欣背后。

  其中有一两个特别大胆且调皮的,干脆用他们那十只乌墨墨的揩完了鼻涕的手指摸摸贝欣雪白的衣裙,裙子立即被打上肮脏指纹。

  贝欣没有恼怒,只笑着对孩子们说:“怎么不去把手洗干净呢,那才是好孩子。”

  孩子们听了都哈哈笑,别无其他反应。

  于是贝欣就拉着其中一个问:“告诉我,你认识这地址吗?”

  小孩摇头。

  另一个小孩子摇着头说:“他都不念书,怎么会认得字?”

  贝欣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慢慢找门牌。

  终于对着地址找到门牌,但叩门没有回应。

  贝欣试试推门,门应手而开,贝欣喊:“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贝欣嗅到房子内有一阵霉味,屋顶因是用破铁皮盖的,猛烈的太阳晒下来,特别炙热,那阵霉味更令人窒息。

  贝欣没有办法多留,正要转身出去,脚踏在一个掉在地上的烂锑面盆上,发出了声响,然后她就听到屋子角落传来呻吟声。

  贝欣停住了脚,循着呻吟声走去,看到一张木板床上有些东西在蠕动。

  她呆望着很久,才看清楚可能是一个瘦削得难以形容的人,蒙着头躺在那儿,活脱脱像贴在床上一样,就因为仍有微弱呼吸,所以才会看见蠕动。

  贝欣有点慌张了,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的人,就是她千山万水要寻找的至亲。

  “奶奶!”贝欣轻喊。

  然后她走近木床,以震抖的手掀开了那条烂得像块破布的被,贝欣连忙惊叫,退后几步。

  她看到的脸,简直是个活骷髅,双眼是两只黑洞,根本没法子见着眼珠子,嘴唇薄而干,微张着努力呼吸,那一副模样真是太恐怖了。

  这是章翠屏的地址。

  “奶奶!”贝欣吓得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那在杂志上看到的旧照,那个章翠屏虽显得娇小,却不是羸弱,更非现在这副可怜模样。

  岁月与贫穷,原来会如此地折损人。

  贝欣正痛苦地想,自己是来晚了。

  才这么一想,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奶奶,谁来了?”

  贝欣回转一望,看到一个五十多六十岁的女人,挑着一箩菜进来,刚放下。

  “你找谁?”对方问。

  “我姓贝。”贝欣说:“我找她。”

  贝欣指指床上的老人。

  “你找她干什么?我们并不认识姓贝的。”

  “我是她的孙女儿,叫贝欣,从美国回来找她。”

  “你究竟找谁,是不是找错门牌了,她不姓贝。”

  “我爷爷姓贝,我奶奶叫章翠屏,她是不是章翠屏了?”

  “嘿!”那女人发笑:“人家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穷成我们这副样子,也有人摸上门来认亲认戚,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了。”

  贝欣急问:“那么你们也不姓章?”

  “我们姓陈,”那女人说:“她是我家姑,姓李。如果你这个金山姑娘要认我们也是可以的。”

  “对不起,那么,我认错了。”

  贝欣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美金来,放在那女人手中,道:“给老人家买点水果吃,我冒昧了。”

  贝欣吁一口气,走出了门外,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姑娘,你慢走!”

  是那姓陈的女人追赶出来,问:“你找姓章的老人家,是不是?”

  “是。你晓得她是不是住在附近?”

  “这附近几家都没有人姓章,不过我们才搬过来一阵,以前住这区的人都搬到徙置区去了。可能你找的人就是搬过去了,那儿环境好得多。”

  “陈大婶,你能帮我问问吗?”

  “成。”陈大婶说:“你等一等。”

  于是又沙着嗓门向隔壁喊去:“四姐,四姐,以前住在我们这儿的人往哪个徙置区搬了?”

  有另一个中年妇人探出头来,答:“搬到石硖尾去了。”

  “石硖尾那么大,很多幢徙置楼呢,哪一座哪一层?”陈大婶问。

  “那我可不知道呀,不过,住我这屋子的财哥回来过一次,他叫我收到他的信就转去给他,留下了一个地址,你要不要抄下,去找他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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