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场各人都听到一把清爽明丽、娇柔欲滴的声音自拍卖行的那一排排座位之后传来。
“十二亿!”
各人的第一个反应,包括杨慕天在内,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连拍卖官也忘了重复这个数字。
他只张着嘴,睁大眼,看到拍卖行的大门入口处,出现了一团艳光。
有点儿像圣经上说的,圣母显灵似的,先是有一阵炫目的光芒出现,然后再看清楚,才能见到面容庄重肃穆,美艳不可方物的一位女士,站在那儿。
是她开口,若无其事地说了“十二亿”这个数目!
拍卖官不晓得反应,他当然有权思疑她是不是滋事分子,前来捣乱?
然,拍卖行警卫森严,没有资格竞投的闲杂人等,不会放进来。
更何况,他看清楚了,拍卖行的大老板冼道仁先生,正好陪着那位美人儿走进来,恭谨地站在她身边。
冼道仁甚至向他的拍卖官手下示意,价钱是千真万确地提出来的。
就在这转念之间,整个拍卖行的人,都回转头来,看到这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亭亭而立,盈盈浅笑,从容得体地接受着人们的惊骇、惶惑、钦佩,甚而尊敬。
拍卖官开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
“十二亿,十二亿!谁出价超越十二亿!”
人们的目光,大部分仍投在这位不知名的漂亮女郎身上,根本舍不得离开。然,仍有小部分人士将眼光转移到杨慕天身上。
杨慕天当然看到走进来喊价十二亿的这个女人!
二十年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杨慕天完全习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从来没有任何困难、骚扰、震惊能威胁他的神经,动摇他的冷静。没有,真的,完全没有.
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的例外!
他目定口呆,不知所措。
脑袋里刹那间空白一片,什么思维也在这一秒之间荡然无存。
尤其当他看到那女郎回敬他的柔媚,凄迷若梦的眼神时,杨慕天没有失仪地狂叫一声,只压一压心头那山崩地裂似的震荡,已算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定力与修养了!
那女子的笑意与眼神如此有效地控制了杨慕天的神经,脑部开始阵痛,胃液翻腾,热血似渐渐抽离身体,他变得冰冷。
坐在杨慕天身边的两名助手施震鸣与王锦基,跟在场人士一样,先是吓呆了,其后立即被这位神秘女郎的美色吸引,很有点头晕眼花似的。
就在咫尺的这个美女,肌肤胜雪,白里透红,再配以明眸皓齿,那鼻梁的俊挺,一直把人们的眼光带落她的胸脯。那套剪裁得非常精简合度的套装,领口开得并不太低,却微微地会引人生了一点点的遐想。面相有如九天玄女的一个人,如能有副魔鬼似的诱人身段,那就实在太无懈可击了!
王锦基与施震鸣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赌,在场起码有九成的男土会跟他们一般反应,小腹下一股暖流正在蠢蠢欲动,教人难受又好受。
迷惘了片刻,还是王锦基蓦地惊觉过来,那拍卖官说:“十二亿!”“十二亿厂像暮鼓晨钟,敲醒了他。
王锦基赶忙转眼看着他的老板。
只见杨慕天仍然逗留在目定口呆的阶段,这才真使王锦基为之大吃一惊。
什么世面,什么美女,这杨慕天没有见过呢?如今他的那副表情若不是夸张了一点点,就实在太令人莫名其妙了。
王锦基禁不住叫了一声:
“主席!”
还没有机会把说话讲下去,杨慕天即以手势阻止了他。
很明显地,杨慕天不要别人打扰自己。
他的确极度惊骇,之后,他竭力思考,试图把全身的血液抽回来,再调度到脑袋去,企图寻个水落石出。
令杨慕天如此错愕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并不单纯为了这女子出类拔萃的容貌,更不只由于她异军突起的叫价。
而是一段早巳尘封的往事,就在这女子出现的一刹那,再重新被揭起。
会不会是她?这么的似曾相识?
杨慕天一边使劲地思想,一边竭力地要甩掉脑海里残存的阴影。
单是这种矛盾与冲突,就足以令杨慕天觉得自己被扯到精神崩溃的边缘。
他务必要仔细重翻往昔的旧帐,才能认定这眼前的女子,是否是跟他有过宿世前缘的一个人!
但要重视往昔,对他是何等残忍的一回事!
谁愿意自揭疮疤?
然,除了那阵浓不可破的光彩,令这女子闪闪生辉之外,那容貌、那笑靥,那眼神,都宛如来自远方,仿佛在那乡间河畔,第一次相识她时的模样!
杨慕天不会忘记,这二十年来,其实屡屡的在梦中,不期然地与她相见。
真不能置信� �
如今的光景或者纯粹幻觉而已。
怎么可能?
分手时,对方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生不欲生,死不能死,彻头彻尾挣扎的落难人,怎么可能摇身变成这个样子?
才否定了这个可能,随即为自己带来更大的震惊。
然则,杨慕天又如何?
