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赚外快。”
“那么,给我一包‘三个五’。”
贝欣取出了香烟,跟着,又有点犹豫:“先生,如果你不吸香烟的话,不必为了借用过电话就光顾我们。”
那男子听了贝欣的说话,有一点点的感动,再瞥了电话筒一眼,便说:“你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人,不贪小便宜,我恐怕你会被老板责难。”
贝欣笑,也随着对方的目光,瞥见于电话筒上贴着的张纸,是这样写的:“如非光顾,借用电话免问。”
贝欣随即会意,便答:“没关系,反正老板不在店内,做生意要细水长流,以后你有便经过成记,真的肚饿了,就请来尝尝我们的小菜面食,蛮不错的呢。”
对方笑道:“这才是做生意之道,难得之至。”
“谢谢你。”
“我是吸香烟的,但其实真的不需要买香烟,因为我们公司是做香烟分包销生意的。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到我们批发部,拿着这个名片说是我介绍的,就会有特惠折扣。”
贝欣接过名片一看,欢喜地说:“那真是太好了,比光顾我买一包烟还要叫我赚得多呢,多谢你,伍先生。”
“不必客气,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好使我交带发行部。”
“我叫贝欣,贝壳的贝,欣赏的欣。”
“姓氏很特别,你是哪里的人士?”
“我原籍上海,但在广东小榄出生。”贝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再看看那位伍泽晖的名片,欢喜地说:“我跟姓伍的真有缘份呢,我外祖母也是姓伍的。”
“是吗?她也是上海人?可能我们有宗亲关系呢。”那位叫伍泽晖的半开玩笑说。
“对呀,她也是上海人,我外祖母的家也在上海经营香烟业的。”
“是吗?”伍泽晖有点狐疑:“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伍玉荷。”
“嗯。”伍泽晖沉吟着:“伍玉荷?”
刚于此时,成记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汽车鸣声,是来接伍泽晖的车子到了。
“车子等到了呢。”贝欣给伍泽晖说。
伍泽晖犹豫了一下,道:“在这店就能找到你,是么?”
“对的。我会先去找你,入货。”
“很好。”
“再见。”
这天的际遇是令贝欣欣喜的,这证明她的从商以至处世的道理是对的。
贝欣老跟叶启成说,不要执着于琐细便宜的小事,做人做事总要从大处着手,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就以借用电话为例,叶启成就是不愿意提供这种方便,坚持要把电话收到柜台之后,他老是埋怨:“走进成记来不是光顾的话,就别进来好了,借电话借厕所,一律免问。”
贝欣的意见不同,她认为:“不费分毫而帮了别人,何乐而不为,况且,店内多几个人进进出出也是热闹。”
贝欣并不单纯是为了得着一条能拿到香烟分销商折扣的门路而高兴,而是为着证实了人与人之间的确是有互相尊重互相帮助的道理在,以致令她对生命更加添信念,更不畏艰苦。
事实上,贝欣再明白不过,活着的每一天都不一定是晴天,很多时刮起大风,洒下滂沱大雨,也得顶着过。哪来的力量呢,就全凭意志和信心。
贝欣完全是有备而战的。
只是她没有想过突然而来的一场狂风暴雨会是如此骇人,连素有心理准备的她都要抵挡不住。
暴风雨的前夕,额外的宁静。这一夜,碰巧贝欣要到成人夜校上课去,赶在成记饭店收铺之前回来,帮叶帆点数收银及打点一切。
很意外地,贝欣回到成记去时,竟见着叶启成在动手炒面。
这些日子来,一到入夜,叶启成就走个没影儿,一般不在赌馆留连到天亮,是不会回家来的。
贝欣望望饭店,已无其他客人,因而问叶帆:“还有人要外卖粉面吗?”
“没有。爸爸说给我炒个面做宵夜。”叶帆的语调是轻快的。
“嗯。”贝欣回应了一声。
看着叶启成摆出了一桌子的小菜,贝欣心上就有着些微的不安。
凡事过分的反常,未必是好事。
“来,来,我们一家人吃顿好吃的宵夜,试试我的拿手好戏。这干炒牛河可真是讲功夫,成记饭店初开张时,靠的就是这味招牌货,那些住在大温哥华的华侨,哪怕是开半日的车,也要来吃我的云吞面和干炒牛河。”
叶帆倒是很开胃的,满满地盛了一碗,低着头有点狼吞虎咽地吃着。
“是饿了吧?”叶启成吃吃笑着问。
“我今晚干了粗活,把贮物房的罐头杂物归了类,以便盘点清货,于是肚子都饿扁了,很能吃。”叶帆答。
叶启成忽然抬头向叶帆问:“就你自己一个人把贮物房做了盘点吗?”
“对呀,其他人都在忙着别的事,今儿个晚上的生意还不差呢。”
“叶帆,”叶启成带点紧张地说:“你会不会完全康复过来,我的意思是说,会不会以后不用拐杖就能如常人般走路?”
