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凯淑大抵把丈夫的所有女人,都看成高尔夫球。杨慕天工作过劳,他爱上这运动,以松弛紧张情绪,就随他去好了。球并未打入洞时,杨慕天会穷追不舍,球一旦入洞,就不再矜贵了。
杨家既是富甲一方,高尔夫球在各类球中再贵,都可视若等闲。直接点说,唯其不断地以新球取代,卢凯淑又何须紧张?
杨慕天习惯大清早起床,定必到深水湾高尔夫球场上去.消磨一两小时,才再回家来吃早餐、上班。杨家大宅根本就在深水湾,鸟瞰着整个球会。
这天,杨慕天很心神不属,一颗心完完全全在半山的那块罗氏地皮之上。
那份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心理,形成了一股压力,使他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杨慕天太知道自己的性格。一旦起了野心,就无法平服下来。
任何人与事的魅力消失,只在他把对方征服之后。袁素文能一直在杨慕天身边,不如其他女人般只存在一年半载,直接点说,不被他摈弃,无非是袁氏女那一副无可无不可,完全不志在拥有他的神情态度使然。
杨慕天不会甘心,看到他身旁有些微反叛的迹象。
他需要全体引起他兴趣的人事,都誓无异志地俯首称臣,任由摆布,才叫安乐。这袁素文异乎寻常的表现,留住了他好胜的心。
当他一知晓罗尚智去世,要出卖这祖上产业时,他那不羁的野心又蠢蠢欲动,管也管不住。
固然因为地皮实在是得天独厚,盘踞在港岛半山,每天每夜傲视这国际名城的作息,自有一种具体的、实在的胜者为王、雄霸天下之威风感觉。
事实上,只要对香港有信心,从生意的角度着眼,这地皮也是不容放过的对象。绝对能为投资者带来可观的利润。
尤有甚者,杨慕天心中有个小秘密,使他非把这罗氏大宅据为已有不可。
原来杨慕天跟罗尚智曾有过一段小过节。
这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一件事了。
杨慕天其时在商界刚刚冒出头来,还不至于大富大贵。然而因为各个股票大客户的关系,已然在上流社会活动,
湾仔有间私人会所,叫六福客栈。起初是六名财雄势大的阔佬发起,把两层相连的楼宇购置下来,装修得美轮美奂,几间套房,媲美五星级大酒店。其余一应的客厅、饭厅、厨房,设备非常周全实用。备办这个私家会所,是旨在工余,携了各式佳丽,到那儿喝酒耍乐。既舒适安全,又可掩人耳目。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太过穿梭酒店,出入旅舍,有碍观瞻。
于是,六个人顺理成章地每人每个星期占用一晚,其余一天,归公家用。倘若轮到自己运用的一晚,刚巧有公事在身,不妨跟其余人等对调。
至于这六福客栈的打扫招呼与备办酒莱,则雇用一队佣仆,提供无懈可击的服务,那厨子还是从本埠的一流酒家挖角来的呢。
有钱人家的享受,也真无微不至。
这六福客栈的其中一位主人,正是金融界的另一位巨子胡国柱。这晚,他忽然心血来潮,请了几位谈得来的朋友,一同到六福客栈去乐一乐。
胡国柱向来大手笔,非但备办了最上等的菜肴,还指令他的助手到舞厅去,给一班最红的小姐买了钟,带到六福客栈来侍候。
客人之中,以杨慕天最年轻,又以罗尚智最年长。
酒过三巡,各人都因尽兴而放松戒备,言语开始无状,大家又想,都是能开得玩笑的好朋友,更不戒怀。
陪坐在杨慕天身旁的是一位走红不多时的年轻姑娘,叫做芝芝的,很有点姿色。
杨慕天不知是给主人面子,对当晚的安排表示绝对欣赏,还是为了什么其他原因,对芝芝分外地亲近。
原本是小姐们负责替各人添酒加菜的,偏偏杨慕天就倒转来服侍芝芝,细意地把好菜不停夹到她跟前去。
坐在芝芝另一边的是罗尚智,他有意无意地借着酒意,把双手搭在左右两位小姐的肩膊上去。
睁着一双醉眼,罗尚智说:
“美酒佳肴,还得加上左拥右抱,这才叫相得益彰。老胡,你只给每人编派一位美女,未免是太孤寒呢?”
胡国柱慌忙笑说:
“罗翁所言甚是,国柱这就记住了,下次一定安排得更好!”
“我等不来,这就拥着这两个美人儿欢乐今宵去,如何?”
罗尚智一口酒气喷到芝芝的面上来。
芝芝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回避着,很自然地回转头来,望住了杨慕天。
也是酒饮多了的缘故吧,一阵英雄气短,撩动了杨慕天,他情不自禁地拉芝芝一把,顺势把她带回自己的怀抱去。这下可恼了罗尚智,忙问:
“怎么了?要跟我争?”
