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赛明军幽幽地说:“问题是我并不打算将以往的事披露人前,他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否则,这些年了,嘉晖已经上小学,我从没有去找过他,还不是自管自的活。”
“明军,你别怪我讲句刺痛你心的说话,左思程对你的品性有半分尊重的话,当年他最低限度会把跟你的分手处理得大方得体、有人道、有人性一点。”玉圆很少有如今那副悻悻然的表情,她向来欢乐愉快,一提起负心的人来,连这个局外人都变了颜色。
“明军,就目前的情势,千万别希望左思程拿你当君子扮,宁可他对你有三分忌惮,也还安全一些。世界是欺善怕恶的世界,让他小心翼翼地侍候握有他把柄的人,也可以求个险胜。”
“可是,玉圆,”明军有说不出的苦:“何必要如此剑拔弩张?我们天天在商场上打仗已经累得不成人形,还有如此大的一个阴影担在心上,日子怎么样过?”
玉圆轻轻叹气,问:“明军,请答复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明军点头。
“你是不是仍然爱左思程?”
一句话把明军的思维扯到老远。
“思程,思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赛明军有一段日子,每天曾把这简单的说话讲上几百回。
第二章
夜风中,明月下,左思程把赛明军抱起,轻盈地转几圈,然后再重新放她回地上去,说:“明军,你的声音很好听。”
明军于是又说:“思程,我爱你,真的,我爱你。”
那是以往的事了,不是现在。
明军迟疑着,不知如何答复玉圆这个问题,她说:“我只知道,我无法憎恨他!我是应该憎恨他的!”
“正确的感觉应该是鄙夷他!”也只有徐玉圆有这个胆识,有这份资格,在赛明军跟前说这番话。
赛明军低下头去,不再作声。
她自觉一副窝囊相,愧对光明磊落、敢作敢为的徐玉圆。
“或许,我不懂得爱情!”语调竟是伤感的。
明军抬起头来,仅仅来得及捕捉到徐玉圆眼里掠过的一抹感慨。
徐玉圆随即问:“那么,你是挺爱嘉晖的,是不是?”
赛明军差不多未待对方问完,就急不及待地答:“是,当然是的,儿子是我的命根子。”
“为他,你什么委屈都能撑得住?‘”誓无异志。“
“那么,不要令他的生活失去保障,在你未曾有别的更佳出路之前,别递辞职信。”
至理名言。
“明军,你也曾在群姐的小店内韬光养晦好一阵子,谋而后动吧!机会始终会来,可是,不会在你一需要它时,它就立即出现身旁。我们总要有一点点能耐才可以成得了大事。工是无论如何应该打下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看对方有什么言语行动,再图后计吧!我们没有理由让他捡一个不攻自破的大便宜。”
让谁占便宜不是赛明军紧张的,就是便宜了左思程,也无不可。当然,最大的关键还是在于要左嘉晖有生活保障。
现今,连跑到自己隶属的建煌集团各家百货店内,动用职员特惠咭,买一两件小孩的玩具,两张红艳艳的百元纸币就要不翼而飞了。
母子俩人,要过一个较完满愉快的星期日,合共要花五百大元是等闲事。而拥有的也只不过是一般人家的享受,以及平民大众化的节目而矣。可是,别忘了,一个月起码有四个星期,这条数就已经很可观了。
自从在建煌集团站稳了脚步之后,徐玉圆也鼓励赛明军搬出她家那间狭窄的小房间,自立门户,当时玉圆说:“不是我不欢迎你,只是嘉晖大了,晓得欣赏居住环境,并且会受住所气氛而影响品性发展,你得先照顾这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环。”
赛明军笑着说:“得了,得了,难道我还会以为你嫌弃我俩母子不成!怕是今生今世,我和晖晖二人都缠定了你了,要甩掉我们,谈何容易。尤其今日,我已有被遗弃的经验,晓得如何有效地死缠烂打!”
玉圆哈哈大笑。她是太安慰了,赛明军渐由眼泪汪汪,肝肠寸断的一个荏弱的女人,变成如今刚正自强,努力创业,还能言词幽默,动静爽快的一个时代女性,实在太令人兴奋。她徐玉圆多少有点功劳的!
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玉圆内心想,也希望自己好心有好报。
故而,明军找了一间小公寓,两房一厅的样子,月租六千大元,住将下来,直至今时今日。
公寓的环境的确算不错了,静中带旺,交通方便,钟点女佣可以搭公共汽车来上班。房子面积才六百,然,有厅有房可供孩子走动,已是极大的好处。
嘉晖就曾有一天晚上跟他妈妈说:“妈妈,今天上课时,老师教我们一个英文字SITTING ROOM.老师请家里设有SITTING
ROOM的同学举手,我举手了。可是,坐在我一旁的小青,突然呱的一声哭起来,原来她家里没有SITTING
ROOM,她也不知道什么叫SITTING ROOM!”