叶帆摇摇头,道:“我能恢复这个状态已经非常的满意,是喜出望外了。”
“可不是这样说了。”叶启成很有点欲言又止,没有再解释下去。
贝欣和叶帆都注意到叶启成这个反应,叶帆立即联想到别的一件事上去,稍稍变了脸色,道:“爸爸,你放心,不论我是否完全康复,保险公司的赔偿早晚会放到你口袋里去的。”
叶启成一听,脸色大变,拍的一声放下了碗筷,一手扫掉桌子上的杯盆,就破口大骂道:“狗口长不出象牙,臭坛出的是臭草。你那该死的妈养下你这种贱货来,真想多卖几个钱也不成。开口闭口就提那笔保险费,活脱脱将来我拿了那笔钱就是你对我莫大的孝敬似。告诉你,为什么你不当场就跟你妈一起死掉,让我赚得更多呢,用不着现在这副样子,逐个子儿跟人家讨价还价。”
第三部分
第6节 大发雷霆
叶启成骂完,回头就走进后屋去。
叶帆整个人呆住了。
贝欣拍拍她的手,问:“每次你提起车祸,提起那笔保险赔偿,他就不高兴,甚至大发雷霆,你就以后不要再提好了,免他伤心。”
叶帆禁不住说:“他伤心?他会伤心吗?”
贝欣呆住了,原本她以为每次叶帆提起曾有过的车祸,叶启成就暴躁,就发脾气,是因为触着了他亡妻的哀痛,现在听叶帆这么一说了,就知道可能有些内情,是她并不知道的。
“叶帆……”
贝欣试图跟叶帆说下去,可是,叶帆站起来,抓回她的拐杖,说:“对不起,我是累了,明天早上,再收拾这儿的东西吧。”
说罢了,就撑着拐杖走回后屋去。
贝欣重新把刚才发生的情景想了一遍,就径自走回房里去。叶启成正跷起双腿,把袜子脱掉。
贝欣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又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叶启成白她一眼,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明白的,为什么早晚要让我知道的事,不可以早点告诉我?”
“事情发生了,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心急些什么?”
“不,我要知道,你打算干什么?把叶帆怎样处理?”
“你怎么知道我有了打算,”叶启成道:“你还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呢,不必替你担心,哪怕是掉进鳄鱼潭内,也能活下去。”
“启成,你的每一句话都有特别意思的,是不?你究竟打算干什么?”
“什么也不打算干,你少噜苏了。让我好好地在这儿睡一觉,睡醒了自然知道我的打算了。”
叶启成的说话没有错。翌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天还发着鱼肚白,各人仍然在睡梦之中,就有猛烈的敲门声。
贝欣紧张地走出来,一开门就走进了几名彪形大汉,为首的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周友球。
“球仔,究竟什么事?”贝欣惊问。
“成哥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
“对了,对了,正好成哥出来了,由他来向你交代吧!”周友球这么一说,贝欣往后望,只见叶启成挽了件简单的行李,走出来,背后还跟着了面带慌张的叶帆。
“启成……”
“成哥,我们来接收成记了,你自己给贝欣和叶帆解释几句吧,免得我们日后难做。”
叶启成无可无不可地抓抓那头短短的头发,对贝欣说:“人有三衰六旺,这阵子我输了点钱,一时间没法子偿还,把成记抵押给大档的镖哥了,你和叶帆跟着我当然不管用,就跟着镖哥干活去,岂不更好。”
“你说什么?我和叶帆跟着大档的人干活?”贝欣惊问。
周友球乘机插嘴说:“我和这班兄弟一早来,就是既接收成记,也带你们两位去跟镖哥正式见过面,说不定镖哥喜欢了,不用你们替他继续经营饭店,另派些既舒服又赚钱的差事给你们也说不定。长得标致的女人总会有着便宜讨的。”
周友球说罢了,跟他一同来的几个都阴恻恻地笑起来。
贝欣对周友球说:“他赌输了钱是他个人的事,跟我和叶帆无关,我们不会跟你去见什么镖哥。”
周友球轻蔑地说:“真是个小辣椒,不是说父债子还,你们身为妻女,当然有一定的责任替成哥清还这盘赌债。”
“他欠你们多少?”
“比成记饭店的价值还要多,故而把你俩押进去就差不多了。”
贝欣冲到叶启成的跟前去,说:“你怎么闷声不响了,就这样以为可以把我和叶帆跟成记一起卖掉了吗?你休想!”
