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该如何反应?”
徐玉圆冷笑一声。这令明军不安,她看不惯徐玉圆这副另有深意的嘴脸。
“玉圆,你恨我?”
“当然!”徐玉圆直言不讳。
“为什么?”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我并没有去求过他。”
“我怀疑他完全伪装。”
“为什么呢?”
“去找出原因来,证明我的推断成立,或予以推翻?”
“玉圆,我明白。思程过往有不可饶恕的错误……”
还未待明军说完她想说的一番话,玉圆就截断她,说:“这是你自己心知肚明的。”
“人谁无过?”
“对杀人凶手,奸淫掳掠、卖国卖民的恶贼都可以网开一面,真是太过慈悲为怀了。”
“不至于如此之甚。”
“明军,你清醒一点好不好?睁开你的眼睛,往周围环境看一看,不是你不介意当汪洋大盗,就可以得心应手的。为贼抑或为王,都要时机我予,方能成事。我辈平庸的际遇之中,有能力施舍老弱而不为,就是不仁;乘朋友之危落井下石,出言中伤,就是不义。并不需要守株待兔,去等待那些现代环境内渺茫的机会表现自己的忠贞。”
徐玉圆深深的叹一口气:“就是本城的人,几曾会候至表现救国拯民的机会?在今时今日,肯于茶余饭后拿起张报纸,努力念一下时事政情,竭力了解中英关系,再肯填张选民登记表,挚诚地投代表你为本城做事的人一票,就已经是个心怀国族、情牵香江、以此为根、以此为本的上好表现了。
“明军,像左思程这种男人,把他身旁出现的每一个机会都抓紧,不择手段,为自己铺排青云大路,置自己的责任与亲情于不顾,还值得原谅?
“男人生下来不肯背负女人、承担女人,就是该死,就是要不得。
“何况眼巴巴的看着人家大了肚子,还是不顾而去!”
徐玉圆说得力竭声嘶,不期然伸手拿了杯清水,骨碌骨碌地喝个清光。
赛明军微垂着头,仍作无可无不可的挣扎,说:“人会变吗?既能变坏,也能变好,是不是?”
“变?怎么变?三岁定八十。你认识他那年,已经二十多岁了吧!不要硬是以为人家会变,百变尚且不离其宗,品性是天生的。倒不如直认当年自己眼光的失策,到如今又感情用事好得多!”
“玉圆,你且别生气,我没理由不听你的。”
徐玉圆紧握着明军的手,道:“明军,你看我,有什么呢?不外是光棍一条,母亲百年归老之后,就只我自己一个了。活得好与不好,分别都不大。想你不会嫌弃我,容我说句真心真意的话,连我的指望也在你和小晖晖身上了,我哪有不希望你幸福之理?只是,明军,对于左思程,我绝不放心。”
明军叹一口气:“是死结了。”
“不是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且跟他再二口六面的开一次清清楚楚的谈判。
“把你心目中的问题全部抖出来,看他作何答复?有何预算?
“最简单的表现真心诚意的方法,就是他跟谢适元离婚,放弃谢氏家族为他带来的一切荣华富贵,从头再起,带着你和嘉晖另起炉灶、另建家园、另寻天地。那么,我祝福你,恕我看走了眼。明军,其实我但愿我错!”
赛明军幽幽地问:“如果他的要求并非如此呢?”
“你也有这个恐惧?”
明军没有作声。
“我赌他叫你当外室,然后离开建煌,由他负担你们母子俩的一切衣食住行。”
明军蓦然抬起头,震惊地望住徐玉圆,颤巍巍地说:“果如是呢?”
“他只不过是利用你的痴心,换个法子,去确保自己的安全而已。”
赛明军如坠冷窟,遍体生寒,不能自已。
回到建煌去,小图急急说:“很多人找你。”
“谁?”
“由上至下。上至谢适文先生、左思程先生,下至分店的几个经理。”
“有留口讯吗?”
“谢先生说,他希望你能在这些日子重新安排一下现有工作,把起码一半时间腾出来,跟他一同处理沙田广场东翼兴建巨型百货商场的计划,很多会议需要回谢氏企业的地产部开的。就在今午,就有一个建筑蓝图拟定的会议,往后又有一个有关晚宴,谢先生都希望你出席。
然后小图又作了补充说:“我已经告诉谢先生,在你的日记簿上,今天晚上没有约。”
“我要陪伴嘉晖,已经有两天晚上没有好好的跟他在一起。”
“慈母多败儿,你也得为为自己?”小图说这话时明的提高声浪,变调讲出来。
“有这么严重?”
“世事难以逆料,屡有意外惊喜。”
“左先生呢?他可有留言?”
“没有。他请你回来后,给他一个电话。”
明军点点头。
第三章
当小图走出了她的办公室之后,明军执起电话筒宋,摇给左思程。
“你回来了?昨天晚上睡得可好?”对方的语调是温柔的,一如往昔。
“差不多。”
“今天晚上能跟我再相见吗?”
