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贝欣站起来,向叶帆道晚安,说:“好了,睡吧,大清早我就得起来干活,明早是上货的日子。”
叶帆忽然笑道:“如果有一日奇迹出现了,我只要能站起来,我就会成为你好帮手。”
“好极了,成记饭店的老板娘和老板女必是好拍挡。”
翌晨,天未亮,贝欣就起来打点一切。
肉店以及饮料批发公司每星期都定在某一天很早送货。
陈添因那次与叶启成激烈争吵过分,本来要离开成记饭店的,但看在贝欣盛情挽留,便又继续工作。
陈添一边帮忙着贝欣点收货物,一边说:“自从有了你,叶启成不知省多少功夫,到这个时候还未起床。”
“他昨晚睡的晚。”
“是不是又到大档赌去?这个恶习像瘟疫,一染上了甩不掉的话,会倾家荡产,必是那该死的球仔带他去赌的。”
贝欣道:“我会找机会劝导他,你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他,只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应该活得更好。”
“对,争取活得更好就是。”贝欣忽然放下手上的工作,对陈添说:添伯,你知道叶帆母女在汽车失事时,是在哪间医院接受治疗的?“
“不就是温哥华医院了,你问来干什么?”
“那主诊的医生,一定有她们的病历。”
“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想去问问他,究竟叶帆会不会有复元的希望。”
陈添摇摇头道:“妄想了吧。”
“事在人为。”
“人力怎能胜天。”
“诚能动天也未可料。”
陈添禁不住笑起来,道:“你一想到要制造奇迹,就永不放弃一丝希望。”
“对,添伯,你了解我。”
“叶帆能有今日的表现,恢复笑容,正常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你还要怎么样?”
“我要她的病情有好转,添伯,等下你可要一个人守着饭店,成不成?”
“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去温哥华医院查问叶帆的情况。”
“真的立即实行?”
“重要的事嘛,刻不容缓。”
“尝试失败了,你别失望才好。”
“我不会失望,因为我会再接再厉。”
“你懂英语吗?医院内全是洋鬼子。”
“会讲几句。不怕,我有办法,顶多加上手势,人与人之不会沟通不成的。”
贝欣是热诚有余的,她只是有时看轻了人性淡薄的一面。
当她到达温哥华医院,在那个询问处一等再等,等足了差不多一整天时,才见着了一个洋护士。
贝欣恳切地表示她的来意,并且把叶帆的英文名字递给当值护士。可是,就因为她的英语差,辞不达意,令对方十分烦躁,胡乱地敷衍了她几句,掉头便走了。
贝欣只好回到家里去,托起腮帮来再想办法。
“贝欣,别想了,想破了头也没用,他们不会帮我们的,就算重新查出了病历,也不外如是。”叶帆说。
贝欣没有理会叶帆的话,只道:“你是这儿土生土长的,英文程度比我好得多了,应该记得那个主治医生的名字,是不是?”
“记得又有什么用?”
“有名有姓,就能把他寻出来问嘛。”
“你懂得问出个结果来吗?总不能你抬我去医院找他吧!”
贝欣抓抓头:“学会说流利英语要多久?”
“起码一年吧!”
“不成,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忽然的,贝欣就说:“真笨,由你摇个电话跟那主治医生说便成。”
叶帆想一想,微微兴奋地说:“好,我们试试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医生叫李察·威尔逊。”
“成。”
贝欣立即翻查温哥华的电话簿,找出了电话号码,又把电话线接拨到叶帆的床头上来。
一切就绪之后,就由叶帆给那威尔逊医生摇电话。
可是,试找了医生多次,都是徒劳无功。
医生不是正在开会,就是在做手术,或已下班。最后一次,他的护士竟好暴躁起来说:“你有问题就到我们询问处查询,威尔逊医生极忙,他不会有空跟病人在电话里讨论病情。”
完全的不得要领。
叶帆拿着电话筒,问:“贝欣,我们是否作罢了?”
“当然不是。”贝欣眼珠儿一转动,就说:“有办法。我们写信给威尔逊医生便成,他总不能不回信。”
两个女孩子欢呼着,立即执笔。
信寄出之后,每天邮差到成记饭店来,贝欣都紧张得不得了。
可惜,每天都失望。
这晚,饭店关了门,叶启成就对贝欣说“这阵子生意不好,你得想想办法。”
“我想想办法?”
“你不是办法顶多的吗?而且添了你一个人吃饭,就该由你来想办法增加收入。”
第二部分
第10节 车毁人亡
叶启成拉开了柜位的抽屉,一把抓去所有现金,往口袋里一塞,皱着眉头道:“每天只一点点收入,日子真难过。”
贝欣瞟他一眼说:“如果你不跟球仔去赌,日子就容易过得多了,十赌九输,很快就家空物净了。”
叶启成一个箭步上前,抓住贝欣的衣襟说:“你敢诅咒我,当心我把你揍一顿。别以为我很宝贝你。女人再不是黄花闺女时,就不再吃香。”
说罢了,把贝欣一推,就夺门而出。
陈添赶忙过来扶着贝欣,问:“你没事吧?”