话才说完,叶启成就左右开弓,连连掌掴贝欣。
叶帆忍不住,一拐一拐地走上前去挡在她父亲与贝欣中间去,喊道:“你不能打贝欣,要打就打我。”
“打你就打你,生得你出,自然可以打你,你以为我会心慈手软。”
叶启成一连几个巴掌打得叶帆金星乱冒,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上。
叶启成还向前多踏叶帆一脚,骂道:“就因为你是个跛子,卖不了多少价钱,人家要你算是你有个归宿了,以你的这副样子,难道还以为会有什么正经人家将来照顾你一生一世?不自量,笑话不笑话了?”
贝欣高声叫喊:“叶启成,你是太过分了。”
“说得对了,是我过分了,你拿我怎么办?”
叶启成一把抓住贝欣,把她拉到跟前来,对她说:“你呀,这么有本事,就一脚踏出去,随便在街上抓个警察进来,把这一干人等都抓起来审问吧,找警察保护你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看警察能不能帮到你逃出生天。”
周友球侧着面,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来,说:“没想到成哥也能看得这么透。好极了,贝欣,你想清楚停当了,就跟我们回去,拜见镖哥,三口六面将以后的合作问题说清楚。我们这班兄弟就在这儿点收成记。”
贝欣愤怒至极,赶忙把摔在地上的叶帆扶起来,然后对周友球说:“你们别真是目无法纪了,成记你要拿便拿,反正这店不是我的,叶启成要败掉自己的一副身家,他尽管败吧,反正他有这副资格。
“可是他的身家并不包括我们在内,我并不属于他的,我可以申请离婚。”
贝欣搀扶起叶帆,转身就打算走出大门去。
几个彪形汉子立即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叶启成冲上前捉住了贝欣的手臂,说:“你要到哪儿去?你不可以走。”
“为什么不可以走?你不是说我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报警吗?从这儿走十分钟就是警署了,我报警去。”
其中一名面肉很有点横生的彪形大汉对牢贝欣,哈哈大笑。
贝欣呵叱他,说:“你笑什么?你以为我不敢?”
对方随即答说:“谁说你不敢了?你去吧,尽管去吧,不过走出这成记大门之前,你先想清楚,要不要带着警察来收他们姓叶父女尸骸。”
贝欣吓得怔住了。
连叶启成的脸色也刹那变得苍白,惊叫:“贝欣,你不能出去,不能。”
周友球油腔滑调地走到贝欣跟前说:“你想一想,如果有警察就等于没有地方恶势力的话,这唐人街的地头怎么还有我们一路上的人?你不是顶爱听广播读报纸看新闻的吗?怎么没有听到去年在西雅图有家中国人全家被缚起来,每人都在天灵盖上赏了一枪呢,到现在还破不了案,为什么?人人都知道原因,就是欠了赌债,不肯还钱之故。
“成嫂,只怕你有勇气走出去,十分钟后没有勇气走回来。
“婚结错了可以离,人杀错了不可以复生。”
那彪形大汉从腰间取出了手枪来,装凶作势地瞄准了叶启成,道:“你如果不念夫妻之情的话,你可以走。”
贝欣看了叶启成一眼,心上一时间痹痛起来,而令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这么一个并不厚待自己,毫不珍惜自己的男人而留下了脚步。
贝欣太清楚自己并不是单单为了叶帆的安危,而令她不忍踏出门外去。
门外即使是个艳阳天,也跟她无缘无分。
中国妇女几千年来都习惯躲在门里头,接受一总的委屈与凌辱,不敢踏出去一步。
因为枷锁并不套在门环之上,而是套在女性的心头。
一夜夫妻百日恩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那死者跟自己有一夕恩情的话,更是无法释然。
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视身边的女人如草芥。
女人偏偏要细数与同过衾共过枕的男人的种种情和义。
根本上是命定的男女的不公平使然。
贝欣不禁苦笑,对于一个自己并不爱恋的男人,尚且不忍拂袖而行,那么,有缘再遇上自己的挚爱,又将如何?
“贝欣!”
是一个乞怜求悯且带着战栗的声音在呼唤她。
贝欣回望身后的叶帆,接触到她复杂得无法分析的眼神,一脸都混杂了彷徨、惊惧、感慨、歉疚、可惜和可怜,以及还有种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叫叶帆怎么说呢?
贝欣很是明白,于是她回过头来,对周友球说:“欠债只不过还钱,一间成记饭店还不足够赔还你们镖哥的损失吗?”
“一盘生意的买卖,尚且要到银行去估价,我们镖哥只不过是个生意人,每天成记的盈利有多少,他早就心中有数,他说了不够就是不够。你大可以到他跟前去,与他讨价还价,左邻右里,谁不知道成嫂你是个本事人。”
贝欣稍稍沉思,便昂起头来说:“好吧!我去见他。”
那位叫区灿镖的大阿哥是唐人街内的霸主,除了赌馆之外,还管妓寨。
那年头,在这儿干活的很多华侨,尤其是做餐馆和洗衣店工作的,都是区灿镖生意的长期客人。
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
有男人的地方就要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