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大都会内,所有家无余荫,胼手胝足地勤劳苦干的职业女性,都是童话内的灰姑娘。究竟今日生活内有没有白马王子呢?
我的《昨夜长风》,就试给你述说一个在商场内发生的亲切、感人、现实,而又浪漫的现代爱情童话故事。
希望读者念完了故事之后,会跟我一样相信生命对于无愧于心的人永远漂亮。
——梁凤仪
第一章
很艰难很艰难才肯定儿子已经入睡,赛明军站了起来,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
看看表,已经是深夜近十二时了。
做母亲真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明军这样想着。
母兼父职,更难。
难、难、难!
可是,这未婚妈妈一当就过五年,证明再艰难的日子还是会得过的。
没有什么大不了。
当年?
唉!明军叹一口气,日子好像不是人过似的。
她回头望望儿子嘉晖一眼,再度肯定他已入睡,才蹑手蹑足地返回自己的睡房去。
孩子似有一点点的不舒服,故而狠狠地发了脾气,恹恹闷闷的一整晚,拉着赛明军的手不放,要她跟他不住的讲话,决不肯睡。
明天,一定得带他到医生处检查一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定要防范未然。
赛明军坐到睡房的书台边,翻开那一大叠文件,开始做自己的功课。
看样子,明天是要花半日功夫在儿子身上,不能赶返公司去了。故而必须要在今晚把要草拟的信件做妥。等下用传真机送回写字楼给秘书,以便她能利用早上时间整理好,待明军下午回去,就能签批发出。
公事是永远不能因私人理由而受到阻挠的。
这又真是个分秒必争的世界。
客观环境固然如此,主观原因呢,是她赛明军的责任感极强。故此,工作异常劳累,在所难免。
赛明军并不是埋怨。
如果要埋怨,她不会埋怨工作的辛勤。她有成箩的委屈,值得她长嗟短叹。
不能再往回想,一如是,就有可能花掉一两小时,阻缓了工作进度,今个晚上自己还要不要睡了?
努力控制着思维,强迫精神集中到文件上头去。
差不多到凌晨一点,赛明军才吁出一口气,终于把信件草拟完毕。
跑出客厅去,先拔掉电话,换上了图文传真的插掣,把文件送回办公室去,并附一张字条给秘书:“小图,我早上不回办公室,请把那六封信件打好,告诉老总,下午约二时半会赶回。谢!”
做妥这一切,又忍不住走进儿子的房间去。
就在他的小床前坐了下来,伸手扭亮了床头的小灯。
嘉晖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那长得非卷曲不可的眼睫毛,屡屡教人误以为他是个女的。
几岁大的孩子,不可能有高高鼻梁,可是,嘉晖又是个例外。
那张小嘴,不论是闭着、开着、嘟着,在任何时刻,都那么美丽。
他其实像他父亲。
尤其浓密的一头黑发,教明军不期然地想起左思程来。
明军苦笑,躲来躲去,这么些年了,还是会不期然地想起他来。
只为生活有太多他的影子,每当儿子活泼泼地一把抱住自己,嚷:“妈妈,我爱你!”
明军闭一闭眼睛,有一种感觉,好像左思程跑回来,抱着自己似的。
她还是爱他的。
无可否认。
赛明军以手轻轻地扫着儿子那头柔软的黑发,低声地说:“孩子,其实妈妈不应该把你养下来。如果来到这世界上要受一点点苦楚的话,都是妈妈害你的。”
当她怀了嘉晖之时,曾想过要弄掉他。
然,舍不得。
她死抓住左思程不放,摇撼着他:“我要把孩子养下来,我要,我要!因为他是我们爱情结晶。”
这么些年过去了,赛明军才惊觉,孩子并不是爱情结晶,只不过是男女交合的一个错误产品。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左思程第一次占有她时,就在那天旋地转,乾坤在位,二合为一的一刹那,赛明军在心里欢呼、呐喊:“让我们有第二代,让我们的精与血,透过一个共同体,表达爱情的完整。”
如果左思程在那光景都有同样的心思与感情,那下一代的诞育才是无憾的。
否则,一点也不!
爱情不是单程路。
爱情结晶,不是一厢情愿的产品。
往后发生的一切,证明左思程并没有把整件事认真地考虑过。整个过程,只是人性的自然回响与正常的体能反应。
连狗都可以一群群小畜牲的生下来。
赛明军每一触动这个激烈而残酷的意念,她的头就胀痛欲裂。
糟糕,又将是无眠的一夜。
翌晨,仍须早起。
赛明军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厨房去,熬了一小锅稀稀的麦粥,让儿子吃一点,才把他带到医生处。
嘉晖并不愿意起床,在故意地翻来覆去,把这个做妈妈的弄得左右为难。
“晖晖,你得做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这就起来!”
嘉晖不肯。
“让妈妈抱你起来!”
嘉晖拼命拨掉明军的手。
“晖晖,你听话,等会妈妈给你买个玩具!”
