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是新主登基,群臣觐见是理所当然的。赛明军只好准时回到办公室去候命。
才不过九时零五分,秘书就通知,全部高级职员齐集到会议室去。
赛明军用手拨一拨头发,也懒得再拿粉盒出来照镜子,起身就走。
但望这种觐见新君的例行仪式一下子就应酬过去,以便她早回到办公室来清理公事,然后赶下午出各店巡察,若能在芳姐下班之前,把抽湿机拿去修理就最妥当了。
会议室内,聚集了建煌集团的十二位董事、各高级经理,及在高级经理辖下的各部主管,韦子义并不在场,也许他到办公大楼的大堂去迎迓贵宾也未可料。
同事们都带一点点紧张,可是又竭力不形于色,都各自寻日常的工作为话题,把气氛调较得轻松自然一点。
不一会,会议室的大门打开,鱼贯走进了几位男士。领头的一位是韦子义,跟着是建煌集团的副主席徐杰。再下来,一老一少。
天,赛明军干睁着眼睛,开始觉得晕眩。脑袋的血液好像就在这一下子抽离,人在摇晃。她用手支撑着椅背,希望能继续站得笔挺。
必须如此,若在这一分钟倒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赛明军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紧,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定要镇静。视若无睹,把他看成一般的新贵即可!”
新贵?赛明军浑身抖了一下。如果现今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左思程是新贵,那不就是说,自己将在以后的日子里跟他成为同事?
是悲?是喜?是惊惶?是失措?
赛明军一时间弄不清楚来龙去脉,只得紧紧的抓住椅背,把全身的劲力集中在手掌上,她需要感到自己依然有力量存在。
徐杰咳嗽一声,开始说话:“各位好同事,建煌集团有了一个新的、前景优异的发展,相信韦先生已给你们报导了。
“我们非常开心谢书琛先生成功而顺利地对建煌集团作出了善意收购。闲话我不多说了,今天谢书琛先生特意跟你们见过面,彼此认识畅谈,希望日后各位能在谢氏家族领导下,得到更光明远大的发展。”
一阵掌声雷动之后,那位年纪较长,两鬓尽是花白的谢书琛站了起来。
谢书琛清一清嗓门,道:“很高兴跟各位见面,建煌集团之所以吸引我们家族的兴趣,实在由于你们多年来卓越的成绩,造就了一个非常巩固的根基,因而令我们跃跃欲试,加入你们的行列。
“今后,更要倚仗你们的努力,对集团作出更大的贡献。对于百货商场的营运,我们的经验比你们还少,故此,日后真诚合作,有商有量,互助互勉是唯一导致成功的途径。
“在建煌集团的架构上,承蒙董事局推举我出任主席,并委任我一子一婿为执行董事,我们觉得非常高兴。希望我们会自今日起,宛如一个互助互爱的家庭,努力营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小儿谢适文目前仍在美国作业务考察,未及回来跟各位见面。小婿左思程,将由谢氏地产企业调任建煌集团,全心全意辅助集团发展业务……”
谢书琛以后说的话,都是关于他对百货业前景的看法,以及建煌集团的营运方针与宗旨。可是,赛明军半句都没有听进脑海里。
直至眼前人影浮动,人才定一定神,强抑着激动慌张的神绪,应付场面。
谢书琛在徐杰与韦子义的陪同下,跟各高级职员逐一握手。当然,左思程也跟在后头。
谢书琛走到赛明军跟前,先听韦子义介绍:“赛明军小姐是集团的营业部高级经理,总管建煌集团辖下各百货店的营运,赛小姐在集团服务了近五年,由主任晋升,工作效率极高,很受我们器重。”
谢书琛的面相很祥和,—派长者的风范,他笑盈盈地说:“五年不算是一个很长的日子,能有这样的晋升证明赛小姐非同凡响。”
赛明军出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一个笑容,说:“那是我的幸运。”
“果真如此,我们有信心你会一直幸运下去。”
“谢谢!”
谢书琛之后,轮到了左思程,他如常的跟赛明军握手,依然是那句他已说了好多好多遍的话:“以后多多合作。”
左思程看赛明军的眼神,有一点点的特别,那百感交集式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不能再有机会将之捕捉、分析、研究。
赛明军相信她的面部表情一定极之难看。硬将紧张的肌肉拉动,去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出来,是狼狈的。
她的手在跟左思程一握时,像有电殛,直通心房,将之刹那间冷凝。这种肌肤之亲,现今已如许陌生。
曾几何时,有一夜,在左思程送赛明军回家的路上,他轻轻的拖起了她的手。
第一次,两个身体有了接触。
那种接触是温和的、体贴的、情意既深且远的,教人不能或忘的。
他们那晚从街头走至街尾,本已返抵家门,左思程仍没有把赛明军的手放下来。他温柔地问:“我们再走一遍好不好?”
