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比己,贝欣不但明白叶帆,且感到应该更要爱惜她、扶助她、照顾她。
对于叶帆这么个有父等于无父的女孩,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就只有继母。惟一有力量,也有意愿把她视为亲人的也只有贝欣。
她不能不重视自己的责任和角色。
于是贝欣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叶帆,我怎么这样笨,早就应该明白你的心情。”
“你待我已经很好了。”
“可以更好的。叶帆,让我们一齐接受这次考验,好不好?你试想想,没有了这个机会,你还是原来的这个样子,就算有万分之一的成功机会,有万分之一的进展,都是一种进步,我们吃不了亏的。”
叶帆点头。
“你要想着,明天的情况只会更好,不可能退步,不可能比现况差一点点,不可能有什么损失。”贝欣的声音是温和而又坚定的。
这好比是一服并不容易嚼下口的苦药,灌进叶帆的嘴里去后,缓缓地随着血液运行全身,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成效。
第三部分
第1节 她要活着
叶帆点点头道:“好,贝欣,你帮我。”
“一定的,我们答应,互相帮忙。”
长夜终于过去了。
黎明来时,代表着黑暗已经引退,光明就在眼前。
从这天开始,贝欣让叶帆准时服药,并按照威尔逊医生的建议,接受一些特定的物理治疗。
加拿大政府最令居民宽心的政策是有非常健全的健康保险。
对于已成残废的叶帆,只要她愿意及争取,就可以获得良好的保健安排和照顾,毋须担忧分文。
叶启成看着女儿重新接受治疗,不置可否。
贝欣总是觉得这个做父亲的是过分了一点点。
这晚回到房间休息时,她提起了叶帆的健康进展,说:“威尔逊医生今天来我们家探视叶帆,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
叶启成没有回应,管自脱掉了外衣,掀开了被,睡到床上去。
贝欣只好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用的特效药,有了预期的反应,我不晓得复述那些医学上的专有名词和医疗程序。总之,那些药物令本来已受破坏,不能支撑着人体的骨骼慢慢地强化起来,恢复功能。只要这个情况得以持续,叶帆就有机会重新站起来了。那会多好。”
贝欣看丈夫没有反应,再加一句:“那时,你就可以多一对手帮你管理成记了。”
“嘿!”叶启成冷笑:“她的一双手能为我赚多少钱,笑话不笑话了?”
“她一辈子躺着不能动,不就是你的一个沉重负累吗?”
“所以说,你初到异地,知识浅薄,单是保险公司的赔偿就已经是一笔可观数字了,加拿大做事就是慢,意外发生近两年了,还没有把我应得的保险金拿到手,单是把利息计进去,就已经是一大笔钱了,真是。”
贝欣问:“究竟意外是怎么样发生的?威尔逊医生告诉我,叶帆的母亲超速驾车,连安全带都没有扣上,她是这么一个粗心大意的女人吗?”
叶启成滑进被窝里,蒙起头来就睡。
“我就是怕提起了这件意外,叶帆会伤心,待她康复过来后,我就问问她……”
话还没有说完,叶启成霍然而起,破口大骂:“你叫做有完没完?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提起来干什么?叶帆这种命不好,连累母亲出事的人,照说是早死早好。陪着她母亲去吧,省时省事,我好干手净脚。”
“启成……”贝欣骇异地说:“你说的是人话吗?”
“是人话也好,不是人话也罢,不喜欢的就别听。我娶你回来不是叫你罗罗嗦嗦的,你给我管好你分内的事,把我服侍得妥妥贴贴的。”
“她是你女儿不是了?”
贝欣还没有说完,叶启成就伸手一把将贝欣抱在怀内,不由分说,强吻下去。
贝欣奋力地挣扎,使劲地将叶启成摆脱掉,尖叫:“你别这样!”
叶启成忽然像兽性大发,一反手又把贝欣抓着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要叫你知道什么才是安分守己,在这儿,除了陪我睡觉,没有别的事情是要你管的。”
贝欣一口咬在叶启成的手上,痛得他呱呱大叫。
叶启成恼羞成怒,连连地给了贝欣几个耳光,打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嘴角已然爆裂,渗出了一丝丝的血水来。
贝欣舔着那血腥的味儿,心上想:她贝欣过的日子可以流血,不可以流泪。
对于一个会在这种情况下出手打她的男人,根本已经丧失了做丈夫的资格。
贝欣痛楚的感觉从脸颊向上冒,直冲上头部。
她意识到叶启成已疯狂地将她的头撞向床角处,发出了隆隆的一声声响。
贝欣不反抗了。
她知道不服从的最恶劣的后果会是什么。
不,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因为她还有很多很多未完的人生责任,需要一桩一件地完成。
她的生命是宝贵的。
她要懂得保护自己。
且将这个伏在身上像条疯狗般发泄肉欲的肮脏男人视若无睹吧!
