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完全知情。
“竞之!”杨慕天轻喊。
“是那些蛇头给我说的,他们说顾春凝只筹到一万元,亦即是一个人的赎金,故此你出去了,留下了我。”
“你相信他们的话!”
“对,我相信。因为不只那两个坏蛋这么说,还有那位带你出九龙尖沙咀的阮小云,她父亲也是屈蛇集团的一员,她也对我这么说。小云不会说谎,其后她帮了我很多的忙,她是个好人,所以我信她。”
杨慕天不能自辩。
他一直以来想好了的一套谎言,完全的用不着。
尤其是当他接触到庄竞之那诚恳的天衣无缝的眼神时,他知道庄竞之对那阮小云的报导完全深信不疑。
而事实也真胜于雄辩。
杨慕天怪异于庄竞之的反应。
她会不会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早已心怀不轨,伺机报复?
杨慕天心惊胆战。
庄竞之却泰然自若,说:
“幕天,那一阵子,你曾令我伤心欲绝,其后,我遭遇到的艰难辛苦,真的应验了当年在小山上,你被蛇咬伤之后,我的誓言。你还记得吗?我当天起誓,如果你的生命得以延续,我将以百倍的苦难补偿,是真的,誓言一定会应验。”
竞之说这话时,脸容庄重严肃得近乎圣洁,教人不敢迫视。
她对承诺的执着如此牢不可破,有一种山崩地裂均不能动摇的愚忠与愚诚。
“一定是因为我的誓言,上天才安排我们分离,也只有把我和你拆散了,那些世间的苦才真正是苦。”
“你那以后的经历究竟如何的苦?”
“苦不堪言呢!也不是今儿个晚上能给你细细道来。总之,一句话,我撑得支离破碎,身心都残缺不全。我之所以终于能生存下去,除了命运安排之外,也因为我在苦难中感悟到一条道理,人在极端的彷徨恐惧折磨之中,什么都不会想,只会拼命争取自救的方式,然后才可以脱险。因而,我了解了当年你舍弃我的心情,并且原谅了。”
杨慕天在心里吁出长长的一口气,他一直看牢庄竞之。
人若是说谎,脸上的肌肉无法全然舒坦,眼神也不可能如此落落大方。
庄竞之的表现令杨慕天出乎意料之外的满意。
“自从心里头有了出路,爱你的心再度热炽。以我的苦难去换你的平安,甚至一路顺风,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里头一安稳,日子再艰难也活得下去,竟也撑出头来,我一直地期望,慕天,”竞之紧紧抱起了慕天的手:“我们总有重逢的一天,我盼到了,我盼到了!看,我要安排一个非常出色的方式,在你跟前亮相,也在所有人面前亮相。这也就是我把巨宅买下来,定名为‘竞天楼’的意愿。”
一切彷如在梦中。
杨慕天被突然的惊喜,弄得迷糊了。
已有其他客人寻到他们这个角落来了,庄竞之不得不招呼他们。她于是笑着跟杨慕天说:
“慕天,这儿的清晨,烟雾弥漫,更诗情画意,你若能来跟我共进早餐的话,就是太好了,我们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又是无眠的一夜。
杨慕天每当有业务上的重大决策要细心思量,他必把自己锁在书房内一整夜。
卢凯淑早已习以为常。
这一夜,杨慕天在书房内呆坐至天明。
完全迷惘。
不知所措。
这个似是天下间至善至美的女子,翩然回归,全为自己而来。
庄竞之像不像一朵万众期待的昙花,贮候经时,突然地只为他杨慕天而盛放。
竞天楼,好一幢竞天楼!
太有意思了。
最难得的是庄竞之一手已经抹净了前事的不堪,她完全证实了杨慕天历年来为开解自己而引用的角度是正确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要除了自己之外,就轮到她庄竞之,便可以了。
杨慕天想,这又有何难?
发展至目前为止,一切都合情合理。
当然,得来太容易的成绩,不一定持久,或仍有跷蹊在内,仍是要防范的。
杨慕天是有点不放心,自己的运气年来已不算差了,还竟在四十出头之时,才真正算得上鸿运当头,那么的不枉此生?
若跟庄竞之联手,天下就是杨慕天的天下了。
国际财经杂志,很难不把他放在本埠富豪的首位,也当然顺理成章地跻身于世界名流之列。
这些年来,自己要超越财富排在前头的几位,委实是太难了。
要赢手无寸铁的妇孺,当然易如反掌。
可是,江湖道上已闯出名堂来,成党成派的,就很难移动他们的地盆。
谁不想武林称霸,傲视同侪。
跟庄竞之联手算不得裙带尊荣,只不过是牡丹绿叶,相得益彰而已。
这种运气,人人求之而不可得。
怎可能抗拒诱惑?