“思程,我需要好好的静静的细想,情况似乎有点难以适应。”
“为什么?”左思程的语调是猴急的:“是不是因为你已不再爱我?”
“并不是这么严重的问题。”赛明军立即否认。
“那么,明军,见我。”
如许的痴缠,令人回忆初恋,记起曾有过的花前月下、细语喁喁、卿卿我我。
“今天晚上我已有约。”赛明军尝试狠一狠心,只这么一句回绝的说话,竟意外地令明军心头有微微的惊喜,骇异于自己原来有回绝左思程的勇气。
“约了谁?”
“是谢适文要我跟他一起出席一个业务上的聚会。”
对方沉默。
“我们改天商讨,成不成?”明军这样建议。
左思程闷声不响,就挂断了线。
明军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左思程似乎是不高兴了。然,另一个思想在蠢动着。由得他发脾气去,经过与徐玉圆的一席话,凡事要小心考虑,不能重蹈覆辙,双方能有一个冷静时间,也许是好的。
黄昏在谢氏地产部开的会议,非常冗长。谢氏的作风稳健而又讲求效率。那新建商场的图则已经完成,即将要把这最后定稿,呈交政府有关部门批准之后,就可以开工建设,预计一年半后就可完成。
在本城,一定要以果断明快的步伐,生意才会成功地踏上成功之途。
要韦子义及赛明军出席这个会议,是相当赏他们俩的面光,尊重他们本行专业知识的。让他们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配合及修改,好在这个阶段提出来。
二人分别作了一些建议,都是与会中人赞成且赞好的。
故而会议之后,各人都似打了一场仗,相当疲累,只为全神投入之故,精神是绝对紧张的。然,可以看得出来,人人都喜气洋溢、满怀希望。
谢适文尤其兴奋,他对赛明军说:“你实在细心,很多营运百货商场的实务需要,若不由你补充,将来建筑完成后才发觉要东补西凑的,一定费时失事、劳民伤财。明军,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明军笑着问:“紧接下来的是个什么样聚会,跟什么人吃晚饭去?”
此语一出,谢适文脸上重现绯红。
“啊,是这样的。”看得出来,他有一点点的故作镇静:“只不过我想邀请你吃顿便饭,秘书传递的口讯或有些微误解。”
“啊!”明军应着。
“你有这个空吗?”
似乎不能这就推掉,只答应公事应酬,而不作私下交往,是太没有礼貌了。
明军之所以稍为愣然,只为她从来都未试过跟集团内的男同事在晚上单独吃饭,何况对方的身分有异?
有时,明军想,自己是过分地拘谨执着了。
于是,大大方方地答:“很好,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了?”
“喜欢吃什么菜?”
“你拿主意,好不好?”
谢适文因此遣走了司机,自己开车,把赛明军带到太盛广场附近那一系列的六星级大酒店去,选了其中的一间法国餐厅,共晋晚餐。
赛明军并不喝酒,她说:“是不是很扫你的兴了?”
“怎么会?我也不是酒客。”谢适文说:“很多时,吃西菜叫酒的作用,只为增加情调而已,我们并无此需要吧?”
赛明军不语,她突然觉得眼前情景,有一种梦幻似的熟悉感。
是吗?有时人面对一些分明是新鲜的环境与人物,好像似曾相识。
追溯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吧?
明军不敢再思索下去,怕生尴尬。
她微微蠕动身体,重新坐正了,开始跟谢适文款款而谈,都环绕着公司的业务,彼此沟通得如此顺理成章,津津有味。
谢适文说:“能跟谈得来的朋友一道吃饭,那种好感觉犹胜于山珍海味。就在你送嘉晖赴施明训生日会的那个晚上,我被完全不投契的人纠缠不休,闷得头晕脑涨。”
“你们谈些什么呢?”明军问。
“我给对方建议,谈叶利钦与戈尔巴乔夫的政治关系。”
“你有心得?依你看,叶利钦的得民望?是否真能辅助戈尔巴乔夫进一步促使保守派让步,加促他们改革的步伐呢?”
