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蟹这玩意儿,最讲不动声息,木无表情,让对方无从稽考。
杨慕天素来行止乖秘,思想决绝,配合到这游戏上头,正好神山鬼没,每每教人防不胜防。
庄竞之刚相反,她玩牌时表情多于一切,喜、乐、嗔、恶等等七情六欲,翻大覆地的轮流写在脸上,看得人眼花缭乱。更由于她每一个微细的造作表情,都极其美丽,不论是扬一扬眉、嘟一嘟嘴、抬一抬眼、歪—歪头,都有味道,看得对手心旌摇荡,难于清醒地投入牌局之中,而终被竞之那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手法,折服下来。
庄竞之的误导手腕一等一,当然的在杨慕天之上。
不过,庄竞之有一个原则,若有其他朋友下场玩这个游戏,她不下注,只静静地、小鸟依人般坐在慕天身旁,为他打气。
只有剩下他们二人,在竞天楼消磨长夜时,她才会毫不留情地让慕天输得口服心服,
杨慕天就是相当欣赏她这一点,再本事的女人无论如何都要晓得在人前让自己的男人一步,相处才能融洽。
人前,男人尤其要称王称霸。
庄竞之完全识得讨杨慕天的欢心,从而无形中把他上了重重枷锁,使慕天慢慢地俯首称臣。
竞之更是个非常非常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跟她在一起,时而热闹,时而清静。一个星期七天,每晚的节目都编排得多姿多彩,既有一大堆好朋友聚在一块儿玩个人仰马翻的时光,也有只得慕天和竞之手拉着手在月夜下乘凉散步,闲话家常钓机会。
更难得的是,竞之并不霸占慕天全部时间,总会隔一阵子,就到东南亚去几天,留一个生活上的空档,加添杨慕天感情上的牵挂,经常的制造二人之间小别胜新婚的情趣。
每逢外游归来,竞之便有新鲜话题以及新颖的生意概念,跟慕天谈个不亦乐乎。他们之间只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绝无冷场。
踏破铁鞋无觅处,天下间叫杨慕天往哪儿去找如此称心如意的伴侣?
庄竞之完全是为杨慕天度身订造的最上等货色。
慕天对怀中的竞之,珍之重之疼之爱之,唯恐不及。
每一次的风起云涌,庄竞之的妩媚娇慵俏艳,那被杨慕天吞噬了的满足表情,其实是反转来的把杨慕天整个地融化掉。
的确由日出而至日落,杨慕天都喜欢无时或缺地跟竞之在一起,他实在已离不开她了。
当然,就算在写字楼内,竞之的英明神武、果敢决断、凛凛威风看在杨慕天眼内,仍是一种极端迷人的风采。
这天杨慕天就坐在庄竞之的办公室内,以欣赏的态度,留神看竞之跟她旗下的纽约揸盘经纪通长途电话。
庄竞之最后给对方说:
“谢谢你,庄尼,我会详细考虑,谋定而后动。无论如何,这阵子出货,很是时候!”
放下了电话。
庄竞之道:
“杨先生,恭喜你,上周六你放到我们美国经纪行的投资,已经赚了近百分之四十。”
杨慕天开心至极地答:
“你太神乎其技,速度惊人!教人追不上。”
“如何?赚的钱是放在我们户口内呢,抑或要立刻取回?”
杨慕天想,如果一赚了钱就立即收进口袋里去未免小家子气了,庄竞之一言九鼎,说好了代他买卖美国股票,根本都不劳向他拿动本钱,就把盈利赚过来了,自己就更没有理由不予信任。说到头来,那也不过是街外钱,就留在庄氏户口里去了吧!
“你刚才跟庄尼讨论一单大买卖?”杨慕天问。
“对。”庄竞之答。
忽然,她望住杨慕天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看你的样子,竟是爱生意比爱我更多!”
“我并不爱别个女人比你多就是了。”
“不见得!”庄竞之嗤之以鼻。
杨慕天自然明白,说:
“别这样子好不好?你最难看就是现今这副样子!”
“我最难看的表情你杨慕天根本未见过。别以为一下子到手的东西就永远是你的。杨慕天,我一样可以把你看成疯狗,被咬了几口之后,仍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我就看你什么时候才跟那姓卢的摊牌?”
“我们在办公时间,不谈私事成不成?”杨慕天说。
“成呀!刚才庄尼告诉我一个极重要的消息,我已有一套好计划,不用赚那一亿几千万的零零碎碎钱,很能杀它个片甲不留。”
杨慕天忙说:
“愿闻其详!”
庄竞之冷笑;
“事关重大,恕难奉告。”
“竞之,你戏弄我。”
“戏弄我的是你!”
“何必公私混为一谈?”
“这一次非混为一谈不可。不骗你,除非是名正言顺的自己人,否则,我决不肯合作分肥!”
“我还不算是自己人?”
“我姓庄,你姓杨,是不是?到我姓杨呢,才算是自己人!”
“那么竞天楼呢?”
庄竞之拍起台来骂:
“我明天就把它拆掉!免得良心作狗肺!”
