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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长风 page 19 作者:梁凤仪

  “你转业社会工作?”

  “兼主理防止自杀个案。”

  “你知道我不会。”

  “如此消瘦衰颓下去,自毁前途,与自杀何异?”

  “你过分夸大了吧?”

  “希望能起阻吓作用!”

  “她走了,闷声不响地走了。”

  “夹带私逃?”

  “什么也没带,只带走我的心!”

  “老兄,你少肉麻,好不好?时代不流行这种台词!”

  “是你自讨苦吃,谁叫你要问?要理?就由得我打蛇随棍上,大吐苦水。”

  “躺在这儿干生病有什么用,好好康复过来,把她寻出来交代个明明白白。”

  “根本是芳踪杳然。”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帮你!”

  “怎么帮?悬红!”

  “登寻人广告去。”

  “不成。她已离港,到加拿大去。”

  “那就在加拿大的电台及报纸下功夫,诚能感人,总有见功的一日。”

  “你很乐观。”

  “你不?”

  “如果你发觉自己的爱人可以突然之间在空气中消失,你就不能不悲观了。”

  “太有兴趣知道这位女子是何方神圣,连我这位玉树临风的哥哥,都给迷得三魂掉了七魄。”

  “但愿你会有日见到。”

  谢适意很快就已经见着了她兄长的梦中情人了。可是她并不知道赛明军这真命天子的身分。

  赛明军是准备回加拿大去之前,把左嘉晖带去做身体检查,且顺便告辞。

  “给谢医生说再见!”明军这样对嘉晖说。

  “谢医生再见,多谢你送我的白玉兔。我会常常带在身边!”嘉晖说,脸上竟有些少离别的哀愁,出现在孩子脸上,格格不入,却额外地显得可爱。

  “嘉晖,过圣诞时,我给你寄圣诞咭。”

  “还有我生日,你也寄生日咭吗?”嘉晖坦白地问。

  谢适意哈哈大笑。

  “好,我也给你寄生日咭,谢医生有你的记录,知道你的生日,你就留给我地址电话好不好?”

  “对、对、对!”赛明军答:“我都差点忘了。”

  “我也把家里的电话给你,有事情随时摇电话来。”谢适意这样说。

  交换了通讯资料之后,赛明军就站起来告辞了。

  “一路顺风!”

  “多谢!”

  “赛小姐,我知道独力一人带孩子非常辛苦,在海外尤然,我看你这些日子来是清减得多了,精神似大不如前。请保重!要有健康愉快的母亲,才会有健康愉快的孩子。”

  “多谢你,谢医生!你要是有机会到温哥华,别忘了给我摇一个电话!”

  “好,一定的!”

  谢适意抱起小嘉晖,疼了一疼,才放他回到地上去。

  不但谢适文消瘦,明军也憔悴了。

  情到深时,不能自拔,只有朱颜损。

  明军躺在床上想,还有几天便要踏上征途了。

  加拿大的岁月是无奈悲凉肃杀寂寞?抑或还会有奇逢?

  明军轻叹,心里头嚷:罢!罢!罢!

  真的够了,受够了。不要再给她任何一个白马王子,她宁愿长久当平静勤俭的灰姑娘去。

  不为什么?只为恋爱太苦涩。短暂的甜蜜,换回长久的哀痛,得不偿失。

  已经一而再,绝不要再而三。

  此生休矣。

  房子是一片静谧,只因徐母有牌局未回,玉圆今天晚上说好了要晚一点才回来,有事做。这阵子,玉圆的事也真多。很多时明军想候她收铺回来,说上两句话,都总是等不着。

  人的悲哀与无奈,说多少有多少。当你最需要人陪伴之际,平日最有余闲的一位,都忽然之间忙碌至分身乏术。

  命运之神一定比嘉晖还要调皮,专爱跟人开玩笑。

  蓦地,明军听到轻微的呼叫声,带着哭声。由小而大,由迷糊而至清晰。

  她吓得立即下床,冲到嘉晖的房间内,亮了灯,呆见儿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滚动,额上的冷汗早巳把一头的头发弄得湿腻,紧紧的贴在头皮上。那原本红润的小脸蛋,现今变得紫白。

  天!什么事?

  明军慌忙冲过去抱住了儿子。嘉晖不住地哭,说:“妈妈,我肚子痛,我肚子痛!”

  痛在儿身也痛在娘心。

  赛明军一时也慌了手脚,这才发觉自己在儿子有难时,可以是如此的孤立无援,叫天不应,叫地不闻。

  她一边安抚嘉晖,叫他别哭,一边慌忙地找手袋里的电话簿,寻出了谢适意医生的电话号码,立即摇电话去。

  接听电话的人说:“谢医生还没有回家来!”

  赛明军像在茫茫大海中不住泅泳,以为可以抓到一根浮木,谁知只是幻觉。

  她气馁地问:“谢医生会在什么时候回家来?”

  对方答:“怕差不多是回来的时候了,现在已经十点有多。请你留下口讯电话,让我转告好不好?”

  “请谢医生一回来了,就摇我这个电话,或可否请她马上来出诊。我的孩子突然间嚷肚子痛,哭闹不停!”

