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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帜 page 3 作者:梁凤仪

  荣浚杰说:“不是你倒霉,是你不识抬举,晚晴怎么可以被视为安慰奖,杜大小姐几时都是头奖!”

  众人于是都起了哄。

  杜晚晴笑盈盈地把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糖水,放到荣浚杰跟前去,说:“先敬你,多谢你的维护与鼓励。”

  软语一声,好似在纯滑的燕窝羹内再加蜜糖。

  许劲今天晚上最少话,杜晚晴于是逗他:“怎么我们的银行家老不出声,有点儿闷闷不乐似的,是不是怪晚晴招呼不周?你这副表情是要引起群众恐慌的。”

  “是有点忧虑。”许劲直认不讳,反正在座的都是好朋友。

  乐宝源跟黄醒楠差不多同时发问:“真是顾世均出事了?”

  许劲点点头。

  荣浚杰答:“老顾跑来邀我合作,买下多伦多那幅地皮,兴建全加最大的酒店及百货商场、游乐场时,我已经跟他分析过形势,非要等省政府大选之后才好下注,他不信。果然,社会党一上场,一连多个大型建筑计划都无限期搁置。”

  许劲摇摇头:“他是博得太犀利一点了,多伦多帝国银行的总裁彼得连宁才在今天早上跟我通过电话,说他已无能为力,老顾的孖展太大,他非迫仓不可。真叫我这个介绍人尴尬透顶。”

  杜晚晴很留心听关于顾世均的消息,然,只是听,脸上并不露半点忧伤的痕迹。

  因为杜晚晴谨记她外祖母柳湘鸾的教训:“如非必要,绝不要在你的顾客跟前,表示你对别位客户的过分关怀,即使他们是同捞同煲的好兄弟,也不可以,不要把自己押在他们的关系与感情之上,必须独立处理。”

  当晚,无论如何算是宾主尽欢而散的。

  赢了钱的四位,都分别找机会,把支票塞给杜晚晴,说:“收着,这是你的一份,刚才你注资的回报。”

  至于其余三位,根本不劳把晚晴的筹码兑现,只说:“这是幸运筹码,留为后用。”

  晚晴笑着送了客,再回到家里来,就嘱咐女佣:“我先泡个热水浴,你去看汤熬好了没有,等会乔先生回来,你请他在我睡房的小偏厅候着。给他倒碗汤,请他一边用,—边等我。”

  杜晚晴把自己泡在那个米白与黄金配衬的巨大豪华按摩池浴缸内。蒸气滚滚地向上冒,以致她的发脚以及额前的碎发都已湿濡。那涨红的脸孔,冒着细汗,跟那露出水面的嫩滑雪白的背,同样有种莫可明言的吸引。

  这个美丽动人的女人闭上眼睛,思索追忆,想起初入行时的一切。

  顾世均是她的第一个客户。

  说起来,这儿有一番渊源,牵连着顾家与杜晚晴的外祖母柳湘鸾。

  顾家的声望在战前比战后更显赫。事实上,六十年代过渡到七十年代时,时移世易,早已有一班新贵上场,把日渐衰微的豪门望族取代。

  顾世均的祖父顾亭武与父亲顾祖德都是靠做东南亚与中国贸易生意起家的。

  顾亭武长袖善舞,家当与声望,在战前本城内绝对名列十大。

  那年头,最大的三家船公司之一的高骥家族,就是专门承办起顾亭武的生意,几条福字号轮船当时载满顾家的货品日以继夜地行走于厦门、香港、东南亚各城市之间。

  高骥与顾祖德是同一间英文中学出的身,既有家族渊源,更添同窗之谊,关系至为密切,且二人那公子哥儿的脾气又是一式一样,所谓门当户对,臭味相投,很多时都泡在一起。

  一星期之内,总有三四晚,顾、高两家公子会在石塘咀摆下寨宴,徵歌逐色,美人醇酒,不醉无归。

  高骥勇摘花魁柳湘鸾时,顾祖德就为他俩摆下极尽豪奢的三围满汉全席,把花国名将,跟城内的王孙贵胄都请在一起,很闹了一晚。

  这是一重深厚的渊源。

  再下来,真是巧。顾亭武很早就为顾祖德娶妻,世均是顾家长孙,年纪还不满十岁,就常常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去石塘咀饮花酒。

