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天是饿着肚子,哭至累得再无力支撑下去,才慢慢入睡的。
到底算是个英勇的男孩子了。
阳光稀疏地透过茂密的树叶,再映进山洞来时,杨慕天悠悠地转醒过来。
第一个感觉就是饿。
饿得肚子好像贴到背上去了,自觉整个人扁扁的只余一层皮。
感觉相当的难受,他是完完全全地瘫痪在那儿,动弹不得。
然而,耳畔嗡嗡作响,有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在鼓励着他,说:
“慕天,快起来,跑到外头去想办法!”
真的,直挺挺地躺在这儿,是坐以待毙!
必须爬起身来,到外头想办法。
杨慕天用双手撑住了地,才勉强站得起身,原来饥饿是如此可怖。
荒山野岭如何觅食呢?杨慕天只得走向附近的那几家农舍去想办法。
杨家后头的山麓,住了三数户人家,原来都是晓得杨君佐的。
只是慕天目睹昨日的家庭巨变,知道叩门求助,一定是不得要领,
于是他悄悄绕过那几间农舍后头,希望能从后门偷进厨房去,拿一点什么食物充饥。
他选中了的其中一家,住着的人叫周四嫂,是个寡妇,带着一个跟杨慕天同年纪的儿子狗仔过活。
慕天心里暗暗想着,万一被周四嫂捉着了,多少还有点人情可讲,自己到底跟狗仔是同班的同学;而且四嫂的针线功夫了得,平日母亲很肯帮她家计,老是光顾她剪裁好的小童衣服。
慕天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短打衫裤,正是四嫂的手工。
因而脏子是壮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周家屋后,伸手推开后门,果然没有上锁,很得心应手。
走过了天井的那条小小水泥路,就是厨房了。慕天跑进去,急忙地四处找寻能吃的东西。
才一揭开那个大木盖,就见锅盘里盛着几个馒头。
慕天的手像是从胃里伸出口来的。那三只脏极了的小指头抓到雪白的馒头上,明显地立即出现乌黑的指印。
电光火石之间,慕天震惊地想,只要一口把这馒头咬下去,就不折不扣地成了个贼了。
从小,父亲连自己一丁点儿的歪品劣行也不原谅,连说话讲得夸张一点,都被父亲训斥一顿,何况不问自取?怎么一夜之间,父亲成了阶下之囚,母亲失踪,自己沦落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小毛贼呢?
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晶莹地跌落在那个印有三个小指印的馒头上。
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定要做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叫有点志气。
才十二岁的他,已晓得要有英雄气概。
这就把馒头放下,拔腿便跑吧!
然而杨慕天双腿正在抖颤,饿得实在四肢酸软。
一个小馒头握在手里,停在半空,放回锅里去,跟往嘴里塞,那历程都一般艰难。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后脑就是一阵剧痛,分明给人用硬物重重地打着。
慕天“哎哟”一声,馒头从他手上飞脱,他下意识地抚摸着后脑,同时转过身去。
“看你这没家教的小毛贼还敢不敢偷我的东西?”
“四嫂!”慕天惊叫。
眼前的四嫂,竟一手拿着一条粗木板棍,一手叉着腰向他呼喝。
“四嫂,求你,我好饿!”慕天讷讷地说,羞愧带来的难受,比他后脑的痛楚更甚。
“饿就要偷了吗?吃不得苦就学你娘卜通一声投水去吧!你快快地给我滚!”
“什么?四嫂,你说什么?”
慕天吓得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不敢掉下来似的。
“我叫你滚!”
四嫂拉起慕天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半拖半拉把他扔出后门去。
慕天扯直了喉咙嚷:
“告诉我,我妈是不是真的投了水了?”
“四嫂,四嫂,求求你,我妈以前待你不薄!”
慕天捶着紧紧下了横栓的周家后门,放声啕哭。
一直哭至身上剩余的水份都好像抽干了,才稍稍地止住。
他疲累、伤心、惶恐、绝望、饥饿、口渴。总之,能想像得出的苦难,都一下子朝他身上发生了。
为了什么?
如今父亲肯定生不如死,母亲又生死不明,自己呢?
来不及再细想,一个强烈的意念升到脑海里来。
那周四嫂说母亲已经投水,是真的吗?
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慕天一边抽咽,一边直奔至山边的河畔去。
河水淙淙,澄明清冷,两岸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杨慕天只得干站着发呆,嘴里不住地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
他跌在河岸的草石之间,再次呜呜痛哭,泣不成声。
良久,有只小手轻轻抚若他的头发,然后惊呼一声,
“你还是活的呢?”
