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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红尘 page 9 作者:梁凤仪

  什么地方?

  她被送回国内了吗?抑或已在香港?

  慕天呢?

  竞之一想到慕天,整个人坐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她有点支持不住,她仍然觉得虚弱,却也同时令房内另外两个男子警觉地站了起来,走近她。

  “怎么样?小姑娘,醒过来了?”

  竞之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得挺直。

  “你们是谁?慕天呢?慕天,慕天!”她喊着。

  “小姑娘,你别叫嚷,惊动了警察,你跟你的小哥儿就要被带回乡下去了!”

  啊!感谢这男子的一番说话,如此说来,不但她已到了香港,慕天一定也跟她在一起,很有可能,他就在这房子之内。

  “我要见慕天!”

  竞之越来越清醒了,她伸手扶了扶一边的墙,再撑着床沿,要跳到地上去。

  “别走,别走!嘻嘻!小姑娘!”其中一个较为矮胖的男人张开双臂,截着她的去路。

  竞之无可奈何地重新退回床边。

  “慕天,慕天!”竞之高声叫喊。

  清脆的“噼啪”两声,两记耳光都打在竞之的脸孔上。由于用力过猛的缘故,竞之的嘴角爆裂了,渗出血丝来,立即尝到一股咸味。

  “叫你住口!”

  那个矮胖子突然翻脸,可以说狠极无情,现出一副凶狠相:

  “敬酒不饮饮罚酒,还要叫嚷,就拖你出公路去,让你叫个够,包保十分钟之内有皇家车开来救你!”

  另一个男子,瘦瘦削削的,脸色青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一张口,满是黄黄黑黑的牙齿,阴恻恻地把脸凑近竞之说:

  “你别恩将仇报。小姑娘,你和你的小哥儿晕倒在滩头,要不是我们把你俩救回来,早巳一命归西了!”

  “慕天呢?”竞之再度哀求地问:

  “请你开恩,告诉我,慕天呢?”

  “我让你见你的小哥儿,你让我疼一下成不成?”

  那张污脏的嘴就要凑到竞之脸上来,竞之瑟缩到床上去,尽量地退到墙边。

  矮胖子一手捞住了同伴:大声喝道:

  “道友九,你别来这一套,求财为上。”

  “小姑娘,你不如老老实实地对我们讲真话,把你们在香港的亲属地址、电话,以及信物交出来,我们就带你去见小哥儿!”

  竞之只是不语。

  “你好好地跟我们合作,只有你的便宜!不见得我们留你们在这儿,不用饭钱,早早送你们到亲属家,你安乐时我也安乐!”

  竞之想了想,道;“先让我见了慕天,我才告诉你!”

  “好硬朗的一个姑娘!醒过来,也不怕,也不喊饿,只要见那小哥儿,有种的!”矮胖子冷笑。

  那个叫道友九的竟用一副油喉半唱半讲道;

  “靓妹仔,告诉你呀,多情必被多情误,自古多情空余恨啦!”

  “道友九,别花时间,把她带过去,且让他们商量个够。”

  道友九伸手去拉庄竞之,扭住了她的手臂,拉下床,再一直拉出这房间,转到另外一间房间去。

  竞之差不多是被摔进这幽黯的房里去的。

  “竞之!”

  慕天连忙走过来,拥抱着竞之。

  “慕天!”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恍如隔世。

  “慕天,他们是什么人?”竞之问。

  “蛇头。他们也帮人偷渡,并专门在那黑点地带,跟香港的警察斗快抢走偷渡上岸的人。”

  竞之抱紧了慕天。

  慕天看到竞之的嘴角爆裂,知道被打了,忙问,

  “他们还对你怎么样?”

  竞之猛地摇头。

  “我们现在怎样打算了?”竞之问。

  “他们也不外是求财罢了,把顾春凝的电话地址交给他们,希望你师姊有钱来赎我们。”

  “他们信得过?”

  “也得试一试,他们收藏着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怕师姊一时间筹不到钱。”

  “通了消息再算。否则……以后……”

  “他们会将我们怎么样?”竞之又问。

  “推出屋外去,带到公路上头,让警察活捉。”就在此时那矮胖子推门进来,喝问:

  “怎么?聚了旧,商量够了吧?有没有亲戚?”

  庄竞之于是把顾春凝的电话地址告诉了矮胖子,

  “能不能让我跟她讲话?”竞之问。

  “你别给我要什么花样,乖乖地等候好消息!我们自有分寸。”

  跟着那道友九送了两碗白饭,一碟送饭的菜,放到房间里来给慕天和竞之吃。

  这才发觉真的已饥肠辘辘,两人三扒两拨,把满如小山的两碗饭吃掉。

  整个人才恢复了一点生气。

  小房子四面都是墙,只有小小的一个四方窗口,根本无法可以逃走。

  慕天和竞之紧紧地坐贴对方,拉着手,等待黎明。

  过了好一会。

  矮胖子再推门进来,说:

  “庄竞之,你那师姐答应拿赎钱来了,有什么信物没有?等会拿出来,让她确认你是她那老师的女儿!她才肯交钱赎人1”

  “有,有。见到了师姐,我就交给她!”