“竞之,何必动怒呢!”
这么多年以来,敢在他杨慕天跟前动怒的还真没有人。
只有庄竞之� �
且她的脾气,亦无非为了杨慕天迟迟未跟卢凯淑谈离婚而发。
这更使杨慕天完全接受。
他对她的防范与戒备已迹近于零。
“我今晚上竞天楼再说。”
“不,今晚我有约。”竞之说。
“什么约?”
“你少管!”
“是不是那姓蒋的糟老头又约会你?”
“既说人家是糟老头,你又何必紧张?”庄竞之望了杨慕天一眼,继续说:
“你也别骂到人家的年龄上去,才不过五十多一点,跟当年的赵善鸿是差不多呢,人家又是孤家寡人,就这一点好!”
庄竞之笑,一副俏皮样子又现了出来。
“且,他有一点更配得起我。”
“什么?”已不是闹着玩了,杨慕天的面色并不好看。
“听说,本城一间大学也要向蒋先生颁授荣誉博士学位了。”
杨慕天脸上青红不定,这就站了起来,夺门而出。
庄竞之管自在房里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水都渗出眼角来。
杨家大宅这晚气氛有异,杨慕天夫妇都异常沉默,彼此在书房对坐着。
终于还是杨慕天打破了沉默:
“你未免是开天杀价了!”
“请别落地还钱。我这个是不二价。你是知道的,我在美国念书时就拿了美籍,离婚时分丈夫一半家产,乃天经地义之事,何况现今是你通奸!”
杨慕天素来都能言善辩,这一阵子老是给女人弄得无辞以对,心头惆怅更甚,唏嘘不已。
女人竟也有反抗的一日。
“慕天,你能够得到我义不容辞的一口答应,已经是万幸。”
卢凯淑早就听到市场上的传言,说丈夫跟庄竞之走在一起。
一听这消息,她就等着今晚的日子了。
杨慕天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多年夫妻,还有不知之理?
通天下的美女联手起来,都胜不过卢凯淑那名门正娶的地位。
甚而现今那起自视甚高,却偏爱上已婚男人的专业女性,再棒再本事,都不可能令杨慕天抛弃糟糠,
理由只有一个。
杨慕天往来无白丁。
任何人际关系,都必须是他的资产,而非负累。
若以此而论,今日之前,谁能跟卢凯淑匹敌。
然,一旦出现了庄竞之,卢凯淑就知道大势已去。
反正这头婚姻由始至终都是一宗买卖,到如今要清盆,也无不可。
输还要输得漂漂亮亮,哭哭啼啼的固然有失身份,就是怨天尤人,也太赏这杨慕天面子了。
谁在这世界里头摔了一交,不是快快抓一把沙在手,就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再做人呢?故此,卢凯淑淡定地说:
“当然,知夫莫若妻,你何必还跟我斤斤计较?一则,我没有要多过我份内应得的。你去找任何一个办美籍离婚案的律师,都会教我提出这最起码的要求。二则,你这盆怎么会是蚀本生意,庄竞之手上的资产怕比你我合起来还要多。将来你们白头偕老,她的固然是你的,就算有什么差池,怕你这几年跟她合作,三两个回合,就已翻本有余?势必要名正言顺地嫁的女人,就表示死心塌地!”
开门见山,卢凯淑的一番话说到杨慕天心上去,解了他的疑虑。
然,一朝醒来,在写字楼头按动一下计算机,还是舍不得把半副身家双手奉上一个此后再无关系的女人!
杨慕天一直在挖空心思,看如何才能省这一笔?就算省一点点也是好的。
这已使他极度烦心,庄竞之还不放松,苦苦相迫。
在电话里头一听杨慕天犹疑的语气,立即挂断线,在这以后几天,根本无影无踪。
电话接到庄氏,秘书挡驾。
亲自跑上竞天楼,女佣不肯开门。
尤有甚者,那财政总管老萧说,庄竞之的助理通知他,计算清楚庄竞之在永盛的投资,一笔过调回她的银行户口。
完全在做着一刀两断的准备。
杨慕天半生未曾应付过如此棘手,根本是无从入手之事。
不能否认,今日的庄竞之非同凡响,她对杨慕天所起的作用,差不多全面性,包括了事业、权势、地位、爱情与肉欲,杨慕天决不愿失去她。问题是什么在杨慕天心目中,都只是一盆数。
他着实为此而苦恼。
这一天,胶着的问题突然奇峰突出。他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庄竞之站在跟前。
她的神情决绝而又喜悦,复杂得难以形容。
然,好看,的确相当好看。
庄竞之把一份文件飞掷到杨慕天的办公桌上去,说:
“你可以看!不相信,尽管去检查身体,对血型。这是一份刚拿回来的医生证明书,我已怀孕!”
杨慕天简直惊喜交集,叫嚷:
“竞之,竞之!”