只消活着到天亮,她站得起来洗一个热水浴,她的身子仍然会是干净的。
最重要是心智的健全与清朗。
其他一切都能在控制范围之内。她闭上了眼睛,像以往很多很多次承接着苦难一样去抵受着今夜的屈辱。
明天始终会来。
翌日果然是明亮的一天。
她正在成记饭店接收着一批她买进来的香烟,准备在店内的柜位上设个小香烟档,增加生意进帐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崔医生?”
贝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意外吧?我到温哥华来看望你了。”
走进来的崔昌平,把手上的一个果篮举起来。
“临时要到温哥华来开一个医务会议,没来得及买什么礼物,就在机场买了这个。”
“崔医生,你来了就好,我太高兴了。”
他乡遇故知,贝欣兴奋得在柜位前后钻出钻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是让崔医生先坐好,抑或是该给他端杯茶,盛些面点出来招呼他呢?
崔昌平温和地说:“你且别忙,我的时间不多,来看看你便得走了。我们就坐下来,畅快地叙叙旧吧!”
结果一杯清茶在手,两个朋友就谈上了近一小时。
“贝欣,有句说话我不该问,可是,我的老毛病就是总要问不该问的问题。”
贝欣笑:“你问好了,我会答你。”
“你生活得可好吗?”
贝欣稍微思索一下:“那要看好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任何历练都不算坏事的话,我的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崔昌平留意到贝欣嘴角的伤痕,可是欲言又止。
聪明的贝欣却自动提供了答案,她伸手抚摸着脸上的伤口,泰然道:“新鲜热辣,是昨夜他打的。”
“贝欣,这不成。”
“是的,是不成。”
“你要保卫自己,有句话我真不该说,可是我还是要说了……”
“不用说,我心里有数,那一天总会到来。启成不但不是个好丈夫,且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他不仅不懂珍惜一场夫妻关系,还不知道要宝贵一份廉价劳工,将来有一天,后悔的会是他。”
“将来?你要熬到哪年哪月哪日?
“目前不是我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为什么?你仍有顾虑?贝欣,在西方国家,妇女是受保护的。出手伤人,完全能判之以罪,你可以控告他,要求离婚。”
贝欣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词。
婚可以结,可以离。
人可以聚,可以散。
缘可以来,可以去。
份可以合,可以分。
这是现代人现代社会现代思想下的人生。
贝欣稍稍沉思一会,道:“可是,我仍是个中国妇女。”
崔昌平有点紧张,口吃地说:“他如此无理残暴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错手把你打死。”
贝欣内立即答:“我会在他把我打死之前离开他。”
“我不明白。”
“从前的中国女人,或者被丈夫打得奄奄一息,仍然爬不出家庭的门槛,可是,我们这一代不会。我相信我们会容忍到一个极限,然后才会奋然跃起,夺门而出。”
“现在还未到那个极限?”
“我们在争取自己的各种机会时,也要给予对方充分的机会。”
“贝欣,你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
贝欣忽然俏皮地眨眨眼睛,说:“告诉你,中国有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女子,万勿错过,不要胡乱娶个洋婆子。”
崔昌平大笑:“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名。”
“缘份有早有迟,你的心肠好,会有好报,若然未报,只为时辰未到罢了。”
“多谢你的鼓励。难怪李察·威尔逊说,跟你说话,叫他觉得生气勃勃。”
“我的英语不灵光,能勉强令他明白我的意思就已经很开心了,不敢说能有什么感动他的地方。”
“人的沟通不单只靠嘴里说的漂亮话。”
贝欣微笑地点头,道:“威尔逊医生有告诉你,关于叶帆的进展吗?”
“有。今早我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院开会,他也参加,在小休喝咖啡时,我们谈起了叶帆的病情。”
“他告诉我,叶帆对特效药的反应相当好,进展比预期为好。”
“对,可是,在今日之后,靠的主要就是叶帆自己了。”
“为什么?”
“药物的助力毕竟有一个极限,她能吸收了,在体质上作出良好的配合,为成功提供了基础。也等于说,在基础奠定之后,再吃什么药,进展都不会再生突破。”
“怎样才会有突破?”
“靠她自己的勇气。例如,每天替她做物理治疗的护士来时,她要奋力合作,尝试起来走路。”
连贝欣听了,都微微惊呼,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很艰辛的历程。
“把叶帆从完全躺在床上,进展到如今她可以坐在床上,已经是一个不容易争取到的成果。我们把她扶起身来时,她曾大哭大嚷,她怕。”
崔昌平点头:“医院内几乎所有的奇迹,都不会单单是医生的功劳,病者的意志力与科学的成就是无分轻重的决胜因素。叶帆的心态,我们见得多了。”
“有什么办法帮她?”