杨慕天还不及反应,就为眉精眼企的胡国柱抢先答说:
“哪里的话呢?在座中,谁不是罗翁的后辈,谁又敢冒犯了?罗翁,来来来,干这一杯,算是小弟向你赔个罪,请罗翁千万别见怪我招呼不周!”
其余在座各人都心领神会,为了不使这个欢乐场面变质,立即起哄,全都向罗尚智敬酒,努力化戾气为祥和。
只杨慕天一人并没有随众举杯畅饮。
这,罗尚智当然地看在眼里。
再饮过了几杯之后,罗尚智有意无意地说:
“难得兄弟们赏光,罗某真的高兴。这小岛之上,每天每时都有新发财,多么的幸运,暴发户的声势再凌厉,各方大哥仍要赏我们祖上半分面子。传到我们这一代,再不长进了,还能仰承祖荫,声望上得以不损,资产上也安居乐业。那间什么冲量行的董事,月前才跟我吃茶,开了我一句玩笑,说,罗翁,单是你那雄踞半山的大宅与地皮,就已买得起十间八间中型股票行了,把我说成个坐享其作,无大中用的二世祖似的,其实我已一把年纪了,真是的!”谁都听得明白这番说话的含意。
尤其是当罗尚智说着这番话时,根本不望杨慕天一眼,用意就更明显了。
当下杨慕天但觉脸上热辣辣,那种感觉怪难受的,一直漫延至耳根去。他老想发作,最终,还是把那口局促气硬压了下去。
杨慕天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这一口气是必定要申雪的,只不必就在今天今时。
对于罗尚智这种世家子弟,杨慕天并不看在眼内。
当然,显而易见,罗尚智恃仗祖上丰盛的余荫,在香港甚具闻名。
这小岛的人,见高拜见底踩,哪怕自罗家半点好处也捞不到,只要能跟姓罗的人攀攀关系,也自觉身价百倍。
杨慕天自出道以来,往来无白丁是事实。他每一分钟的支出,都务必超值。到此,并不打算将精神情绪投资在这等好睇不好吃的人际交往上头。
杨慕天老早看穿了跟在这等姓罗的人屁股后头的,也不过是世袭沿用下来的投资玩意,大半是洋鬼子居多,旁人分不得一杯羹,就算得以被他带挈扭两餐,顶多是清茶淡饭而已,休想初而大鱼大肉,终至家肥屋润。
其实,要杨慕天巴结奉承,还不容易。只须有厚利可图,哪怕匍匐人前,鞠躬尽瘁。这些年,打从内地逃到香港干活,难道杨慕天一直眼高于顶,未尝试过卑恭屈膝吗?笑话不笑话了!
当初证券业老行尊万胜棋带他出身,他不也是心甘情愿地把万家上下人等,招呼服侍得妥妥帖帖。连万家大太太的近身女佣三姐,要在观音诞去还神,他都编了个借口,说要为乡中亲人求福,央三姐让他同行,一路上,尽说些三姐爱听的说话,逗得那三姐乐透了心。
以后人前人后,都说这杨慕天,真是仁厚君子,不愧成为万胜棋的理想继承人。
除了万家由上而下的对他赞不绝口之外,这么年来,万胜棋处于半退休状态,他那经纪行名下大中小客户,都渐渐过户到永盛去。
那些打豪门富户工的女佣司机,在万家三姐的一呼百诺底下,成了永盛投资的不贰之臣。
请千万别小瞧了劳工阶层的投资力量。
香港股市自七十年代开始所作的突破,就是将股票投资这玩意儿,由上而下推广。俗语所谓,蚁多困死象,翻查永盛的帐簿,发觉一大群小户的投资额,分分钟凌驾在一两个大户之上。
话说回来,罗尚智这等人既连一个闲钱也不会胡乱让别人受惠,巴结他干甚?
杨慕天认为自己的名气,绝对毋须跟罗家排在一起,才会非同凡响。
对罗尚智客客气气,实行君子之交,原本正是杨慕天的心意。
谁知这姓罗的半分薄面也不给后辈,他,杨慕天就不必白白受窝囊气了。
杨慕天决不认为他这想法与盘算是属于小家子气。自己的容量与器度,是要留下来应付事业上的滔天巨浪的。并不打算在这等作威作福,迁就了他还以为应本份的人身上,浪掷胸襟。
从十多岁开始,杨慕天就不断受苦受挫折,他奋勇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从来不曾失望,不肯低头,即使在最困苦艰难的时刻,甚至是生死关头,他都挺起胸膛,忍着所有痛楚与热泪,熬过去,才有今日的。
往事对杨慕天而言,并不依稀,而是非常非常清晰地烙印心间。
他,为求自保、为求发迹、为求做个人上人,连对自己有恩有惠有情有义的人,尚且狠得下心,下过毒手。
到如今,稍有喘息的余地,还要受这些不相干的人龌龊气?忙不迭地对之打恭作揖?无论如何办不到!
以德报怨,尚且要问,何以报德。自己既曾以怨报德,则对无德于己者,报仇雪耻还会手软?