  “臭丫头,有胆跟老子刁难,不怕你双手不拿出来放到大爷跟前去!若把你俩交到警方手上,押回上面去,坐水监就坐得你下半身泡肿,生脓而死,准够你受的。”

  听得慕天与竞之打冷战。

  门再关起来时,竞之脱下了内衣,把那封父亲的亲笔信从胶袋里取出来。

  信还是完整的,连墨迹都没有化开。

  竞之交给幕天:

  “暂时由你保管着,等下那矮胖子向我们要信物,你就拿主意吧!”

  慕天点点头,把信放在裤袋里。

  足足过了一整天,仍无消息。

  竞之与慕天担心至极。

  “慕天,水监牢是真那么可怕的一回事?”

  慕天叹一口气,点点头:

  “听说是。”

  人监禁在黯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已经够惨,还要把下半身浸在污脏的死水之中,锁上脚镣。很多囚犯就是下半身发烂发臭,整个人活生生地给折磨成一滩烂肉而死。

  竞之想,怎么父亲鼓励他们逃生时没有想到这样的酷刑?他当然是知道的,其实任何人都会知道。

  可是,还是有人不怕冒险,认为值得冒险,为什么呢?

  慕天明白,是因为香港是天堂。

  他咬紧了牙关等下去。

  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杨慕天突然地信心十足。

  这几年,他已多次地徘徊于绝望与死亡边缘,险死还生了。

  身旁这小竞之,肯定是他的福星。

  常言有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此言不会差到哪儿去。

  那小窗传送着日出日落的讯息,外头又已是黑墨墨的一片。

  竞之把头枕在慕天的肩膊上,一副娇慵无奈。

  慕天看她一眼,如果心情与环境许可,他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又有人推门进来。

  是道友九,给杨慕天一个眼色,侧一侧头,示意他走过去。

  竞之紧紧地跟在慕天后头,却给道友九拦住了:

  “只他一个!”

  “为什么?”

  “你是不是又要吃耳光了?给我好好地坐回房去!少啰嗦!”

  才说完这话,想不到这瘦削得皮包骨似的道友九竟也力大如牛,趁竞之不提防,把她推跌在地上,顺手就把门关上。

  慕天被拉出去,他不住回头,听见竞之在捶着房门,拚命尖叫。

  “你们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

  “为你好啦!”

  道友九一直半拉半扯地把杨慕天带到开头囚禁庄竞之的那间房内。

  其实,两间房间都是一般幽黯,家具极其简单,只有一只细小的窗,透进外间的风和光线,面积是这一间略大一点点而已。

  矮胖子坐在一张烂掉了椅背的藤椅上等他进来。

  “坐吧!”

  慕天不想坐,给道友九朝他肩膊一压,也只得坐在矮胖子跟前的木凳上去。

  “你姓杨,是不是?”

  杨慕天点点头。

  “你跟小女孩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未婚妻!”杨慕天觉得这个身份至为适合,也非常清楚地解释了二人实际上的关系。

  “老弟,大丈夫何患无妻呢?”那道友九拍拍杨慕天肩膊说。

  杨慕天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不安。

  矮胖子略略冲前,跟他面对面,说:

  “你要生呢?还是要死?”

  杨慕天战战兢兢地望住矮胖子,两只手按在自己坐的那张小凳子上,做了个准备要随时站起来,夺门而出,发足狂奔的姿势。 

  “你当然是要生的,且要生活得更好!告诉你,这地头大把世界,只要你够胆色够狠够劲,三两个回合,闲闲地就赢一条街,那时,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准有十万九千七个比房间里那个女子棒十倍的娃娃,要认你小哥儿做未婚夫婿!”矮胖子郑重地说:“只要你能重出生天便可以了!”

  “那么,你放我!”杨慕天叫。

  “我放你,我这就放你了,但只放你一个!”

  “为什么?竞之呢?”

  “因为那位顾春凝只筹得一万元,那是一个人的价钱,故此,你们之间只能放一个。”矮胖子说。

  “求求你,两个都放,我们再把钱筹给你,顾师姊在美国有亲人,只是没想到要用钱,未及通知她父亲而已。”

  “你少说废话。我们放了你们,再收钱,笑话不笑话了!你要走一个人走,你错过这个机会,别后悔。”

  道友九顿一顿,然后放软了油喉,道:

  “小朋友,你想清楚了,所谓留得青山在啦,哪怕没柴烧!这儿也没有你同归于尽的份儿。反正你那小妹妹不愁没有人肯拿钱赎她,到时为兔碍手碍脚,只消打九九九了!”

  杨慕天惶恐地问:

  “什么九九九?”

  “哈哈哈,那就是本地警察局的电话,很容易记,是不是?”

  矮胖子的目光凌厉,像头鹰般盯着他的猎物,杨慕天连连冷战。

  “姓杨的,很简单的一回事,你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等下姓顾的来支付赎金,我们把你交给她,让她带你出市区,豪华房车与服装,一切都已备办妥当。我们盗亦有道,收人家一万元,也不是自白地整数袋袋平安的。一入了市区,你就重见天日了。她问起师妹,我们就说她在上岸后,不久就气绝身亡了。这其实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其二呢?”