  十大以小为尊,何况顾世均小时是个俏人儿,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神气到了不得。于是接了花笺陪酒的老举们都乐得逗着这位顾小少爷嬉戏。

  换言之,顾世均跟柳湘鸾是忘年之交,相识于顾世均还是孩童之时。

  重重叠叠的关系,造就了顾世均成了杜晚晴的第一个入幕之宾。

  就在杜晚晴学成回来,立下志向之后,如何涉足江湖,打响头炮,就得全仗柳湘鸾去铺桥搭路,穿针引线了。

  她也真真是宝刀未老。

  先在本城六星级大酒店,包下一个厢房,特设小型乐队演奏悠扬音乐,烘托气氛,满室白玫瑰星花,朵朵含苞待放,又显了美丽而不落俗套的气势。

  柳湘鸾以从小就看着顾世均长大的世伯母身份,于此间款宴顾氏家族的承继人顾世均。

  理由是,让外孙女儿杜晚晴拜见,好指点提携。

  顾世均应邀在美轮美奂,皇朝宫殿般的环境下,初睹玉人风采。

  一见杜晚晴,眼前就觉一片亮光。

  如此无懈可击的组合!一张粉雕玉砌、完全不用施脂抹粉的俊艳脸庞,一身青春迫人恰到好处的丰满胴体,配以温文尔雅的成熟态度,跌宕有致而又言而有物的优美谈吐,顾世均并不以为自己立即神魂颠倒是过态之举。

  “高伯母盛情赐饭,我受之有愧。平日俗务缠身,未能时跟长辈请安,世均愧甚。”

  “哪儿的话了。祖德和高骥的一代情谊,能延至他俩殁后,已是我的一重极大安慰。年轻人为事业奔波劳碌,旁的亲友有什么不知道、不体谅的。”

  柳湘鸾这晚穿一件素净的银灰色捆嵌炭灰边的旗袍,雍容地坐在这个厅房内当主人家,依然有她的气派。

  顾世均其实也秉承父志,屡在欢场中打滚,阅人甚多,现时代的那起靠色相营生的女娃,竟没见过有一个半个的风姿能跟六十开外的柳湘鸾相比。

  她除了老,完全战胜一切。

  顾世均回想起小时候,坐在柳湘鸾的寨厅内,跟父亲与世叔伯一起饮花酒时,他已晓得目不转睛地望住柳湘鸾,觉得越望越舒服。

  他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喊一句:“鸾姑娘好美!”

  通厅的贵客大笑,逗着顾世均说:“均儿快快长大之后,再来找鸾姑娘陪你玩乐。”

  “说什么话了,这要折福呢!”柳湘鸾轻轻地嗔道,怪起轻佻的人客来,“小少爷长大时,鸾姑娘怕不是黄土—杯为伴,也已鸡皮鹤发了。”

  “那还不容易,鸾姑娘跟骥官早早成亲,生个小公主,就跟世均配对了。”

  当年的戏语,莫非今日实现?

  顾世均的心禁捺不住扑扑乱跳。

  “世均,外头的人都说,顾氏家族幸亏有你掌舵,否则几个难关怕是闯不过去了!”

  柳湘鸾此言不尽是抬举之辞,是确有其事的。

  顾祖德在战后不久逝世,由世均继承家族企业。实则上,顾祖德是二世祖,又逢战乱,他岂只不懂趁乱世抓紧独特时机发大财,反而意兴阑珊,吊儿郎当,弄得一盘生意不上不下。延至战后,百废待举,手上有些少资金的人,都摩拳擦掌,背城一战,顾祖德的生活却在长期压抑之后,更添萎靡。流连的地盘,由石塘咀转为湾仔的舞厅区,东方与杜老志的大班,有哪个不晓得顾大爷前、顾大爷后地把他招呼周到。