这以后,杨幕天与罗尚智是结了梁子了。
很多的应酬场合,彼此碰面,打招呼还真可免则免。
这十多年下来,永盛集团拓展神速,认真今非昔比。
杨慕天老早跻身于本城十大富豪之列。名成利就之余,除了得心应手,心想事成之外,真不晓得天底下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事会发生。
然,罗尚智当年那番说话,不管有心抑或无心,始终是杨慕天心上的一条刺。
也许杨慕天有他不能言宜的自卑,在不断蠢蠢作祟。
孩童时代,他其实在班上一枝独秀,书念得好到不得了。为了土地改革,因而辍了学。他祖上原本是知识分子的富户,这种身份更令他背了个大大的黑锅,苦上加苦。
这以后,他逃到香港来,生活困迫得连自学的时间也没有。
对于能有机会接受正统高深教育的人,杨慕天既羡且妒,心头似打翻五味架,连带勾起了层层旧恨,分外的不自在。故而世家大族加上有学院派学历背景的人,一旦出现在杨慕天的生活,圈子里,如果交接应对上一有闪失,他就会有种连自己都难以控制的异乎寻常的奇突反应。
一般而言,对方如果对杨慕天表示钦敬,甚至承受他的照颐,托庇于他羽翼之下,杨慕天就会觉得额外舒服。
当年,卢凯淑与他成婚,固然因为父家有财有势,而实在,另外一个主要原因,令杨慕天乐于迎娶,就是因为卢凯淑在外国念过几年书,很有知识分子的架势。
一旦把她变为杨家妇,杨慕天就有一种收买了读书人与世家女双重矜贵身份的优越感觉。
然而,如果像罗尚智一般,偏拿这两重杨慕天原本可以有,而且极想拥有的身份来欺压他,就最触着他的痒处,最犯他的大忌。
感情、心态与品行的形成和执着,往往跟经历的悲痛深度成正比。
杨慕天一直在伺机行动。
可惜,让他好好出一口乌气的机会始终都不曾出现。事实上,杨罗两家绝对可以是河水不犯井水的。
再说,罗尚智财雄势大之外,他也有样相当值得江湖中人赞扬的优点。就是既不慷慨施予,亦绝不贪婪受惠。换言之,他们罗家决不轻易让人家占便宜,却也不会占人家的便宜。
成年人当然有责任独立生活,照顾自己。罗家祖训是要笃行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做人处事原则,也不为过甚的。
故而,罗家人自管自地生活得宽裕舒适,与人无尤,一切人际撂辅拖欠统统都欠奉。甚而在商场上,他们主要的业务亦是管治祖上的投资与产业,绝不与人合作,就更无任何缝隙可以被人攻击。
直至罗尚智患病入院治疗,这段鲜为人知的恩怨,看来就要结束了。
谁知峰回路转,也不知该不该说,是杨慕天鸿运当头,那罗家的气数又差不多了,就连这么一口闲气,也赶在罗尚智快要离开人间之际,让杨慕天出掉了。
罗尚智抱病在一流私家医院,自不在话下。
那晚,杨慕天白海外公干回港,获悉永盛的一位得力助手,因急性盲肠炎入了医院,他便嘱咐司机先去探望,才回家休息。刚从病房走出来,往邻房一望,病房门口的名牌写着罗尚智的名字。
杨慕天微微一愕。
他是听到江湖中人说,罗尚智患有肺癌,很可能一病不起了。当时,杨慕天只抱着你死你贱的心理,不予理会。
边夜,路经罗尚智的病房,没由来地,杨慕天勾起了心事,忘不掉当年的仇怨。
就这十年八载之中,杨慕天未曾有过什么宣泄不掉的委屈,只除了罗尚智给予他的那口龌龊气是例外。一个念头突然尸闪而过,今朝再不报复,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轻叩房门,进去。
房间里有两位轮值护士,当然认得杨慕天,其中一位且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招呼:
“杨先生,来看望罗翁吗?这么晚?”
“对,刚下飞机,自机场赶来,罗翁还好吗?”
“情况还是差不多,刚吵醒他吃药,怕现在还未睡,你来,正好陪他说说话,他一天到晚盼人家来看望他,跟他聊天!”
护士又补充:
“罗家的亲人呢,都是日间来得多,罗翁坚持两位罗夫人,在晚饭后就得各自回家休息去。”
杨慕天点点头,走近床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罗尚智,杨慕天微微吃了一惊,怎么干瘦得如一幅骷髅似的,实在惊人。
那双眼彷若两个黑洞,开开合合,连一直睁开的力量都没有。
富甲一方,腰缠万贯又如何?死神将至,任何人都要变成可怜虫!
杨慕天赫然心惊,他当然也会有这一日!
故此,杨慕天毅然决然地咬咬嘴唇,他想,在生时,做人处事务必要风驶尽帆。将手上拥有的一切,包括金钱与权力,都尽量利用,使之发挥对自己最有利,令自己最畅快的作用,一点一滴地留有余地都不可以有。
杨慕天主意大定,于是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