“你对政治原来有兴趣?”谢适文奇怪地问。
“不,我不懂。唯其不懂,而又是国际间的大事,我就更觉得要花一点时间精神去了解,是客观的需要多于主观的趣味。但,不要紧,在学习吸收知识上头,是殊途同归的。”
谢适文很同意这种态度,且由衷的敬佩。
这以后下来,他以显浅简明甚而有趣的方式,向赛明军解释了苏联当今的内患与影响外头世界的可能性。说的人娓娓道来、头头是道,听的人心悦诚服,甚觉悦耳动听。
想不到在这么枯燥无味、艰辛难懂的事物上,两个人配合都是一样顺遂畅快,就更遑论其他的话题了。
一顿饭在异常开心融洽、意犹未尽之下用毕。
谢适文没有征求赛明军的意见,他管自对侍役说:“请结账,并替我包起一个苹果批。”
然后他对赛明军说:“跟你谈话实在太愉快,舍不得走;但,嘉晖一定在等待你回家去,跟妈妈道了晚安,才安心睡觉,不要令他久候。这儿的苹果批,很好吃,拿一个回去给嘉晖,算是我霸占了他妈妈一个晚上的补偿。”
听了这番话,赛明军甚至不晓得道谢,她只微垂下头去,竭力的眨动眼睛,因为她觉得双眼湿热,有泪水似乎要趁势夺眶而出。
果如是,当然是失礼的。明军怎可以在谢适文跟前失礼。
之所以如此,只为有莫可言的深深感动。
处在眼内没有他人、只有自己的世界里头一大段日子之后,对人类可能存在着的温情、关怀、将心比己、明白事理,是太过陌生了。
原以为已经遗失了的宝贵东西,突然间明晃晃、光闪闪地出现在自己跟前,一刻惊骇之后,心上就只有感动。
谢适文把赛明军送回家去,他下车,给明军拉开车门,再把那盒苹果批递到她的手里,说:“多谢。这是个赏心的晚上。”
“你这么客气,道谢的话应该由我来说。”
“我们是真太客气了。”谢适文笑。
“晚安!”
“明天见!”
谢适文没有走,示意他要目送赛明军走进大厦去,他才安心。
明军正按动了大厦启门的密码,要走进去时,谢适文又匆匆地趋前,叫住了她。
“什么事?”
“这个周末,你可有空?”
明军只望住了对方,传递一个温和友善的眼光,鼓励他把话说下去。
“我并不喜欢出席餐舞会,有时为了一半公事,一半人情,而勉为其难。当然,如果结伴同去的人,能借机畅谈,才不可同日而语。我可以邀请你去舞会吗?”
不知何解,一向拘谨的赛明军,但觉心头澄明宽敞,很愿意落落大方地表达自己的一份心肯意愿。她说:“我其实也怕应酬,但有人一齐共赴难关,就不成难关了。”
谢适文喜出望外,约好赛明军说:“这个周末,准七时半,我来接你。”
明军点点头。
适文以极轻快的脚步,走上他的座驾。
谁知明军又回转头来,叫住了他,问:“很隆重的一个场合吗?我要穿什么衣服才合规矩?”
谢适文朗声答:“有什么穿什么,不必紧张。”
这以后的几天,赛明军的生活非常忙碌,她一直要跟那负责新百货商场建筑图则的谢氏地产高级职员,清楚她交代会议上提出了、又彼此都同意要研究的建议,留在建煌集团的时间比较少。
黄昏,她一定拨电话给小图,看有没有特别的口讯和要签批的文件。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了左思程的消息,他根本连口讯都没有留给赛明军。
当疲累的一天过去,赛明军将日中发生的事遂一记起来分析时,明军不禁对左思程的这种忽冷忽热、忽晴忽雨的脾气叹气。
真有三岁定八十这回事吧?
从前跟左思程相处时,每一宗他提出的要求,赛明军必须答允;每一件他规定的事情,赛明军必须遵行。偶有不同的意见,或打算变个法子来做,左思程就让赛明军看他的脸色,不瞅不睬好一阵子,直压迫得赛明军让了步,或甚而加倍顺从,以逗他高兴才作罢。
自从那次左思程约会赛明军之后,他一直沉寂至今,没有再作任何表示。
这代表他不满被拒绝约会?代表他放弃对明军的期望与要求?
赛明军心上有一点点不自在;然,骚扰她的情绪还不至于太严重。
也许,这些年来,事业上的历练,使明军习惯自己应拥有独立的意愿、思维、裁决。不能被对手或旁的人,在未提出充分理由之前,过分左右自己的意志与判断。
赛明军坚持,在跟左思程再续前缘一事上,应该再慎重考虑,明军其实觉得左思程有点笨。如果他真的非常渴望跟自己复合,不是这样一团急惊风似,席卷而来,令人措手不及。
毕竟,她已经没有他,而好好的生活了几年。又因岁月如梭,长时间的分离,令最亲密的人都会变得陌生。
赛明军心上不错仍一直有一个清晰而微弱的期望:左思程会回到自己身边来。但当愿望突然在自己毫无准备下实现时,仍需要一个短短的缓冲期,才可以平安接受下来。
明军想,也许像那些至希望发达的人,忽然一朝醒来,人家告诉他已中了六合彩了。不是不高兴、不是不震荡、不是不接纳,而是要先待惊魂甫定之后,好好整理自己的感觉,才会去领奖,才会去享用。
左思程如果会制造一些自然的机会,令他们的距离先缩短了,关系由疏离复现亲切,感情由冷漠而变温软,一切就好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