真没想到,能够有女人为他生孩子。
这对杨慕天来说,是太重要太重要太重要了。
其实,他一直希望卢凯淑,甚而袁素文会有孩子,但一直失望。
他又不敢催促她们去看医生,怕医生证明不育的不是这两个女人,而是他自己。
这就未免太抹煞男人大丈夫的威风了。
就一直这样子拖下去,直至今时今日,膝下犹虚。
到底是中国人,且,那庞大的基业,谁来继承了?
如今,竟由一个如此爱恋自己,而且匹配自己的女人为自己怀孕。
将来,自己的孩子正正是杨庄两大家族的合法继承人,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他完全喜极忘形。
“我告诉你,杨慕天,这孩子千真万确是你的。”
“这个我信!”
杨慕天当然知道庄竞之的性格。
“你可别开心,他能否平安诞生,还在于你!”
“为什么?”
“我绝不要生私生子!”
这是最后通牒了。
杨慕天已再无转寰余地,他讷讷地说,
“我已跟卢凯淑讲好了,她要分我一半的身家!”
“杨慕天,你一半的身家有多少,要不要我赞助你?”
“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些损人志气的话。”
庄竞之走近杨慕天身边,语调放得低低的,缓缓道:
“你别担心,你签妥了离婚纸,我跟你合作做一单大生意,你那一半身家转眼就回到你身边来了。”
庄竞之笑,真的笑得很开心!
她拿起杨慕天的手,放在小腹上:
“摸摸你杨家的骨肉,将来我俩带着他回我们的故乡祭祖。”
庄竞之把脸俯向杨慕天:
“我们的孩子绝对不能做私生子,你立即把资产过户给卢凯淑,彼此同意签署早已分居两年的文件,办妥离婚。至于你的那位袁小姐呢!由我替你遣走她好吗?省你的功夫!”
杨慕天想,这庄竞之永远令自己惊喜交集。
一定是前生注定的缘份,甩也甩不掉,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她!
这也真算是个大团圆结果了。
再一次坐在竞天楼的花园里时,庄竞之捧着杨慕天那份离婚文件笑。
世界上真是没有离不成的婚!
除非财权并不握在自己手上。
凡人凡事总有个价。
世界上也没有什么目的叫做达不到的,问题也在于你出多少心力与本钱而已。
这阵子,庄竞之笑得特别多、特别甜、特别美。
杨慕天是注意到的。
他想,人家都说蒙娜丽莎的那种神秘而独特的微笑,如此、举世知名和倍受赞叹,就为她是一个怀了孕的妇人。
信焉?
“竞之,是时候跟我商议你的大计了吧?”慕天问。
他总不忘生意?尤其在于损失了一半身家之后。
“慕天,我告诉你,我们知道美国有财团希望收购庄氏在本城的物业与股权,作为他们发展亚太区的基地。目下,庄氏除了持有有价证券之外,最大的物业就是竞天楼与庄氏大厦。”
“这对永盛有何好处?庄氏甚至不是上市公司。”
“如果永盛先买入庄氏,再转手卖给美国的美捷财团呢?”
“短期内一买一卖有什么起跌可言,我们赚的差额不多,何必要冒险,徒增政府的收入而已。”
“慕天,所以说,我偶有神来之笔。试想想,永盛表面上是以一个极高的价钱购入庄氏,再以合法的转手盈利卖给美捷。我呢,只取回成本,你不就将巨大差额袋袋平安。这算是我赔给你一半身家的方式。老实说,要我真金白银的拿出来给你老婆,我这一口气就是下不了!”
庄竞之的解释,绝对合理。
女人的心态往往就是这副样子。
“然,竞之,”慕天狐疑:“美捷要看物业估价及公司账目的!”
“当然,可是如果有测量行肯签,认为这半山地片价值二十亿,又估出庄氏大厦的价格比实际所值高出很多情呢?还有连核数师都肯将就,再加上我们跟美捷的关系,里头的决策人总站在我们一边,负责催谷这次买卖。你看,情况是不是完全不同了?”
庄竞之意态悠然,娓娓道来。
杨慕天却听得热血沸腾。
“竞之,你知道后果?”
“当然,后果是我们双宿双栖,荣华富贵!”
“那些签字承担的人完全信得过?”
“都是我和赵善鸿的老朋友,熟拍档!”
庄竞之望住杨慕天说:
“且他们自己跟我们串谋的,若把我们出卖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不是闹着玩的。”
当然,谁会以为刑事案是闹着玩的一回事。
杨慕天心知肚明。
也正如庄竞之所言,都是朋比为奸的一族,包括庄竞之在内,既是结伴有人,必是妥当的。谁都不会出卖谁,自己又何惧之有?
“慕天,你考虑清楚,如果觉得风险太大,你就不必参加吧!我是眼看着美捷财团这个金山笨伯,不趁机赚个盆满钵满,未免太坐失良机了。”
“这么说,就是我不加盟,你也会独断独行。”
“当然!”
“好胆识!”杨慕天赞。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免得过不会有人胡乱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试想想,美捷发现自己吃了亏,嚷出来他又面子好过?既是上市公司,还不是将一盆数转嫁到投资者上头。其后,静静再另找笨伯转手,物业这样多转几次,谁知道会不会真是估值的一般高!到头来还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