嘉晖仍然无动于衷,管自的挣著他两条肥胖至极的小腿。
“晖,我告诉你,你这样子是太令妈妈伤心了。”
赛明军没有办法,她气馁地坐在小床前,眼眶竟一下子湿濡。
嘉晖回转头来,眨动著他那双明亮得如水晶似的眼睛,望住母亲,说:“妈妈,你别哭,晖晖这就起来了!”
随即爬起床来,一把冲前抱住了赛明军。
“晖,你不能再令妈妈为难,妈妈已经很辛苦。”
赛明军没有认真地考虑过是否应该在儿子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向他灌输这个母亲为养育他而劳心费力的思想。
她只是随心而语,言为心声。
左嘉晖看牢他的母亲,把个小头颅略为上扬,一派很英明神武的模样:“妈妈,你不要这么辛苦,我保护你!”
赛明军破涕为笑,说:“好,你保护妈妈,别让人家欺负。这个人家,尤其不是晖晖自己才好。”
左嘉晖摇摇头,说:“老师说的,男孩子欺负女孩子,罪加一等,不可饶恕。”
“老师真是这么教你的吗?”
“对。”左嘉晖切切实实地点了头。
“那好,她一定是个好老师。”
其实,是不是好教师呢,赛明军不敢肯定。怕是个曾吃过男人苦头的女人,倒还有几分真。
赛明军赶快替儿子穿戴停当,硬要他进了半碗稀米粥,就带着他出门,往儿科医生的诊所去。
整个候诊室都坐满忧疑满脸的母亲,带着他们生了病的宝贝孩子。
噫,这么样一坐就要整整两个钟头的样子。这位儿科医生,非常非常的其门如市。
人生就往往如此一面倒,越旺的越旺,越红的越红;相反,越穷越霉的,周时就只有每况愈下。
坐在赛明军身旁的一位年轻太太,也许是闲得慌,于是跟赛明军搭讪:“你的儿子长得很漂亮。”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是一听赞美自己心肝宝贝的说话,灵魂儿就立即要飘上天空去了。
赛明军礼貌而开心地回应:“谢谢你!”然后她看到对方怀中那手抱的婴儿,就说:“你的女儿也是美丽的洋娃娃呢。”
“她像她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式烘出来的饼似。我常跟丈夫开玩笑说,这女儿是轮不到他不认账的。”
然后管自嘻嘻地笑起来。
如此的情不自禁。
如此的自我陶醉。
赛明军不知如何再答腔,她试把话题带到另外的一个方面去:“现今的思想都作了个大大的转变,不重生男重生女,因为女儿总会陪伴父母多一点,男孩子的心老是野!”
“我先生可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保守派主义大男人,现在还不住吵着要我多生一个儿子。”
还是扯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能够有个丈夫,真是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吗?
那位太太并没有注意到赛明军突然间的沉寂,仍在兴致勃勃地讲话:“若果肯定能生个男孩子的话,我还是愿意有第二胎的。但谁敢担保呢,等下又是弄瓦,可怎么得了?太平盛世还少一点顾虑,现今这年代嘛,又得考虑移民,如何能兼顾这样多的老与幼,真难呢!我那先生总不明白做女人的种种难处。”
就是因为赛明军没有答腔,那位太太便不期然地把谈话目标转移到小嘉晖的身上去,哄着他说:“好看的小兄弟,你有妹妹吗?”
嘉晖摇摇头。
“弟弟呢?”
嘉晖又摇摇头。
“妈妈只生你一个?”
这一回,嘉晖点头了。
“爸爸有没有嚷着妈妈要生一个弟妹给你作伴呢?”
左嘉晖抬头望住了赛明军,不晓得反应。
“怎么了?你听不明白我的说话?还是你不要爸爸妈妈给你生个弟妹作伴了?”
话未讲完,只见左嘉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豆大般的眼泪连连不绝,他,直情是放声啕哭。
哭声震动了整个候诊室。
吓得赛明军把左嘉晖抱得紧紧,微微慌了手脚,说:“晖晖,快别这样。看,这儿的小朋友们都在看着你呢,哭成这个样子,太失礼了。”
母亲的劝慰对左嘉晖起不到半点作用。
孩子完全像失了控制似,连声音都哭得变成沙哑。
终于惊动到护士,推开门,给赛明军打招呼:“把他带进来吧,让医生看看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了?”
赛明军抱起儿子,三步拨成两步的跑进诊所里头的一个指定等候的诊症室内。
一颗心被左嘉晖的哭声吵得纷乱。
这些年了,什么大风大雪大风浪,都顶著过,似乎最为难的往往是儿子痛哭失声的时候,赛明军心头必有一种贸然而生的歉疚。她深深的后悔要把孩子带到这世界来受苦。她不能推卸,这是她的责任,甚而是罪过。
“嘉晖,求求你,不要哭,妈妈的心乱得发痛!”