  顾家的出入口业务一落千丈,直至顾世均接手,才现起色。

  世均的确是商业奇材,更在于他有胆识,六十年代末,他出身后才不久,就开始大展拳脚。当股市如火如荼,风靡大众之时,他已晓得向地产进军,同时又把老本行的出入口生意延伸至大陆上去,利用香港作转运站,销售海外,尤其台湾。

  期间是有过多次风险的,其中一年,更为倒闭的恒佑银行牵累,差点翻不了身。

  然,顾世均真有他的办法,跌倒之后,立即再爬起来,一而再,再而三,总是化险为夷,他的韧力和干劲也就极之为市场人士赞颂。

  所以说,顾亭武家族得以持续气势,在本城顶级富豪的行列内仍坚守一席位,全仗顾祖德有个有本事的儿子。

  柳湘鸾的恭维既与事实相符,就很见诚意。高帽子也实在戴得顾世均太舒服了。

  “高伯母,我先敬一杯,多谢你的鼓励。”

  “好,”柳湘鸾举起那沉甸甸的高脚雕花水晶酒杯,感情真挚地说,“我真替老朋友高兴,祖德泉下有知,有子克绍箕裘,是太安慰了,怕连我那一位也要在旁沾着三分光彩。”

  “高伯母言重了,晚晴如此出色,前途必定无量。”

  “那就得看你了。”柳湘鸾打蛇随棍上,“我不怕直话直说,不劳转弯抹角了,之所以如此隆重其事,无非真心诚意地把外孙女儿交托于你,再长进的女孩儿家,还要看她是跟随哪一位出身,才是正经。”

  杜晚晴那闪闪生光有如寒星的眼睛,含情带笑,看牢顾世均,说:“世兄你栽培!”

  论辈分是乱了一点点,中间其实隔着花艳苓一代。也就是说杜晚晴差不多比顾世均小三十岁。然,怎么样称呼是不打紧的,根本上,顾世均已经三魂掉了七魄。

  这之后,顾世均约会杜晚晴于他那别致的石澳小别墅内。

  晚晴穿宽身的一件白色麻质曳地长裙,一对麻绳捆成的干净凉鞋,浓黑而天然微鬈的一头长发垂在肩膊之上,添了不知多少倍的妩媚。

  顾世均把她迎进屋内,微笑着说:“晚晴,你看来不像去见工的人?”

  “因为你约会我的地方也不是面试之所。”

  “能够这样答,已经合格。”

  “我以为上次见面已经取得文凭。”

  “晚晴,你的风趣,教人精神为之一振。坊间太多言语无味的美人儿,跟她们相处,味同嚼蜡。”

  “木讷与玲珑,我看是各有千秋吧。”

  杜晚晴这样答,是因为母亲花艳苓教过她,说:“你别看我是个霸气的人,有一样江湖操守,坚持数十年,从无例外。晚晴,你记着,闲谈切勿说长道短,更千万别在人前附和对同行女性的批评与意见。同是天涯沦落人,外表包装与际遇不同,实则的委屈是无异的,要怜己怜人。”

  杜晚晴因此从容地对顾世均作了回应。

  “晚晴!”顾世均倒了一杯些厘酒,递给杜晚晴,“喜欢喝这个吗?”

  “可以的,谢谢!”

  “晚晴,”顾世均重复着又喊了一声,似在思索什么问题,然后才坦诚地说,“告诉我,你对我或对我的生意认识有多深?”

  “以定夺你给我扮演的角色吗?”

  这女子真是聪明。

  顾世均笑而不语,表示默认。

  “顾氏这近年又尝试走先人一步,分别在海外发展物业,看上去盈利可观,其实不无隐忧。”

  顾世均有点骇异,连忙问:“高见可得闻乎?”

  “在海外的地产,套现之后的税务问题极之难缠,很多时扰攘一番,结果受益人只是当地政府。且各国经济循环似有模式,维持高企几年,套不了现,就必有一段低潮要坚守,冻结了庞大资金,兼蚀利息,这条数,我不晓得计,你肯下注,必定成竹在胸吧?”