“不断给她鼓励吧!成功和失败都总要面对的。”
一连几天,负责给叶帆做物理治疗的护士苏珊都向贝欣投诉,说:“叶帆不肯好好合作,她的情绪极不稳定。”
贝欣在这日下定决心,跟苏珊约好了要携手给叶帆大大的鼓励,让她突破心理障碍,真真正正地站起来。
苏珊在床前放置了一个特制的钢造扶手,她一再向叶帆解释:“我们搀扶着你,你试试下床,伸手抓紧这个东西,然后你就能站起来了。”
叶帆那张微微苍白的脸紧绷着,她抿着嘴,并不作声。
贝欣知道她紧张,便安慰她说:“别怕,叶帆,我们从两边搀扶着你,双脚一沾地,挺一挺脊骨,站起来一把抓住这扶手,那就成功了。”
贝欣说得连自己都不自觉地兴奋起来:“崔医生和威尔逊医生,以及共同研究你病情的那些医生都说,只要你能站得起来,走上几步,情况就是一片光明了。这并不艰难吧,来,我们试一试。”
贝欣和苏珊每人抬起了叶帆左右的肩臂,又分别把她的双腿放到地面上去,努力地帮助她站起身来。
可是,脚才着地,叶帆就放声嚎啕起来,吓得贝欣和苏珊稍稍松了手,她便像一具只有肌肉而没有骨头的躯体,瘫痪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
几乎尝试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果都是一样。
苏珊也疲倦得带点失望说:“她根本不肯尝试。我们简直拿她没办法了。”
“不会,我来调理她,你来帮我。”
贝欣径直走到叶帆的床边,也不劝解也不解释,甚至不言不语,跟苏珊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奋力把叶帆搀扶起来,默契地将叶帆双腿放到地面上去。
贝欣叫喊道:“叶帆,告诉你自己你可以站起来,你已得到药物的辅助,脊骨能承担起你的体重,就这样,你就站起来了。”
叶帆定睛瞪着贝欣,当她的腿站到地上去,手触着那个钢造的扶手时,双眼向上一翻,无声无息地晕倒下来。
张罗了半天,叶帆慢慢转醒。
她稍稍有了知觉,就听到她说:“别迫我站起来,求你们,别迫我。”
贝欣难过得什么似的,紧紧地把叶帆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说:“别怕,我们不再迫你了。放心地睡吧,睡醒了,我们明天再想办法。”
明天到来了,可是在此事的进展上半点办法都没有。
贝欣去找威尔逊医生,问:“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威尔逊医生叹气说:“暂时没有了,我们经常看到很多病人就总是过不了自己的一关。”
第三部分
第2节 狗讲出身
贝欣答:“不单是病人,一般人活不下去或者活得不畅快,就是因为自己过不了自己一关。譬如我,我是个幸运的人,我不让自身成为一个障碍。”
“你不是幸运,而是勇敢。”威尔逊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请相信,世界上生活得成功的人,不能只凭幸运,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多谢你,威尔逊医生。”
贝欣把带来的一条香烟双手奉呈给威尔逊。
“这是什么?”
“你的礼物,我们店上最近开设了一个小小烟档,给你选了一条‘三个五’香烟。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关心和帮助,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你的努力不会白费。”
威尔逊医生看看那条香烟,道:“吸食香烟,对健康没有好处。”
“你不吸烟吗?”
威尔逊医生微笑说:“我老劝我的病人及朋友别吸香烟,最低限度别吸太多。可是,香烟仍是我日中的良伴。”
贝欣笑了起来:“这样,你的劝告令人信服吗?”
“也许不,但劝导世人走向健康路途,提点他们任何一个有碍健康的可能性,是我的责任,在履行完了我的责任之后,我也会放纵自己一下。贝小姐,请不要对自己苛求过甚。”
贝欣道:“多谢你的劝勉,我会得记住。香烟跟我结上不解之缘,我祖父和外祖父在中国大陆是经营香烟生意的,我那去世不久的婆婆就曾说过,当她燃点了一根香烟,凝视着一缕缕的白烟轻轻袅袅地往空中飘散时,她就会想起很多很多可爱的童年往事。”
“那些往事必是一个美丽而感人的故事了,你有因着香烟而忆及你童年的往事吗?”
贝欣的脑海忽而掠过一个俊朗清秀的影像,并不模糊,依然清晰。
然后,她立即抬起头,微笑地答:“我不吸烟,因为我始终不能放纵自己。”
威尔逊医生点点头,说:“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我都愿意效劳。这条‘三个五’,我受落了。”威尔逊看看香烟,忽然问:“贝小姐,你喜欢小动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