嘉晖把整件事当一件有趣的轶事来讲,明军心里头就知道其间包含有多少凄酸眼泪,那叫小青的父母,一定捱得金睛火眼,苦不堪言,还要害孩子受罪,真难堪。
自己是算侥幸了,然,运气得来不易。
这最近,业主李太向明军透露,在不久的将来要移民加拿大了,她说:“赛小姐,我们既是举家移民,房子就卖定了,免得牵肠挂肚。我看你住到这房子来后,也真一帆风顺的,很希望你能住下去,如果你喜欢把它买下,就算便宜一点,我们也是愿意的。”
这未尝不是好的建议,赛明军本身是加拿大公民,没有这种忧虑。但要她回温哥华去,是根本没有想过的事。
这些年来,一个人飘泊在外,辛苦经营,今日已略算站稳阵脚,回加拿大去重新适应及奋斗,是绝不轻易的。更何况她仍有一重心理故障,不知应如何携带着左嘉晖拜见父母。
赛明军始终觉得愧对双亲。
明军知道,或者她的父母早已闻到风声,知道有关自己的一切,世界上是没有秘密这回事的。然,要她明目张胆,毫无愧色地承认这件事,她仍惴惴不安,甚感尴尬。
明军其实是完全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是未婚妈妈的,公司里头的同事,就知道她有个宝贝儿子,只是,人人都不便追问她的婚姻状况。
只有在父母跟前,明军会情怯。
或者在传统观念上,有私生子是无论如何都惹人闲话的,别人不接受而数落她的难堪到底有限。谁生在世上未试过谈是论非?但,如果责难出自父母之口,说上一句半句——“你令我们蒙羞、为难、尴尬。养你育你,落得现今这个结果,你于心何忍?”
明军就真不知如何再有勇气抬起头来做人了。
唯其如此,可见她心底下是紧张父母、想念父母、孝敬父母的!
自从嘉晖出生之后,明军每个月都一定把一封极其简单的家书及些少钱,寄回温哥华的父母。反应呢,十分冷淡。只半年才收母亲几只字:“你自己万事小心就好!”
能依旧保持联系,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明军没有埋怨,亦不敢埋怨。
所以说,要她回到温哥华去定居是不可能的了。俗语所谓:“宁让人知,不让人见。”不能再加深自己与双亲之间的嫌隙了。既以香港为安身立命之所,在此城置业,也是良好的家庭计划之一。现今嘉晖睡房的墙还是涂乳胶漆的,明军老早想把它重新布置,改贴一些五彩缤纷,热热闹闹的雪姑七友墙纸,烘托出有人跟嘉晖为伴的气氛来,别让孩子独个儿留在房内睡醒了,仍不见妈妈时,会觉得孤苦伶仃。然而,房子始终是别人的房子。一笔辛苦积蓄来的钱花了出去,不到一年半载,租约满了,业主要逐客的话,跟人家闹上法庭去理论争取这种事,明军是不打算做的。还是老话,连终身幸福,明军都不屑当个小泼妇,叫嚷到左思程婚礼上去,又何况是居住问题。
每念至此,忽又浮现起自己挺着大肚子,冒雨站在圣堂对街,遥望左思程挽着他的谢家小姐搭进花车去的情景。当时最凄厉的,其实是良心与现实,理智与感情之战。赛明军当然想过这就冲过去,问对方一声:“你怎么安置我?”此言一出,万事皆休,一拍两散。或者赛明军觉得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就这样直冲、冲过马路,对准驶出来的花车冲过去,一尸两命,还可能在临终时,面对面的把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神传递给左思程,死也瞑目。没有,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做,因为明军不要争,不要讨嗟来之食。
凡事、凡人之所以美丽,只为自然自动自醒自悟。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无须摧毁。
话说回来,房子既非自己名下物业,何必强求法律作人道保障。
如此一来,倒要精打细算,不敢盲目冲动进行什么大小工程的装修。
难得业主有此建议,明军是认真地打算把房子买下来的了。况且在建煌集团这些年,手上的积蓄,足可付首期,月供数字因可以引用员工特惠条例,利息很低,更可应付有余。
这一切有计划、有打算的安居乐业,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全仗于自己的那份工作。
不能为了一份情何以堪的压力,就此放弃。
最终得出的答案是:勉力做人,努力做事。明天,必须是有希望的、明亮的一天。
虽然,理想归理想,实行起来,很艰难。
赛明军自从谢书琛家族入主建煌集团之后,回到自己办公室去就惴惴不安。