  “晚晴,你在伦敦大学念哪一科?”

  “文科。”晚晴说,“奇怪是不是?”

  “有一点点。”

  第4节  文学是情趣

  “经济是生活,文学是情趣。先有前者,再有后者。故此,我也试行涉猎这方面的知识。”

  “然则,二者是何者为重呢?”

  “有了生活的人,自然要讲情趣。缺乏生活条件,哪来情趣之可言?”

  “美丽的女孩子,应该只钻研情趣,毋须为口奔驰。”

  “这是你的建议。”

  “可以接受吗?”

  顾世均举一举杯,一饮而尽。

  杜晚晴慢慢地呷着酒,那对会笑会说话会传情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穿过水晶杯望着顾世均。

  这一个眼神之销魂、之夺魄,劲势实不可挡。

  顾世均伸手拿走了杜晚晴手上的酒杯,以手指轻轻地扫抚着晚晴湿漉漉的嘴唇,然后……

  顾世均吻将下去。

  杜晚晴,一个如花似玉的九天玄女在凡尘俗世之中的劫,揭开了序幕。

  杜晚晴一早就知道专业操守的规条,不论自己的顾客实况如何,他们在自己眼中都是可爱的。江湖上最叫人杀无赦的罪行就是食碗面、反碗底。

  那一夜,晚晴在顾世均的石澳别墅度过。

  别墅筑在临海的崖上,躺在床上的人儿,可以清晰地听到潮水涌上崖岸又退下去的海浪声。那么的有节奏,不疾不徐,像首新谱的、混合了激情与柔情的《月光曲》。

  晚晴闭上眼睛,专心一致做个静听涛声的知音者,微微为那想象得来的天然意境而作出欣悦的欢呼。

  她全神想象,汹涌的浪潮将自己整个的吞噬,整个的覆盖,逞了强了、满足了、表示了英雄气概了,之后,自己会怎么样?

  只会长长的、重重的叹息一声,表示—份发自心底的无奈的认可与屈服。

  这一声叹息,妩媚而销魂,惊心且动魄,绕梁三日,令听者回味无穷。

  顾世均满头满脸尽是汗水,他睁着眼,贪婪地看牢自己驱策着的一个美丽晶莹、以致于无懈可击的肉体。忽尔,他觉得在极度的兴奋与欢愉之中,有一阵晕眩,他无法再支持下去,伏在晚晴的胸肩之间喘息。

  “晚晴,你是我至尊且贵的一件宝物。”

  晚晴听了这话,只是笑。

  一个懂得在某些情景之下,只笑而不语的女人,更能进一步猎取男人的欢心。

  与其说杜晚晴成为顾世均如珠似宝、以金屋藏之惟恐不及的阿娇,倒不如说顾世均是杜晚晴进军富豪圈子内的一块强而有力的踏脚石。

  或许,二者是完全配合得宜,没有抵触的。

  杜晚晴借助顾世均的援引,掌握到极多与顾世均等级齐量,甚而在顾氏权势之上的超级商贾门路。

  顾世均在发现首席华资银行家许劲,已经不敌杜晚晴的魅力而俯首称臣时,曾半嗔半怨半恼半怒地对杜晚晴说:“你那么狠得下心,要老许晚节不保。他们这起银行家不时讲究清誉。且,你也不管我的感受。”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有什么烟视媚行,她只一派凛然正气,坦诚直率地对牢顾世均柔声说:“世均,我在双重的减轻你的负担,还怨?”

  真的,怎么还能怨?

  如此一句为他顾世均保存了双重身份面子与架势的温言软语,力比千斤,立即降服他了。

  这以后,杜晚晴如何的风生水起,左右逢迎,自不待言。

  从一个角度看,杜晚晴似是顶级货腰娘子,人尽可夫。这固然有商榷的余地。

  实在自另一面审视情势,几多当时得令的男人都争取做杜晚晴裙下之臣,甘愿在女神似的庇荫之下获得一种男性认为是至高无上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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