  矮胖子阴恻恻地笑。

  那道友九就接腔,又卖弄油喉,提高嗓门嚷:

  “天堂有路呢,你不走,地狱无门啊,你偏闯进来!”

  “是生是死,你想清楚!我们反转头来送走了你的未婚妻,就立即把你交给警察。”

  “请让竞之出去想办法,她会筹到钱来救我!”慕天哀求。

  “你倒天真!她出去了,带回来的不是钱,而是警察,我们岂非束手就擒?你爽快点,现今只有十多分钟,你可以好好考虑!要充好汉,不妨把机会让给你的未婚妻,自己现今就跑出屋外去,这对开的公路,包保你走不到十分钟就会发现一个巡警站岗,你好好地想清楚!”

  矮胖子站起来,示意道友九跟他出去,门随即在他们身后关上。

  杨慕天呆住了。

  要他在这短短时光之中决定一件生与死,报恩抑或负义的人生大事是沉重至极的负担。

  他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人生的坎坷与灾难,唉!究竟几时方可休止?

  好好的一个富裕家庭,旦夕即散,父死母亡,自己流离失所。一班分明是流氓地痞却都翻了身,在街上大摇大摆,作威作福,他呢?自幼聪明勤学,敦晶励行,却落得如此收场。

  不错,是庄竞之一手挽救他、扶植他,才有今日。

  然,今日又如何?要报庄竞之的救命之恩的话,眼前就是一个机会。只怕让庄竞之重出生天的代价,就是自己万劫不复的下场。

  一想到了在乡间耳闻目见的种种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惩罚,杨慕天就惊得浑身冷汗。

  体内的残存食物,像要呕吐出来似的,那种感觉难受得像拚命刺激他的思维,叫他清醒,叫他冷静。

  杨慕天鄙夷地想,与其知道有如此凄惶的今日,倒不如不让庄竞之挽救,干脆早早死掉了还要舒服。不论是被蛇咬倒,毒发身亡,抑或是偷渡时溺毙,再辛苦也不过是顾盼间事,怎比锁着押回上头去,长年累月地受肉体与精神折磨蹂躏,更加恐怖!

  这种回报是不公平的。

  杨慕天开始为自己找到借口了。

  他想,反正是他平安出去了,就可以想办法再营救竞之。这才是一条两全其美的求生之道。

  这两个无赖,当然的只愿意拘押个女的,总比较容易应付。自己也不必跟他们交涉理论,将计就计,再行打算。

  不能有功亏一篑这回事。

  庄竞之素来是他的福星,借助她让自己重出生天,不正是竞之最求之不得的吗?

  再退一步想,竞之是个女的,万一真要送回去受批判,一定还不及自己所受的重。

  正思考之际,房门推开了。

  道友九把一袭西装放在床上,命令说:

  “穿上它,再把这几条街名念熟,记住,你住窝打老道的,还有你在香港中文大学念书,是大学生,大学就在新界沙田,知道吗?记牢那些街名人名才好!”

  杨慕天穿好了西装便服,结好领带,那道友九竟把一位妙龄少女带到房内,给杨慕天剪头发。

  少女,一边替他梳理头发,一边说:

  “等会你的亲戚来了,我就会跟你一同坐车出市区,如果有警察截停我们的车子,查问你,你就说念中文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我是你的同学,叫阮小云,也念中文系,这是你的图书证。”

  杨慕天接过,没有贴照片的,只写上名字。

  他们真是神通广大,连这种图书证都捞得到手。

  少女看杨慕天的眼光是怪异的。

  杨慕天能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他。这有什么关系呢?

  到了这最后关头,只除了自己的安全,其他人等,就连庄竞之在内,也不再重要了。

  他才理好了头发,矮胖子便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穿一袭旗袍,很整齐光洁,见到了杨慕天,脸上抹过一阵喜悦,问:“你就是杨慕天吗?我是顾春凝。”

  慕天点点头。

  “竞之呢?”顾春凝问。

  在场人都有一点紧张,只听到慕天答:

  “她死了,我把她背着上岸后发觉她早已气绝身亡。”

  慕天说这话时微微低着头,视线往地上望。

  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神。只是,听得出来,声音是空洞的、悲伤岣、无可奈何的。

  顾春凝轻呼一声。

  还未想到要跟杨慕天拿什么证物,杨慕天就从口袋里拿出了庄世华给女学生写的亲笔信。

  顾春凝慌忙拆阅,一见老师字迹,就满眼含泪。读完了信,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慕天:“事不宜迟,现在就走,记着你的身份。”

  开了大门,走出去。

  杨慕天先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这是他自清醒以来,第一眼看到这个自由世界。

  四周仍然黑暗,只远处有几间平房,透出灯光。

  一辆平治牌黑色汽车早已停泊好,他们三个人坐到后厢去。

  上车前,杨慕天看见顾春凝把一大叠钞票交给矮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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