一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若要他完全放弃冒险,以策万全,委实是太舍不得了。
只须步步为营,搜集更多资料便可。
辗转思量至差不多天亮时,杨慕天才小睡一会,就立即醒过来梳洗。
他要应庄竞之早餐之约。
一直风驰电掣地亲自把汽车驶上半山,到达竞天楼。
女佣把杨慕天带进大厅,再绕道出了花园,招呼杨慕天在那玻璃小屋内坐,且礼貌地解释,
“小姐嘱咐,今早的早餐开在花园吃。”
跟着便退了下去。
玻璃屋根本是临崖而筑,鸟瞰着维多利亚海港与九龙半岛,风水之佳妙,无与伦比。
香江的早晨,迷蒙清爽,游离若梦,尤其可爱。
“慕天,慕天,慕天!”
银铃似的叫声之中,夹杂着浓浓的笑意,自远而至。
杨慕天回转头来,看到了穿着一袭白色轻纱睡袍的庄竞之,像下凡的仙子,自大屋走出来,直飘在如茵的绿草之上,以至不由他不轻轻接在怀里。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像小鸟依人,庄竞之伏在杨慕天的怀抱里。
杨慕天浑身舒畅,兼带着微微的战栗,自觉是一种无以上之的享受。
还未想到如何回应,竟之已经轻轻推开他,挽了他的手,坐好在餐桌旁。
庄竞之诚恳而愉快地为杨慕天倒咖啡,添糖加奶,她做着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的自然、得体、大方、温柔。完全没有矫扭,因而不见做作。
难道杨慕天还少了女人奉侍他吗?每次看到女人不遗余力地奉承讨好,只有助长了他的自大狂妄,并不算是一种很好的感受。
庄竞之的表现完全不同。
杨慕天不禁想,是不是有真爱在其间,融化了每一个动作,因而线条变得柔美,看在眼里,感动心头,显得无比浪漫而高贵。
早餐在相当愉快的情况下用毕。
庄竞之圈住杨慕天的臂弯,走在软绵绵的青草地上。
“想不到有今天是不是?”竞之问。
“你呢!”慕天小心得连普普通通的问题,也不先行作答。他决定让对方把持所有话题,别忘记了自己需要掌握更多资料,以肯定感觉。
话一旦多了,很容易有破绽。
他当然观察庄竞之,看她是否会露出什么马脚来。
竞之爽快地答:
“我当然想到会有今天!根本从分离的一刻开始,就渴望有重逢的一日,且肯定这天早晚会来。若非这个信念支持,我怕已经死掉了。有那么多次,我在生死存亡的边缘上,异常乏力气馁,只差一线,就宁愿一死了之。”
“有这么严重吗?”慕天问。
“男人总是如此的粗心大意。”竞之嗔道,有一点点的不高兴,然,明显的无伤大雅。
又一次不期然地令杨慕天相信这女人真是爱他的。
“你完全不可以想象那收起我不放的蛇头,打算怎样对待我?”
竞之跟慕天坐在那张大树树荫下的摇椅上,一边轻轻地荡漾着,一边由竞之讲述她的往事。
“他们把我高价卖到菲律宾去。”
这就是为什么庄竞之会以菲律宾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出现的来龙去脉吧?
“卖到菲律宾去,当妓女!”
杨慕天吓那么一跳,他哑然失色地望住庄竞之。
“轮不到我不肯,他们一直拳打脚踢,要我屈服。
“在上船去菲律宾的前夕,我躲在那间小小的屋内痛哭失声。有人推门进来,我紧紧地缩向墙角,戒备着。
“谁?’”我喊。
“是我。”进来的是阮小云。
“那几天,一直是她把饭莱送进来给我吃。小云的父亲,我没有见过,她说是那矮胖子和道友九的拍档。”
“小云是从小在烂仔堆中长大的。”
“‘竞之,你明早就得起程了。’小云捉住我的手。”
“也真是缘份吧!她对我实在友善。
“‘小云,救我!’”
“竞之,这世界无人能救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当时,我不懂她说的话。”
“现今呢,我完全懂了。”
“‘小云,告诉我,慕天呢?道友九说他已经走了,是不是?’”
“‘是。’”
“‘怎么会?我不信,慕天不会抛下我不理,这就独个儿上道了!’”
“‘是我送他出九龙的,你师姊只能筹得一个人的赎金。’”
“小云,菲律宾一定不是个好地方,我不要去,请放我,我要去找慕天!’”
“‘那人并不值得你再寻他去。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做来有何意义?就算我们捞偏门的人,全都盗亦有道,恩怨分明,分清敌我的。有杨慕天这种朋友,你还需要什么敌人?’”
“我只是哭,且战栗。”
“‘竞之,我听他们说,是你把他一直背着游上岸来的,是吧?请以后把你的心思精力感情全用在为自己上头,总有重出生天的一日。不值得为男人而做些微的牺牲。’说这话时,阮小云也眼有泪光。”
“不必细问,一定是过来人,才会如斯敏感而心痛至切。”
“‘请原谅,竞之,我无法救你,他们兄弟爪牙多的是,我只不过是情不得已,留在这儿暂时混饭吃的女流之辈,就算放了你,他们也有本事把你抓回来的。’”
“‘那么我真要到菲律宾去?’”