慕天微微蠕动一下,扬起脸,看到了一个带着惊骇的,然而肯定是温柔的微笑。
是个小女孩,向着他,背着太阳,蹲着。
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为她镶上一层金边似的。
慕天曾经跑到这乡间唯一的教堂去听道理,只为那意大利来的神父,要在圣诞节前分发糖果给村童们。他听过神父讲耶稣出生的故事。
那圣母的出现,在神父的形容下,有一点点的似这跟前的小女孩。
当然,杨慕天想,这小女孩还小。大概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样子。
可是,她脸容慈蔼圣洁,还有那个甜甜而友善的笑意,教他尤其感动。
好像一百年未曾看过这么温柔安乐的场面。
尤其女孩子的眼神,宁静之至,迷离若梦,如此有效地去抚慰着慕天悲痛而仿徨的心。
宛如在安慰他说:
“别怕,有我在这儿,一切就好!”
果然,不是幻觉,那小女孩对他笑了笑。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小心而摔倒了?你看你,竟然一头一脑都是血!”
小女孩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来,往慕天的后脑一揩,血红的颜色染在手帕儿上。
可幸两个孩子都没有惊恐。
慕天睁着他那双大眼睛,牢牢看着正在照顾他的小女孩,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问道:
“你得快快回家去,让家里人给你包扎伤口。”
慕天只是摇头。
跟着,眼泪又不期然地夺眶而出。
小女孩捉住慕天的手,温柔地说:“好男儿,怎么一下子流起眼泪来,很痛了,是不是?”
慕天又摇头。
“你怎么了,只是不作声呢?你不把困难说出来,教人家怎么帮你?”
小女孩的一点娇嗔,将杨慕天整个人软化。
慕天说:“我饿呢!”
小女孩闷声不响,自她身边的小布包中取出了一个面包.来,欢天喜地地交到慕天手里去。
慕天望住小女孩,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吃吧!吃完了,我还有一个梨子可以跟你分着吃。”
她此话一出口,就像一道活命金牌似的,拯救了慕天一命。
三扒两拨,一个大面包就报销了。
两个孩子移动着细小的身躯,坐到了河畔树荫之下去,稍稍避过阳光。
“你叫什么名字?”
“杨慕天!”
“我叫庄竞之。我们拉拉手,做个朋友好不好?”
“好。”
庄竞之伸出小手来,让杨慕天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
“谢谢你,你是我救命恩人!”
庄竞之笑,笑得天真而灿烂,问:“现在还饿吗?”
杨慕天尴尬地点点头。
庄竞之已从小布袋中掏出一个梨子来,递给杨慕天。
慕天接了,说:
“好呀!我们分着吃吧!”
竞之扁着嘴,想了一想;说道:
“不好,还是由你独个儿吃吧!”
“我已经把你的面包吃掉了!”
“不相干,梨子是分不得的!我从前听人家说,分梨就是分离,我和你刚拉了手,成了朋友了,怎能一下子就分离?”
竞之的笑意是诚恳而亲切的,她再鼓动慕天:
“吃吧,我不饿,我看着你吃就好了。”
慕天把梨子吃光以后,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故事。
庄竞之告诉慕天,她是北方人,父亲庄世华是个教中学的老师,被下放到这儿来,每天得下田操作干活,学习种植稻米。母亲是为她而难产去世的。
这天,刚走到河边来采小花,就遇上了杨慕天了。
庄竞之在听完慕天的故事后,一脸同情地望住他,说:
“真没想到那周四嫂如此凶啊,让我拿条手绢儿替你包扎好伤口,再去想办法。”
竞之的确是一边试当他的护士,一边想她的办法。— 两个孩子有商有量之下,决定先解决了眼前的住食问题,再去理会如何救父寻母。
竞之本来要把慕天带回家里去的,慕天只是不肯。
他有他的顾虑,只为想起昨天以及今早的经验,他意识到成年人对自己的态度,已随富户命运而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论他们是乘机宣泄经年的妒羡,抑或完完全全的迫不得匕,身不由己,后果也是一样的。
慕天不肯再冒那被人呵斥辱骂欺凌甚至遭受毒打的苦。
似乎除却了眼前的这个小小竞之,他不再打算信任及求助任何人。
竞之没有办法,只得先陪着慕天走回那小山洞去,视察这临时居所。
小竞之一定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望了山洞几眼,沉思片刻,就对慕天说:
“你姑且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很快就回来看你。”
竞之回到山洞去时,已是黄昏日落。
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抱满一手的竟是一张小薄被,以及几包干粮,连水果都带来一大包。
此外,竞之点点头,示意慕天放心,再从小袋里拿出一盒白膏药来,轻轻地涂到慕天后脑的伤口上去。
“我们从北方带下来的,万试万灵的金创药。”
竞之的语气像个江湖郎中,惹得慕天大笑起来。
这两天来,第一次,慕天识得笑。
竞之随后对慕天说:
“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再来。”
竞之守她的承诺,一连几天,她都准时为慕天带来接济的食物。
到底还是孩子,一填饱了肚子,慕天的哀愁似已去掉一半,又有竞之在一旁做伴,于是两个孩子竟能有他们的游戏与欢乐。
也曾有一次,竞之陪慕天长途跋涉,走到大街上去看仍然示众的父亲。
然,好景不常。
突然在几天之后,竞之没有出现了。
整日整夜,山洞与河边都没有她的踪影。
慕天失落而仿徨地在河畔候至日落,才回山洞去,仰头看着天上繁星点点,思念竞之之情,竟似浓于父母。
弛连她住在哪儿也不知道,怎样去找她呢?