左嘉晖哭得力竭声嘶,不能自已。直至谢医生走进来,把他自母亲的怀中接过来,放在她眼前的一张旋转椅子上。
谢适意医生是个女的,看她的模样,大概是二十六、七岁上下的年纪吧,但她的言语动静,都比年龄更显了一份持重的老态。不知是不是职业要求使然。
谢医生记得每一个她长期照顾的孩子的名字,且因为左嘉晖是个额外漂亮的男童,因而连医生都被深深吸引住了。
有一次,谢医生还摇了个电话给赛明军,说她的一位好朋友是电视台的编导,要物色一个男童角色。谢医生觉得左嘉晖最适合不过了,于是她诚恳地跟赛明军说:“我只是觉得左嘉晖适合,且看在对方是我好朋友份上,才冒昧地摇给你这个电话。当然,我很明白一些父母并不喜欢孩子出现在大小银幕,有种抛头露脸的感觉。”
赛明军正正是这个意思,谢医生既然已经坦白的讲出这层顾虑,显然就不会介意她把盛情推辞,于是明军答:“我是个保守的人,且实在也腾不出空闲时间来陪嘉晖去参加这种课外活动,这次要辜负你的雅意了。很对不起!”
“不要紧,我明白,你别把此事放在心上,否则,就见外了。”
就因为谢适意的大方与坦诚,使赛明军好像无端端欠上了一份人情,无以为报。忽然之间,有一种以私隐作为交心之举的冲动,赛明军幽幽地说:“单独一个女人带大孩子真有很多的难处,顾虑比别的正常家庭尤其多。”说了这两句话,好像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感情也熟络了似。
这样子又畅快地聊了些别的,才挂断线。自此之后,谢适意更加记住了左嘉晖。
“我从没有见过左嘉晖这么个难看至极的模样!”谢适意一边说,一边拍着嘉晖的手,“快快收起眼泪来,否则谢医生不要给嘉晖看病了。”
医生真有她的特别权威,孩子渐渐静下来。谢适意很耐心地替他检查,且问了赛明军一些问题。
“谢医生,嘉晖是有什么不适吗?”
“有一点点的情绪不稳定。”谢适意答:“是的,连孩子都可以闹情绪。”
“为什么呢?”
“我估计是单性父母所带来的缺憾,有时使孩一下子觉得不适应,且产生不安全的错觉。”
赛明军像被人在胸口处捣了重重的一拳似的,使她差点忍不住眼泪,要夺眶而出。
谢适意继续平静而和蔼地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一下子就会回复正常。”
“谢医生,会不会影响他成长后的心理?”
“任何外在的环境都会影响孩子的心态发展。要看我们怎样使他明白事理,接受现实。”
“这些都不是一个四、五岁孩子的责任。”赛明军伤心的喟叹。
“人生岂无憾然,总有难题放在自己跟前的,是不是?”赛明军再无言语。也只好静下心来,听谢适意给她的各种劝导,牢记照顾孩子的方式。
告辞时,谢适意从抽屉拿出了一小块白玉来,放在左嘉晖的手上去:“这是谢医生送你的,回家去叫妈妈用条红丝线帮你串好,系在颈项上,你就会得做个小乖乖了。”
赛明军立即辞让:“我们怎好受你的重礼?”
“不是值钱的东西。本城任何一间中国国货店都可以买得到。前一阵子,我到广州去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买了好几块刻了各式生肖的新山玉回来,我记得左嘉晖是属兔的,是不是?”
谢适意真是好心思,那块小白玉正正雕刻了一只小白兔。
“嘉晖以后把小白玉挂在胸前,就不会再顽皮,无端端的哭将起来了,是不是?”
左嘉晖慌忙的点了头,把块小白玉捏在手里不放。
扰嚷了整个上午,这才算安稳下来。
赛明军先把儿子带回家里去,陪他吃了午饭,等着了那个带孩子的钟点保姆芳姐来到,把嘉晖交给她,才准备赶返公司去。
平日,也是赛明军把儿子送上校车,下午由芳姐接他放学回家,直至赛明军下班,才算完成当天的职责的。
今天,因左嘉晖闹了一点不舒服,所以才略改了工作程序。
也幸亏有这位芳姐,帮了赛明军近三年了;否则,无论如何不能专注在工作上头。
人家说家中有一老,如有一个宝,也倒是千真万确的。尤其当有了小孩子,需人照顾之时。
赛明军就是没有这个福气,她父母远在加拿大,没有娘家在港。
谁不知道有娘家的好处?
别说是可以把孩子带回去寄养,透一口气。就是自己有什么屈曲了,跑回父母的家,躲在一隅,畅快地流一夜的眼泪,也还是好的。
女人在夫家不宜哭,谁愿意讨个只会干流眼泪的女人回来耽在家里。
在外头的火毒太阳之下呢,更甚!谁哭了,谁叹了气。谁就是弱者。
多么可惜,时代已是强人的时代,没有人认为薄弱无依的女人,楚楚可怜。
在那一段最难过最难过,被左思程遗弃的日子里,赛明军生不如死,在各种绝望之中,她最命定的无奈就是她不可以回娘家投靠和哭诉,这其间的原因又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