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在这闻名全球的传奇小岛上,普遍得不再为人带来震惊,只会教人津津乐道。
自己就是一个现成实例。
对方何独不然?
杨幕天手开始冒汗。
正因为思考过激,猛力抽回多年往事,使他整张脸,涨成紫红,头筋涌现,皮肉微微颤动。
拍卖官已循例喊了最后一次价,随即拿起木槌,在台面上一敲。
就是十二亿元,罗祖谋家族的大本营,传至第三代,就转手到这位一望令人惊骇、再望教人荡气回肠,三望就要死心塌地倾心相许的奇女子手上了。
也没等在场各人惊魂甫定,这一头拍卖官拍了板,那一头,奇女子像一阵阴风似的消失了,形同鬼魅。杨幕天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大局已定,王锦基与施震鸣齐齐望住老板,听候他的发落,
过度的震惊,根本使得杨慕天无法思想有关地皮拍卖一事,
他稍稍定下心神时,拍卖场的人群已经在撤退。
究竟有多少人向他抛下同情怜悯的眼光,甚或意图上前安慰几句,杨慕天都没有注意到,他根本的不在乎!
他回过气来,就在两位助手陪同下,步出拍卖行。
拍卖行大厦门口,堆满了记者,都争着采访这位落败的财经巨子杨慕天。
当然的无可奉告。
永盛楼与拍卖行都在中环,原是几分钟的脚程,就为了饶倩真的周到,老早通知司机去接,免得记者群亦步亦趋,直跟着杨慕天,沿途采访。
才坐在汽车上,杨慕天就已渐渐控制了情绪,恢复常态。他对王锦基说:
“查到了其中的来龙去脉没有?”
对,只一转眼的工夫,杨慕天就向他下属拿答案。
这是他的惯技。在香港商场之中,也并非独一无二的现象。
任何一个规模庞大的机构,任职的高级人员经常要三头六臂,有什么业务上的重要资料与消息,都要尽快打探出来。效率完完全全比美联邦密探队。
因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哪一个企业巨子,会甘愿打输数?
守在他们身边的一群手下,个个都是官高厚禄,其来有自。
无人在世上有责任白养了谁?
谁要老板久候三分钟仍拿不出答案来交代,办事不力的印象,立即输入波士的脑袋去,绝对有永远刷除不掉的危险。
今日发生之事,非同小可。
王锦基能未足四十岁,就坐上了永盛集团母公司的执行董事职位,除了他的学士与硕士学位之外,还在他办事的惊人效率,深深打动杨慕天的心。
谁在今天没有一两个劳什子的学位了?
别说大学毕业文凭,连拥有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的众男女,一字排开,肯定长过皇后大道东、中与西!
可是年纪轻轻成为大机构的董事成员能有几人?
王锦基随即露了一手,即抓起电话接回永盛集团的公司秘书部,单刀直入,问那头头李家雄:
“怎样?刚才嘱你跟拍卖行的冼道仁联络,取到资料没有?”
对方不住地讲,只见王锦基立即写在记事簿内。
挂断了电话,王锦基便如数家珍地向杨慕天报导:
“是菲律宾的一个华裔家族财团。”
“她叫什么名字?”杨慕天迫不及待地问,对其他资料似乎完全不在意。
“庄竞之。”
杨慕天的脸色就在那一秒钟煞白。
简直自得像一张纸。
全身的血液,好像被吸血僵尸一下子抽离似的。杨慕天咬牙切齿,冷冷地在心里说:“好!不愧是巾帼须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那一定是她无疑。”
王锦基知道老板今日心情奇劣,故而动静怪异。没有他的指示,就再不敢把查到的资料讲下去。
事实上,资料也极有限。
拍卖行的冼道仁先生当然有十足证据,知道这位庄竞之小姐有充裕的资金竞投,才会让她参与,更特地陪在她身旁。
根据冼先生办公室透露的资料,菲律宾国家银行以及中东的国际银行同时向拍卖行提出了担保,可知这位庄竞之完全是实力派的大富豪。
杨慕天经历了这个巨变,有一丁点的晕眩,定过神后,他嘱咐司机,
“回深水湾去!”
这就表示要倒家了。
沿途车厢内的气氛死寂。两位助手当然不敢发一言半语。
直看着杨慕天走进他的寓所,车子才再驶回永盛楼去。
杨慕天返寓所之后,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一直没有走出来。
家里的人知晓他的脾气,连妻子卢凯淑在内,都不敢去惊扰他。
杨慕天的书房前有一系列的落地玻璃窗,他坐在那张十九世纪法式古董皮椅上,仍能居高临下,看到蓝天碧海。
深水湾的海港景致,尽入眼帘。
杨慕天无力地把自己抛在皮椅上,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庄竞之!