“没事。”
“成嫂……”
“别为我难过,凡事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的容忍也会有极限。”贝欣说:“倒是真要想办法让成记多些生意。”
“怎么想办法呢?”
“别怕,也许明天就想到法子了。”
陈添笑道:“活得像你这样有信心,真算是幸运了。”
这个晚上,叶帆跟贝欣一边念英文书,一边聊天。
叶帆说:“贝欣,要学好英文,不能只看书,而且要练习听英文,听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我们成记难得有个外国客人上门呢,往哪儿去听英文?”
“别怕,我来想办法。”贝欣大笑起来,没想到真有耳濡目染这回事。
“贝欣,真的,办法就在眼前,你到厅上把收音机拿进来。”
贝欣立即把收音机拿给叶帆。
“爸爸老是收听那些华语广播,不是不好,但他不在家时,我们就收听别的广播电台,听英文歌、英文故事、英文新闻。”
叶帆扭动收音机,收听外语频道的广播。
叶帆说:“告诉你,我们加拿大还能收听到美国的电台呢!”
这么一说,贝欣整个人兴奋得跳跃起来,嚷道:“是的,美国,我有办法了。”
这下,贝欣想起了在侯斯顿的崔昌平医生来,通过他怕就能把李察·威尔逊医生寻着,查询叶帆复元的情况了。
长途电话摇到侯斯顿去,对方传来愉快的声音,崔昌平说:“我刚自纽约开会回来,正想与你联系,问你留在美国户口内给伍玉荷女士治病的钱,要不要转寄至加拿大来。”
“崔医生,请你暂时代为保管吧,有用得着的一天,我会通知你。”
“好的。贝欣,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会克服外祖母逝世所带来的创伤,我不用担心你,是吗?”
“是的。不过,崔医生,我永远需要你的支持。”
“放心,有什么事,只要你说了,我必尽力去办。”
于是贝欣把叶帆的情况简要地述说一遍,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兴奋消息,崔昌平说:“那还不容易呢,李察·威尔逊医生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他摇个电话,让他与你见个面,把情况告诉你。再有什么关于叶帆的康复问题,要他帮忙,或要我帮忙的,我相信我们都会尽力。”
皇天不负有心人。
果然,几天之后,那位李察·威尔逊医生就约见了贝欣。
威尔逊医生在医院的后花园跟贝欣一边漫步,一边向她解释叶帆的情况。
事实上,威尔逊医生是个非常和蔼的加拿大人。
他以很简单的句法,很清楚的发音,很缓慢的口吻,还不住地加上生动见效的手势,让贝欣明白他的话。
威尔逊医生说:“叶帆的那次车祸,据她事后的作供,是她母亲驾的车。”
“她母亲因而死掉了。”
“嗯,据警方的调查,她当时应该是超速驾驶,以致车毁人亡。一般情况下,汽车失事撞毁到那个程度,最有机会逃生的是驾车者,因为当千钧一发,发生危险之际,司机是最容易及时作出适当避难反应的,没想到,这次车祸,反而是驾车的叶太太成为遇难者。”
“车内还有其他人吗?”
“据生还的叶帆说,没有其他乘客,只有她和母亲二人。”
“那时,叶帆还很小。”
“对,故此,她心灵受的创伤比肉体为大。在她留院期间,我们的心理辅助员尝试过帮助她面对现实,适应巨祸,可是,没有成功。听崔医生说,你成为她的继母之后,竟能令她恢复生存意志,那真是太难得了。”
贝欣高兴地扮个鬼脸,道:“不是所有的后娘都是巫婆,我很爱叶帆。”
“她也一定很爱你。在你出现之前,她的心态老想随她母亲而去,现在听到你们想有更进一步的发展,真是太兴奋了,太感人了。”
“威尔逊医生,你会帮助我们吗?”
“百分之一百。”
“叶帆有机会康复过来吗?”
“我再详细地研究过她的病历,要说能完全像正常人般走动,那要出现奇迹之中的奇迹。”
“我相信只要努力,会有奇迹。”贝欣恳切地说:“反正人不努力,奇迹永远不会出现。”
“这倒是真的。但,我们实事求是,我认为能够创造一个奇迹已经相当不错了。”
“那会使叶帆恢复行动吗?”
“最低限度能令叶帆站起来,以拐杖支撑着就能走路,这已经很不错了,是不是?”
贝欣几乎欢呼,问:“什么时候?如何?”
“目前正有一种证明很见效的特效药,准时服用一个时期,会使病者受伤的脊骨康复百分之七十。”
“余下来的百分之三十呢?”