还不待明军答复,左思程已拖着她,再向回头路走。
如此这般的,来来回回三次,明军才怯怯地说:“这样子走下去,要走到几时了?”
赛明军抬头看了左思程一眼,他的表情似乎在答:“走到地老天荒,死而后已!”
明月当空,为媒为证,就在那一刻,她誓无返顾地爱上他了。这才不过是六、七年前的情景与心态。
左思程没有跟赛明军攀谈,握了手,信步就移到另外一个高级职员跟前去。
赛明军突然的有一种浓重的自悲涌上心头。
现实横亘眼前,从今以后,左思程高高在上,主仆分明,尊卑有别。这种新关系的呈现,切实而不留情地蹂躏了赛明军的自尊心。
更何况,建煌集团现今的控股权是握在谢氏家族手上,益发确立了赛明军与谢家小姐地位的悬殊,身分的迥异。可惜的是,谁个飞在蓝天白云之上?谁个只是艰辛地匍匐于地底?是太不容商榷了。
这是目前的形势状况。
严重的问题,还在于日后如何自处?
赛明军一念及此,连连冷颤。
像过了一个世纪,会议室的门才打开,同事们鱼贯而出,各自回岗位上工作。
赛明军跟秘书说:“我去巡店,今天不回来。”
秘书拿起了记事簿,问:“巡哪些店呢?”
这是赛明军的习惯,凡出巡视在外,一定让秘书知道自己究竟到哪几间店铺去,以便联络。
但,今天例外,明军答:“我还未决定,若有要紧事,你写便条传真到我家来吧!”
现代人的工作时间是二十四小时,地点是不作规限。科学越进步,越能辅助,或甚而可以说越是迫压著人们做多一些事。
自从赛明军家里添置了一部传真机,她晚上居家办公的机会无形中就更多了。
明军有时伏案工作至深夜,她会得苦笑一下,想,万万不能添置手提电话;否则,更是没有宁日,几十间店铺的经理,每人每日找她一次,怕紧张忙碌得会令她暴毙。
赛明军竟把思路转到这个悲凉而无奈的层面去,是太危险了。
她赶快回过神来,再跟秘书说:“小图,明天再见,今天下午若有什么会议,都设法推掉吧!”
小图会意,点点头。
小图想,她的这个女波士就算要为私事要躲懒一天两天,也是天公地道。赛明军月中年中的超时工作,真是不可胜数。
小图曾取笑赛明军:“赛小姐,如果建煌能向你提供保姆服务,其实更着数。因为小晖晖若有人照料,你更义无返顾地卖身给这机构了。”
这些年来赛明军之所以如此卖力,原因其实悲凉至极。无非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口粮,需要争取,以生活下去。必须完成一份未完成的责任,只为自己一时妄撞,把无辜的生命带进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来。
当赛明军离开建煌集团写字楼后,她在中区最繁盛的地王区内,漫无目的地踱步。
越想,嘴角越自然而然地翘起来,苦笑。
心头一个大问题萦绕不去。
从今之后,怕是连这份经年辛苦经营的精神与肉体口粮,都要牺牲掉了。
怎么可能跟左思程共处一间机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连往这个方向往下想,腿都要发软,像在下一分钟就要崩溃,整个人瘫痪在地上似。
中环,是永恒的热闹。
在置地与环球大厦的那一带地段,熙来攘往,人们不至擦身而过,可是谁也没看清楚谁的面目。这象征着没有人认真关心旁的人与旁的事,只一股脑儿向着自己的目标进发。如果眼前有什么障碍,就闪避,或推倒对方,务求通行无阻。
赛明军想,自己是没有能力、没有地位、没有把握将对方推倒的了。
现今的问题是,如果左思程是自己心目中的生活故障,对方会不会倒转头来,认为她才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之钉。
如是,谁更有资格从心所欲,是太不言而喻了。
赛明军禁不住寒颤。
不期然地,在通衢大道上,以双手环抱自己。
是敬酒不饮,饮罚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是自己过分杯弓蛇影,对方根本已把过去的一切不看成一件事,故然,不会予以处理。只要自己克服那颗不安的私心,肯把过去的一笔忘掉,就依然可以保有现今手上的安稳生活了?