二十多年前,杨慕天也是在一个晴天,认识了庄竞之� �
地点却是中国广东之北,曲江县韶关的一个叫马霸的地方。
杨慕天的父亲世代都是这马霸的地主。
说起马霸,面积虽不太大,却是举国闻名的出产丝苗米最盛最靓的一处地方。
历代帝皇的一口饭,这马霸是必然供应地之一。
杨慕天虽在战时出生,小时候时逢烽烟,但还算大幸,并没有太受饥寒交迫的苦。
杨慕天的父亲叫杨君佐,是个喜欢读书的人,继承父业,当上地主,也无非把土地租给一些贫农耕种丝苗米,自己总是一天到晚地躲在书斋里,埋首在诗词歌赋之中。
还记得大约十一岁那年,有一个早上,杨慕天探头到书房去看望他父亲,被杨君佐慈爱地一把抱在怀里,说:
“慕天,你长大后,要不就钻研中国古典文学,要不就出洋去念番书,千万别学这等新文学,我实在受不了。看,打从晚清开始,我们国家内的杂志,刊登的所谓文章小说,都不伦不类,看得人不是味道。”
才过了一年,生活就完全不是从前的那回事了。
国家厉行土地改革,地主都被拉到街上去,把罪名写在一个木牌上,悬挂胸前,当街示众。
杨君佐自不能幸免。
杨慕天那年十二岁,正值升上初中。
他一向敦品勤学,成绩斐然。
谁知就在那一天,竟然出了事!
杨慕天在学校,被老师无端端地揪出来,宣布革除学籍,地主的后一代不准再接受教育了。
杨慕天哭着,走回家去。
家中空洞洞,竟无一人,杨慕天吓得不敢流眼泪。走遍了大屋的每一个角落,只是不见人影。从前闹哄哄的一家人,有父有母,有婢有仆,如今只剩他一个!
杨慕天重新跑上街,找到个街坊婶娘,正要开口追问,那婶娘只低着头,急急走过,也没有理会他。
如是者,一连几个相熟的,对他的态度,都如出一辙。
杨慕天彷徨得眼泪又忍不住挂下来。
忽然街角转弯处有个小声音在叫他:“喂!慕天,慕天!”他循着声音看去,竟是他的一个同学小牛。
“来!来!”小牛示意他走近街角,刚好有棵大树,两个小人儿就躲在大树干后,街上走过的人,不易看到。
“慕天,出事了,你父亲出事了!”小牛煞有介事地说:“别告诉任何人我给你通风报讯,否则,连我、我的家人都要受牵连。我也是看在那天,你把亲戚送来的干果让我分尝,很想报答你,我才这么冒险!”
小牛说着这话时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他还紧张地加一句,“不过,以后千万别再捉起我跟你分吃干果一事了,不得了。”
小牛说着,就想走。
慕天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问:
“小牛,你知道我父母亲在哪儿?”
小牛抿着嘴,示意他别声张,先探头偷看树干后的街角一眼,才压低声浪说:“你父亲被拉到大街,站到你们永盛隆米铺的门前去。你母亲,我不知道她往哪儿跑了!”
杨慕天一个箭步正想闯出去,直走上大街找寻父亲。
小牛忙拉住他的衣袖,警告他说:“你这就去找你父亲吗?”
“当然!”
小牛沉吟半晌,一有大事发生,孩子们都好似能于顷夕之间成长似的。
小牛说;
“慕天,你小心!等下父子相见,你也得忍住,不可扑上去相认。”小牛咬咬牙,一派英雄本色:“自己事小,连累你父亲受更重的罪事大。记住了!”
小牛说完这番话,才撒手让杨慕天直奔到大街上去。
他们杨家另外开了一间米铺在大街上,叫永盛隆的。
杨慕天以后在香港创办永盛集团,多少有点纪念杨家祖业的意思。
当他飞奔到大街上去时,果然看见有个似他父亲的男人,跟好几个其他男人弯着腰,低下头,半鞠躬地站在永盛隆前面的街中央。
其中一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小牛有言警告在先,还是他看到形容憔悴,表情麻木的父亲,着实地给吓呆了。
慕天一下子连连后退了几步,把身子瑟缩地躲到墙角去,实在不敢相认。
一直看守着父亲,直至黄昏日落。
有队人来把那几个挂上罪名木板的人一并带走了,
杨慕天知道,翌日他父亲还是要站到这儿来。
父亲被带走了,他怎打算呢?
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家散人亡的?
要一个还未足龄十二岁的孩子承受这剧变,未免是太过份了!
慕天踯躅走回他的家去,抬头一望,又吓了一大跳,他奔走过去,拚命地捶打大门,然而,门是被几根大木条钉得死死的,封住了。
他拚命地绕了个圈,跑去后门一看,竟也是一式一样。
夜幕已然低垂,他无家可归。
慕天瑟缩地蹲在门口石阶上,既冷且饿,晚间的寒风刺骨,叫小孩子怎么忍。
杨慕天终于忍无可忍,发足狂奔,直走到杨家后山的一个小山洞去。
那儿是他平时跟左邻右里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时常去的地方,只是日间来的次数比较多,总觉得小山洞很干净,还可以挡一挡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