  留下了电话地址之后,明军再紧紧抱住嘉晖,情况一点好转都没有,孩子的手简直冰冷。

  “很痛,妈妈,很痛!”

  明军六神无主,又冲到厨房去,在药箱内寻了一些驱风油,给嘉晖擦在肚脐左右,依然无补于事。

  明军没有办法,只好抓了一件外套搭上。快快撕了一张日历,写上数字:“玉圆、伯母、谢医生:现我送嘉晖到跑马地医院急症室去求诊,你们有便请赶来赶来。

  明军字晚上十时半“

  然后,明军拿张薄被卷着儿子,抱住他一直冲落楼下,抢到一辆计程车,直赶医院。

  医院的门诊部在晚上是最旺的,密密麻麻的塞满人,个个都有如热窝上的蚂蚁,老想争先恐后,不甘不忿地要轮队等候。

  明军被儿子的呻吟声搅得肝肠寸断,她宁可代替孩子受苦受难。

  明军在心内祷告,保祐嘉晖切勿出什么事。她赛明军除了这个孩子之外,现今已一无所有了。

  时间在热切的等待之中是最缓慢的,像蚂蚁爬行,令明军浑身都不好过。

  谢适意晚上少有应酬,这天只为有位老同学移民之故。回到家里来,第一件事冲入哥哥房间去,探望她这个最关心、最偏爱的病人。

  谢适文兄妹俩从来都相亲相爱,只为性情相投。

  两人自小就跟谢适元格格不入,小谢太为了他们孤立适元,屡屡在谢书琛跟前告状:“分化孩子这一招最令人讨厌!切肉不离皮,说到底是亲兄妹,为何要杯葛适元?”

  其实不是的,孩子喜欢跟谁相处,谁又勉强得来?

  谢适文斜躺在床上看书,见了适意,问:“谢医生,晚安,良家妇女夜归,是不是蜜运了?”

  “我敢?看你蜜运完之后,变了这副样子,我还会领教?不,敬谢不敏了。”

  “你又来取笑我,伤害我的弱小心灵,令我百上加斤,怎么你的医德如此要不得?”

  “怎样?今天有何进展?”

  “爱人依然未有下落。”适文摊摊手,将沉痛化作无奈,再变为挖苦。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的病情。”

  “谢医生呀,你不是一早就戳穿了心病还须心药医吗?”

  “怎么急得来的?很多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刚说到这儿,女佣叩门进来,把张字条给谢适意,说:“有位赛明军小姐来电,说有急事找你,她的孩子突然不适。”

  “什么?”

  整个人跳起来的是谢适文,而非谢适意。

  不消一会儿功夫,他们按址赶到,在大门口看到明军的留言,便又直趋医院。

  “开快一点!”适文催促负责开车的适意:“老早说,让我来开车。”

  “兄长,迟到好过没到。”

  “没想到她仍在香港,只是故意回避我。为什么?为什么?”

  适文用力的捶着自己大腿。

  “老天?你如此力大无穷,可以兼职按摩。”适意说。

  “你还开玩笑?”

  “不开玩笑又干什么呢?反正三分钟后就要大团圆结局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赛明军的儿子常去看你。”

  “谢先生,我医务所几百个病人,要不要把他们的档案抬回家来,让你看清楚,能否找到失散的私生子之类。真是的!”

  汽车才停下来,谢适文就跳下车,也不等妹妹,直奔急诊室,就在那守候处,见着了一脸苍白、颜容憔悴的赛明军。

  赛明军紧紧抱着哭泣的儿子,才抬起头来,差不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吓呆了。

  “明军!”适文只喊了这一声。

  赛明军就已整个人崩溃地哭倒在谢适文的怀抱里。

  一个抱紧一个,三个人拥作一团。

  多少天来的难耐相思,在这一刻得到补偿。

  什么都不用说,一切心照不宣。

  明军在再支撑不了的前一秒钟,寻回了谢适文她不可能再逃避他了。

  谢适意赶到了,明军才挣离了适文的拥抱。

  “孩子怎么样了?”

  适意一探孩子的额和腹部,按一按,问:“是这儿痛吗?”

  嘉晖哭着点头。

  “是急性盲肠炎,我去安排他入院,要立即施手术了。”

  “有危险吗?”

  “放心,小手术而已,只是事不宜迟。”

  谢适意向医院打了招呼,然后对适文说:“你陪着赛明军在这儿办入院手续,我们先把孩子送上病房去,你们随后再来。”

  谢适文点点头,轻拥着明军的肩,站到柜位旁边去。值班的姑娘把病人住院表格递给明军,说:“请填妥资料交回给我。”

  明军接过了表格和适文递来的笔,写上了左嘉晖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地址,再下来,有一栏,是父亲与母亲名字。

  明军咬着下唇,忍住了极大沉痛,她在父亲姓名的一行填上了“左思程”三个字。

  写完了,抬起头来,泪眼迷糊,仍看得见如阳光般灿烂的、肯定的笑容。

  他看儿子走了进来,先把那副眼镜拿了下来,很温和地说:“坐!”