“‘也只好如此!到了那边,你再筹算。竞之,谨记我一句话,身体并不重要,有什么人玷辱你的身体,你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总会有日康复过来的,只要不让人吞噬你的心就可以了。’”
“我呆住。”
“‘这儿,是我母亲的老姊妹金紫琴在菲律宾的地址电话,到了马尼拉,设法跟她联络,或许有办法帮助你。’”
“阮小云紧握我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声:‘保重!’就走了。”
“我是在翌日天还未亮时,就被带上船的。”
杨慕天情不自禁地追问:
“到了菲律宾,他们怎样待你?”
庄竞之迷惘的眼神添上凄楚,却仍无恨意。
她把声浪调低了,说:
“我是人,他们是狗,且是疯狗。毫不留情地把我咬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每朝醒来,我都撑着一身疲累到屋后去淋一个冰冻的浴,拚命把自己的身子擦洗,心理上觉得这样子会干净过来,真怕日子过下去,有一天会得连那层皮肉都擦得破烂,看得见峨峨白骨来。”
几句简单的说话,听得杨慕天打冷战。
庄竞之把头歪到杨慕天的肩上去,舒舒服服地偎依着他,仍说自己的故事去。
“半年暗无天日的日子就这样地过。我从未走出那间狭隘的两层高木屋。马尼拉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城市,我是全不知道。有人看守着,日以继夜荷枪实弹地守在前门及后门。
“屋里头有八九个女人,只有我一个还像个人样,其余的生不如死,形同鬼魅。
“有一天早上,我在洗澡,木门刹那被推开,我吓一大跳,退到墙角。”
“走进来的是一个他们叫六姑娘的妓女。”
“我们根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无人需要知道。只按着进来的先后,每人编派一个号码,于是就叫她六姑娘。”
“六姑娘望着我,神色骇异,她自语道:
‘在这儿半个年头,还能有这么好的身子,真是异数!’”
“我自明她的所指。”
“在那儿,我们的客人全是低三下四,三教九流的男人,被他们如何残害蹂躏,根本难以启齿。
“六姑娘说:‘没有人在这地狱活得过五年。’
“当夜,趁大家都有个空档,六姑娘跟几个姊妹跑来我房间,对我说:
‘阿九,你要不要走?’”
“我拚命点头,说:‘要,要!再这样下去,我宁愿死!’”
“那四姑娘冷冷地说:‘轮不到你愿意不愿意,再这样子下去,一定会死!’”
“我心恻然。”
“其余的几个女人脸上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全是视死如归的样子。”
“六姑娘问:‘阿九,你在这城内有亲人没有?’”
“‘没有。’”
“各人面面相觑。”
“‘跑了出去,也没有人接应认领不管用。’”
“我想了想说,‘有一个人可能会帮我。’”
“我慌忙取出了金紫琴的地址电话来。‘她是我好朋友阮小云的好朋友,她或有办法救我。’”
“六姑娘接过字条,跟其他人商议,说:‘只得试试看!这孩子也真太小,太可怜了!’”
“还是她们几个把艰难积蓄下来的钱给了那个每星期来打扫地方的阿婆,请她设办法代打那个电话的。
“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仍无音讯。”
“当然,谁会巴巴地来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
“就在又陷入绝望的时候,那负责看守我们的男人间标把我带出屋外去。”
“我连跟屋里头的姊妹交代一声都没有机会,就被塞进车里,直带到一间近郊的平房来。”
“开门的是个女佣,走到厅上去,有位中年女人坐着,不住地在摇动手上的纸扇。”
“阿标跟她打招呼:‘琴姐,给你送货来了。’”
“我一怔,是那叫金紫琴的女人吗?”
“都不敢问,只拿恳求的眼光望她。”
“那琴姐嘱咐:‘阿标,你等在这儿,只几分钟功夫,我就有交代。’”
“她示意我跟着她走进房间里。
“房门一关上,我就问:‘是金紫琴女士吗?’”
“对方仍面无表情,答:‘别多废话,脱衣!’”
“我吓得什么似,连连退后几步,双手怀抱胸前,豆大的冷汗冒出来,刹那染湿了一头的发脚。 ”
“吓成这个样子干什么,你肯脱便脱,不肯脱的,这就走吧,叫阿标带你回去!’我没办法!”
“房顶上的吊扇不住地转,越转越快,天花板越来越近眼前,就快要压到我头上来似的。”
“我终于缓缓地脱去身上的裙子,眼仍瞪瞪地望住那快要塌下来的天花板。”
“琴姐走近我,一把伸手握着我的肩、手臂、胸脯、臀、大腿,然后说:‘真的还是一个好身子。小妹,是你走运了,把衣服穿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