只要脑里有一分一秒的空隙,就得想:会不会就在今天见到左思程了?见到了之后,自己的态度应该如何?当然应该从容不迫,理亏是对方嘛!可是,知易行难,不知届时会是何等光景,以致弄得自己手足无措。
还有,左思程会不会问起左嘉晖来呢?他是嘉晖的生父,他有权知道儿子的成长,他甚至可以要求跟他见面。
见面?父子的相逢是否意味着一个新的局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自己的反应是什么呢?是欢迎?抑或抗拒?一定是不知所措。
这么浑浑然地想下去,才在刹那间惊觉,左思程根本不知道有左嘉晖的存在,不是吗?儿子出生时,左思程怕仍在卿卿我我的蜜月期。
唉!想得太远了。也委实期望得过多。
整整一个星期,赛明军都没有在写字楼内碰到左思程。这位上任的新官,大概也忙得不可开交。赛明军说到底还未爬到直接向董事报告事务的职级,这么多个高级经理,几时轮得到她了。
不是不气馁的。赛明军为了把自尊心保护得好一点,拖长它将受重创的时刻,她有时也下意识地多往外头跑,宁可扑来扑去的巡店,好过坐在办公室内,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怕相见不如不见。
如此的惶惶然不可终日,无非是一个道理。赛明军心里,有个小声音,静静地告诉她:“矛盾只为你仍爱左思程。”
没有比这更悲哀与无奈的了!
事必要爱一个自己不能爱、不应爱的人,那种挣扎是凄厉的。
赛明军为了终止起伏的思潮,唯一的办法就是作短暂式的逃避环境。她抓起了手袋来,准备巡店去。反正很少入新界的商场巡视,也是时候对那些店作突击检查了。
正踏出办公室的门,就碰到小图。
“正想告诉你,左先生有请,到他办公室去。”
赛明军愣一愣。
要来临的考验,终于在这天大驾光临了。
她点了点头,把手袋交给小图,下意识地挺一挺腰,就走。心头有种赴刑场去从容就义的壮烈。
赛明军的办公室跟左思程的并不在同一层楼,所有董事的办公室都在建煌大厦四十楼,四十一楼则是宴客用的餐厅。这两层楼其实是复式设计,方便董事们招待嘉宾。
这个三层楼的路程,其实也只不过两分钟内的事。赛明军却像过着了有生以来最惴惴不安、不知祸福的艰难时光似。
叩门进去,房内人不只左思程,且有韦子义在内。想必是名副其实的业务会议。
赛明军的心完全没有安稳下来的迹象。她是有一点点解脱的感觉,但又很明显地难掩失望。原本在心里头打算回答左思程的那些问题,完全用不上了。
根本不是赛明军想的那回事。
左思程一待明军坐下来,就谈公事,说:“听韦总谈起你这几年在建煌的表现,真是可喜,我们都对你有更殷切的期望。”
这当然是门面话,但,赛明军不晓得答,她觉得突兀。左思程跟她还要如此的装腔作势,实在尴尬。
赛明军因此只赔了一个笑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左思程继续款款而谈:“我们审阅过账目,觉得今年营业额的提升预算一定要比去年高出40%强,才算合理。因为我手上得到的一份资料显示,同业的生意额上升比例较我们为高,若取两年的平均数值计算的话,今年的营业额就非要加强过一半不可了。相信你必定会同意,自己必须做得好之外,还是要比别人好的。”
这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吗?
赛明军顿时呆了。
跟左思程交手的第一招,对方就如此不留情、不留力地重捶出击了?
在这天之前,赛明军从没有想过自己在建煌集团内是有罪之身。
当然,权操在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按照这个方向想下去,真是太不得了。怕下一分钟,自己就禁耐不住冲动,站起来,转身就走。
赛明军于是望了坐在她旁边的韦子义一眼。他身为行政总舵主,业务成绩的总负责人,且看看他的面色及意见行事,是比较安稳的。
韦子义当然明白赛明军征询的眼神,于是说:“我相信我们要了解左先生的意思,相信他要的是精益求精。希望我们去年18%的骄人增长,更进一步。”
说完了这句话,有很短暂很短暂的空隙,谁都没有作声。
很明显地,左思程没有立即附和韦子义的这个推论讲法,是令赛明军更心寒的。
韦子义赶紧填补冷场,竟也不避嫌,硬塞左思程一句:“左先生,我说得对吗?”
左思程脸上的笑意很朦胧,他说:“可以这么说的。不过,我们办事的宗旨是不记当年,只管今天与明天,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可。”
不记当年?
赛明军凄然一笑,微垂着头,不再看左思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