赛明军无聊地徘徊在中区,几度经过建煌集团辖下的百货商场,她都没有走进去。根本上是心不在焉。
在街口的报摊处,赛明军不期然地买了一份西报,紧紧地握在手上。
又唤起了一段应属不堪回首的回忆。
左思程离弃她之后,赛明军迹近于无家可归。那种彷徨比如今更甚百倍。
赛明军的父母数年前移民到加拿大去,在酒楼当洗盘碗的工作,把明军供书教学。她在哥伦比亚大学商科毕业之后,才回香港找事做,谋发展。
当时寄居在姨母家,随随便便一份行政练习生的工作是不难找得到的,才上工不到半年,就在一个业务场合内,认识了左思程。
良宵花弄月的情与景,吸引力之大,莫可明言。
家里头的抗议之声,比起枕畔那喁喁细语,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赛明军决定搬家,租住一位中小学同学徐玉圆家居旧唐楼的一间尾房,名不正言不顺地跟左思程过了一段她自以为是浪漫得无以复加的双宿双栖日子。
好景是永远不常的。
当左思程向哭得死去活来的赛明军说:“我从此以后,再不来了。”
赛明军拼命摇着头,她以为对方只是一时之气。
不会的,左思程在冷静一个时期之后,他会回来。
最低限度,为她肚里的孩子。
当然是赛明军估计错误,就是因为她肚里有了孩子之故,左思程更义无返顾地离弃她了。
这个男人言出必行,再没有摸上明军住处。
明军的电话接到左思程的写字楼与家里去,都不得要领。
那一夜,她曾不畏羞惭的直叩了左思程的家门,那让她进屋子里去坐的女人,自称是左思程之母。
赛明军怯怯地,只敢坐一半椅子,说:“左伯母,对不起,骚扰了你。”
“要是只此一次的话,不要紧,赛小姐,你有话尽量说。”
一接触,就词锋凌厉,完全不是善类。
赛明军愣在那里,却不知如何继续接腔。良久才晓得讷讷地说:“我希望跟思程见一面。”
左伯母清一清喉咙,说:“思程并不在此。”
然后她再解释:“我的意思是他不在本城。”
“嗯。”赛明军轻喊,稍稍移动身子,以掩饰着她的不安。
一时间,她不知是否应该相信对方的这个报导,只好再问:“思程他到哪儿去了?”
“因公到日本去了一趟,他早已离开旧公司,到新公司上任,这是你知道的吧?”左母说。
“他没有向我提。”
“新的差事相当有前途,是一家财雄势大的跨国地产公司,要栽培他,让他接管整个东南亚的各个发展及合作计划。听他说,一年之后,有机会进驻董事局。”
赛明军微垂着头,对左思程能有光明前途,她仍付予极度的关注。心里竟还掠过一阵子的安慰。
“所以,赛小姐,”左母说:“希望你千万要成全思程才好。”
“我?”明军吓一惊:“怎么会是我?”
“你若真的为他好,请远离他。试想想如果有个女人,终日哭哭啼啼,阴魂不息地在他的办事处附近出现,人家会怎样想?对他的名誉又有什么影响?”
左母看着赛明军稍稍动了容,乘机再进迫一步:“你们后生一代,口口声声的山盟海誓,可是,一到有切身利害关系,就露出本来面目。怎么可以宁可死缠烂打的来个一拍两散,也不肯放对方一马呢?这叫做爱情吗?真令人大惑不解!”
“伯母,我是爱思程的。”赛明军急着分辩,当下眼眶赤红。
她觉得天下间最委屈的事莫如是有人以为她不爱思程,爱他不够,甚至是虚情假义,企图陷害左思程。
怎么会有人这样想?
“你恕怪我。这把年纪的人,不懂得你们后生的所谓爱情是什么一回事了?赛小姐,我以为感情是双程路才行得通。硬压迫一个对你已没有了感情的人承认你单方面的奉献,这无疑是强人所难而已,因此而导致他个人事业与婚姻的损失,更是无辜。”
“伯母,不是的,不是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副模样!”
赛明军拼命摆手,渴望解释什么,可是舌头像打了结,转动不来。
“赛小姐,你大人大量,就请行行好,放过我们思程吧!”
很明显地,左母在软硬兼施。
现今赛明军每一回想起往事,她就苦笑,那些粤语长片的老土情节,竟屡屡活灵活现在她跟前,是荒谬绝伦;可是,确有其事。
“赛小姐,实不相瞒,年青人有本事,也要有机缘,才可以大展鸿图。否则,才干只会被埋没。目前思程遇上了一个大好机会,是缘也分也,他发觉跟这位姓谢的小姐,情投意合,偏巧谢家是做大企业的,正好让思程发挥抱负,一展所长。如果因为你个人的感情问题,而破坏了思程的婚姻与事业,固然令人难堪,就算你强行得直,不见得思程的人与心就全归到你的一边来。何必坚持要一拍两散?”
左母捶一捶胸,说:“不怕赛小姐见笑了,我也是个弃妇,当年思程的父亲不要我母子二人时,我也是哭哭闹闹。要生要死就可以唤回男人的心意,缚得住他的心吗?还不是我独个儿撑到今天。我是以过来人身分向你们这些后生进一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