“那就要依靠她勇敢地尝试站起来。只要能站起来,走过几步,我们就有把握以后让她以拐杖走路了。”
“叶帆会是个勇敢的孩子。”
“心理障碍并不容易克服,你要在旁好好鼓励她。”
“我会,一定会。”
“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贝欣忍不住紧紧地拥抱着威尔逊医生。
她在心内欢呼道:“让奇迹出现吧,上天总会赐予每人一生之中一两个奇迹的,既没有在婆婆身上出现,就保佑叶帆能成为一个会走路的孩子好了。”
贝欣回到家去,把这个好消息赶紧向叶帆报道。
她快速而又详尽地把这次与威尔逊医生的会面,一一说出来,连语调里都带着笑声。
可是,出奇地,叶帆的态度比预期的冷淡得多。
她一直抿着嘴,默默地听着贝欣说,沉静地望着贝笑,然而,贝欣越是兴高采烈,越是手舞足蹈,越显得叶帆应的冷淡。
贝欣终于注意到了。
她从情绪的高峰慢慢地滑落下来。
为什么辛辛苦苦地找到了威尔逊医生,且得到了他个简直是喜出望外的诊断报告以及康复计划后,叶帆反没有了先前在寻寻觅觅时的兴奋?
贝欣想不明白。
她只有发问:“为什么?”
叶帆说:“我不是认真的,我以为只是在玩一个游戏。”
贝欣摇摇头,提高了嗓门问:“什么意思?你不是认真的?你是说把威尔逊医生出来,把你的病历重新研究,找出一个有可能帮助你复元方法,那是不认真的?”
叶帆道:“我不会复元。”
“你是医生?”
“我知道我不会复元。”
“啊!”贝欣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弄明白了,你是说不认为自己会复元,那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认为不必找什么威尔逊医生?”
叶帆对贝欣语调上的责备,作出回应,她坚持说:“我说过,我以为这只是个游戏,生活太寂寞了,找一点事来一齐做,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们到底忙乱了一阵子,煞是热闹的。”
“好了,好了!”贝欣一叠连声地说,用手阻止叶帆把话说下去。“就当整个过程是一个游戏,这个寻人游戏已经圆满结束了,我们再开始另一个游戏。”
“我不想玩下去了。”
说这句话时,叶帆低下头去。
“不成。”贝欣咆哮。
那令叶帆大吃一惊,慌忙抬起头来,瞪着眼看贝欣。
“听见没有?这个游戏必须继续玩下去,直至完成为止。”
叶帆没有回答,她已满眼盈泪。
贝欣不知为什么脾气发起来了,道:“最看不了女人因一点点情绪闹事就流眼泪。”
说罢了,掉头就走。
这一夜,贝欣累透了,依然无法入睡。
她想来想去,都不明白为什么局面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叶帆的反应无疑像把她从半空的云彩扯到地面上来。
拥有了这么好的机缘,却竟然放弃,这是什么道理?
是叶帆在作弄她。
叶帆可恶可恼可憎可怨极了。
当这种怀恨的情绪一旦浮现在贝欣的心头,她就觉得惭愧。
她知道这是冤枉叶帆了。
经过了这些日子来的朝夕相对,且算是经过了困难波折才建立起的关系,应该给予对方以很大程度的信心。
叶帆必有她难言的苦衷。
人与人之间没有了互相信任的基础,又怎能相亲相爱相近相怜。
况且,到目前为止,叶帆不是个一般正常的孩子。
她遭遇的巨祸,是摧毁她的前途,毁灭了她的希望的。
不要低估了肉体的残废所能为一个少女带来的沉重压力。
因而令她的心态得不到均衡的发展,以致言行有异于常人,是应该不难推断出来的。
想着,想着,贝欣披衣而起,不自觉地走到叶帆的房间去,看看她。
贝欣才推门进去,就发觉床头亮了灯。
躺在床上的叶帆,轻轻地叫喊一声:“贝欣吗?”
“嗯,是我。”
贝欣坐到床边去,说:“睡不好吗?”
“嗯,你原谅我了吗?”叶帆说:“对不起,令你不开心。”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复元。”
“你知道吗?贝欣,几经艰难才习惯了我再没有复元的希望,忽然又发现我要重新接受一个可能失望的结果,我实在很怕很怕。”
即使是在微弱的灯光之下,贝欣都看得清楚叶帆的身体在被窝里抖动着。
是的,叶帆一下子发现自己有复元的希望,这就同时等于她会有不能复元的失望了。
她没有勇气接受这个决定她终生幸福的挑战。
贝欣想起当她决定离开文子洋,嫁到加拿大来时,她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和精神压力,是有多艰难多困苦。
最大的助力来自有生以来,她与伍玉荷深不可测的感情,以及从小就被伍玉荷培训出来的对中国妇女传统道德观念的推崇备至,才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接这个重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