在这么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她也会记挂着他吗?
慕天的这个疑虑,不久便被肯定。
就在一片漆黑的虫鸣之中,突然的,远远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在叫着,“慕天,慕天。”
他以为在造梦了,怎会听到竞之的声音呢?
可是,慕天心想,自己分明的是坐在山洞里,根本没有睡,怎可能是梦?
他一骨碌地爬起身来,立即冲出山洞口,果然见小竞之手提油灯,一步一步地走,慢慢向前摸索而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危险呢!”
像久别重逢的小情侣般,慕天立即伸手扶住了竞之,责怪的语气之中,听得出来,有无限的喜悦与安慰。
“我怕你饿!”
才坐定在山洞里,竞之就拿了几件糕饼,塞在慕天手里,且有点老气横秋地嘱咐:
“快点吃,不然饿坏了怎办?”
慕天并不急于吃那些糕饼,只问:
“你这个时候走出来,让你爸爸知道了怎么办?是他今天不让你出来看我吗?”
竞之点点头,仍是那句说话,
“叫你吃了再说话嘛!”
山洞内只有小油灯的微弱光线,照住了两张天真而又匹配的小脸,那么的亲近,那么的可爱,竟然把环境的黑暗与凄凉气氛都压下去了。
“爸爸今早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因为发觉失去很多的面食与水果之故。他问了我,我坦白相告。”
“你爸爸有没有把你打一顿?”慕天紧张地问。
“没有。爸爸不会,他顶疼我的呢!只是,他听我讲完了事情的始末,竟默不作声。后来叹了一口气,只叫我以后别再来看你了,就是如此这般,他把我带到田里去干活,到黄昏才把我带回家去,今晚我候着他熟睡了,才能跑出来。”
“等下你爸爸找你呢?”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回家去就成了。”
竞之竟从容地伸了个懒腰,就睡在地上。
这孩子是真的太累了。
一条薄被盖住了慕天与竞之两个孩子,他们何只睡至天亮,直至炎炎红日升起多时,慕天才醒转过来。
他往身旁一看,松了一口气,竞之仍然睡得安稳。
他才坐起身来,准备叫醒小同伴,不由得惊叫一声,吓得缩作一团。
山洞外正正站了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这人目不转睛地望住杨慕天,有说不出的骇异哀伤与无奈。
竞之因这稍微的骚动,也醒过来了。
她一眼看到洞外蹲着的男人,就飞身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人的颈,嘴里喊说:
“爸爸,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竞之,跟我回去!”男人拖住了竞之的手起来就走。
竞之一路地挣扎,叫喊: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要放下杨慕天!”
竞之甚至拿脚踢她的父亲,拚命地要摆脱他。
“爸爸,爸爸,求你放我,求你救救杨慕天!”
杨慕天跑出山洞来,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小竞之。
突然,竞之狠一狠心,一口咬到她父亲的手腕上去。
庄世华料想不到女儿这厉害的一着,立时间松了手。
竞之就活像一枝箭般,回到慕天的身边去。
竟之摇动着慕天的手说:
“快,快,我们走,爸爸要捉我回家了。”
两个小孩还未开始拔足狂奔,庄世华已经走到他们的身边,拦截了他们的去路。
庄竞之竟昂起一张小脸,毅然决然地站到杨慕天的前面去,以小小的身躯护着他,生怕父亲要怎样对待慕天似的。
“竞之,听爸爸的话,回家去吧!”
庄世华向女儿伸出了手,慈祥地向她劝说。
竞之猛摇着头。
“你别要爸爸为难啊!”
“爸爸,你也别要我为难呀。”
真没想到,才十岁多一点的孩子竟然会说这些话,令到庄世华愕然,
“竞之,你是个好孩子!”
“对呀,爸爸,我是个好孩子,我要帮助别人。爸爸,如果我有困难,而我爸爸又给人拉到街上去示众了,你会希望有人辅助我、拯救我、照顾我吗?”
连稍稍经历过苦难的孩子,都容易成长。
庄世华重重地吁一口气。他蹲下身来,伸出两只手,一把将两个小孩子抱在怀里。
杨慕天开始住到庄世华的家里去。
跟庄竞之一样,都没有再进学校念书了。能有两餐粗茶淡饭,已属上上大吉。
庄世华原是教习中学西洋历史与英文的。现今下放种田了,每逢夜里回到家来,就必定静静地悉心教导两个孩子念书,中英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