  谢适文坐在老人家的对面去,静候训话。

  谢书琛很习惯有什么事,就把家人叫进他的书房去,当他雄霸着这张黑色的大公案时,加添了一种判官的气势,更能慑得住人。

  谢书琛伸手拿着他的茶盅,打开了茶盖,以之轻拨着浮动的茶叶。这个悠闲的动作非常优雅而又有书卷味,谢书琛已经熟习经年。

  “适文,我听到外头有关你的谣言不少。”

  语调还是相当平和的。

  要来的风暴,不可能转向了。谢适文心想,由得飓风早早着陆,纵使破坏一番,凋零一过,又是晴天。世上没有永远留下来不散的风暴。

  于是他挺直了腰,用一般平和的语调回应他父亲:“你信吗?现在要求我解释?”

  “听你回应得这么爽快直率,似乎已证实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谢书琛抬眼直望儿子,彼此都没有回避:“那姓赛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人?”

  “是我爱的一个人。”

  “就这么简单?”

  “是。”谢适文说:“爸爸,于你,这是否已足够?‘’谢书琛没有当即回答。沉吟一会儿,站起来,说:”适文,如果你现今手上主持一个业务计划,独持异议,跑到我跟前来,请求我支持,冒险的成分可能摧毁我半副身家。我问你:“‘你有信心?你一意孤行?你求之不得?’”如果答案是你刚才的那句话:“是我爱的一个计划。‘”

  “并不需要再详细解释,我会毫无疑问地投你信任一票,让你撒手干去。”

  谢适文一直留意地听,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开场白,只是引言。

  “适文,这个例子,你最要注意的是,我的所谓无限量支持也有条底线,那就是我的一半身家。超越了这个冒险范围,我会过问,且会控制。”谢书琛凝重地说:“我是个固守底线与坚持原则的人,你知道。”

  “知道。”

  谢适文很想答,他在这方面的性格跟父亲十分相像。二十多三十年来,怕是他们父子的幸运,彼此的底线并不抵触,坚持的原则又不起冲突,故而平安至今。

  如果谢适文这么一说,等于直笔笔地顶撞父亲,把气氛弄僵了,不是好事。

  “适文,现今的男人不流行三妻四妾,但外头红花绿草的确仍然深具吸引,你要放纵自己—点点,我没有异议。但如果是共用我的姓氏、分享我的成就,我就不能置之不理。”谢书琛稍停,再继续说:“回应你刚才的说话,若不是打算入谢家门的人,你有全权选择。否则,不是一个你爱她的理由就可以过五关斩六将。”

  谢适文想插嘴分辩,谢书琛举起了手,阻止他,跟着继续说:“如果你认为我这一关最苛刻,那未免是大错特错了。我最低限度只会关起书房的门,坦诚地向你表达我的决定。书房门一打开,不会做半点令你,甚至令她难堪的事;其余人等,并不会如此善待你们,而我必定爱莫能助,你要想清楚。”

  “其余人等?”

  “对,包括你母亲、细姐、适元,以及左思程。”

  谢适文以眼神相问,谢书琛以眼神相答。

  老父已经洞悉乾坤,世界上真正没有可收藏的秘密。

  “可是,逝者已矣。”谢适文据理力争。

  “不必搜索枯肠,去想出什么大道理来,企图改变我的主意。适文,事情其实并不严重到你想象的地步,只要你们稍稍妥协。没有了谢家大少奶的名位,那位姓赛的女子一样可以拥有你,你一样可以拥有她,精神上无变。至于物质方面,可能比她当正谢家人,更享受得轻松自在。”

  “不!”谢适文抗议,非常直接、非常不留余地的抗议:“我缺乏不娶她为妻的理由,那是一个女人获得最彻底尊重的表示。”

  “你细姐呢,谁不知她的说话在我跟前有千斤分量。”

  “她依然有法定地位,她依然可以在人前以谢家人的姿态出现,她老早已冠以谢姓,还有她比母亲迟出现。”

  谢书琛没有答,他坐回那张跟书案是配套的酸枝高背椅上,又呷了一口茶。

  然后望住儿子,并不作声。

  适文冲上前,问他父亲:“爸,你听到没有?”

  “我决定下来的事,谁也不能更改。”

  “如果我坚持?”

  谢书琛微微一愣,然后答:“你有足够的独立条件与能力,纵使谢氏企业沦为外姓人之手,请你母别再噜嗦,是她慈母多败儿之故。”

  如此的决绝,如此的无情,如此的坚持。

  谢适文一时间呆住了,脑海里迷糊一片,完全不懂思考。

  当他步出谢书琛的书房时,他希望能及时阻止赛明军来谢家赴家宴。在这个原来已经剑拔弩张的情势下,根本完全粉碎了谢适文的渗透计划。

  他原意希望,只须给他一些时间,家人在认识了赛明军之后,会发觉她的种种好处,因而会像他妹妹适意一般接受明军母子。

  显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已经先入为主,有了成见,定了方案,要推翻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了。

  赛明军在今晚出现,怕她会遇上很多的狼狈与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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