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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帜 page 18 作者:梁凤仪

  汽车停在醉涛小筑的门前,杜晚晴没有自己伸手拉开车门,冼崇浩也没有下车为杜晚晴作此服务,两个人似有默契地仍坐在车厢内。

  晚晴说:“谢谢你的晚餐,美酒佳肴,妙舞笙歌,玩得不亦乐乎。”

  “你开心就好。”冼崇浩这么说。

  “开心,我开心的。”杜晚晴忽尔像个小女孩,不住地点头,“我今晚没有喝太多酒,是不是?”

  “是。”

  他俩都在这一刻抬起头来,望着对方。

  冼崇浩伸出手来,轻轻地为杜晚晴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那天晚上,我喝醉后说了些什么话?”

  “你真的要知道?”

  “对,我要知道。”

  “你说:”冼崇浩,不要来骚扰我,我并不属于你,我并不属于任何人,甚至并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一把掩住了冼崇浩的嘴,哀求:“够了,够了,别说下去。”

  冼崇浩将晚晴的双手捉住,抱在胸前,问:“为什么不能属于我?为什么不能属于你自己?”

  杜晚晴猛摇着头。

  冼崇浩把她双手一拉,顺势拥她在怀,看进那乌溜溜的瞳眸深处,要探索她的秘密似的。

  杜晚晴赶忙闭上她的眼睛,企图将秘密关住,不得外泄。

  冼崇浩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像一些细碎的小雨点,吻在杜晚晴的眼皮上,并且在她的耳边说:“听过睡公主的故事没有,再不睁开眼睛来,我就要……”

  “不!”晚晴睁大眼,轻呼。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为什么如此漂亮?”

  晚晴摇摇头。

  “让我告诉你,是因为你的眼睛代表了你说了很多很多心里头的话,而那些话都是极其感人而动听的。知道吗?女人用眼睛说话,迷人千百万倍于用她们的嘴巴。嘴巴,最适合的用途,并不在于传情达意,而在于接收讯息。”

  当杜晚晴情不自禁地再关上了她的灵魂之窗时,冼崇浩也情不自禁地深深吻了下去。

  阳光灿烂地洒满大地,万物茂盛得令人难以置信。

  生命有希望的人,看到与感触到的都是良辰美景。

  早起的杜晚晴觉得所有眼前景物人物,都美丽得令她惊叹与晕眩。

  真要感恩,上帝赐予她生命,让她活在可爱而多姿多彩的人间。

  杜晚晴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

  一种前所未有的,身心都灵跃舒坦无愧无虑的生活。一整天从起床开始直至再进梦乡,每一分一秒都为着同一个目的而干活。

  那个目的就是要跟冼崇浩相亲相见。

  晨早的第一件事,是等冼崇浩从他办公室摇电话来,问:“起床了没有?”

  答:“起床了。”

  然后就拟定当天的计划。

  如果冼崇浩没有午膳之约,杜晚晴就会驱车到中区去,跟他一同吃午饭。

  他们到过陆羽茶室,坐在硬绑绑的卡位内,吃美味无比的点心。

  只是绝少在地下一层,因为那一层很多金融银行界的巨子有长期座位,免得碰见面,多生枝节。

  也到过皇后大道西的一家唐楼内吃会所式潮州菜。那麻蓉水晶包的味道,冠绝本城。尤其水晶包由冼崇浩夹到杜晚晴的碗里去,甜味更浓。

  有几次,冼崇浩干脆嘱杜晚晴买两个饭盒,二人躲在办公室内,相对着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呢,只要能推得掉应酬,冼崇浩一定把杜晚晴约到外头去吃饭、跳舞、散步、看电影、谈心。做齐初入情场的情侣所会做的一总事。

  杜晚晴这阵子似乎已把她的工作摈弃,把她的身份埋藏起来。

  生活上的烦恼与喜悦,都已开始跟冼崇浩分担分享。就在这一天,冼崇浩看得出在言谈之间,杜晚晴稍稍分了心,便会得问:“有什么难题?”

  晚晴展颜一笑,道:“原来瞒不过你的法眼。”

  第三卷

  第一节  天公若然造美

  “并非我功力深厚,只不过你愿意流露罢了。”

  “我今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原来弟妹各有求学上的难题,不肯跟我们讨论。”

  “什么难题?你不是说,又晴与再晴的功课顶棒,不用你们操心。”

  “不是功课问题。”晚晴稍为停顿,才再解释下去,“又晴怕是交上了女朋友了,那女孩子是在美国留学的。又晴便突然向母亲提出,要转校到美国去,不留在本港念完大学学位。”

  “不是只差一年就毕业了吗?何不稍缓,申请到美国去念硕士。”

  “这也是我们的意思,又晴只是不肯。看样子,他如此坚持,怕是情根深种,不能自已的具体表现了。”

  “啊!”冼崇浩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这就怪不得了。我可要站到又晴的一边去,世界上不应有情以恕己,理以律人之事,对不对?”

  杜晚晴娇媚而愉悦地白了冼崇浩一眼,自明所指。说:“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成年人思想成熟,晓得自控,还在求学阶段的少男少女,恋爱会令他们分心,怕影响学业。况且,也不过是相差那一年半载,何必如此猴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应该有人支持又晴才对。”冼崇浩仍然很轻松,很俏皮地说。

  “要真是如此紧张认真的话,母亲要又晴把那女孩子带回家里来见面,他又不肯。”

  “男孩子脸皮薄,怕难为情,且说到底还是走在一起的初步阶段,不能怪又晴。”

  冼崇浩刚说完这活,就接触到杜晚晴奇怪的一个眼光,当即解释:“你知道我家里没有亲人,连带大我的姨母都已于年前过世;否则,我定会带你回家去,介绍给家里人认识。”

  杜晚晴嗔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现今跟你谈的是小弟的事跟我扯上了边?”

  “好,好,你继续说。”

  “没有什么好说了,总之母亲既担心又不悦,完全拿又晴没有办法。于今看来,只有让他在暑假后转校至美国去。”

  “没有什么大不了,在本城念书,成绩标青,到世界外地,更易名列前茅。有女朋友在身边鼓励,调剂生活,反而精神扎实。我认为这难题并不算严重,少担心。”

  “我也是这么劝母亲。比起再晴来,又晴的情况还是可以让我们接受的。”

  “这就是说,再晴的问题更令你们忧虑?”“可不是,她要辍学,跑到社会上头做事。”

  “才不过是中学毕业生,且成绩一等,好可惜杜晚晴不住地点头。

  “有问她原因吗?”

  “母亲问过了,她不肯讲,只说她要尽快独立。”

  “你去劝过她没有?”

  “平日,小弟小妹功课紧,上学又去掉老半天,没有太多跟我见面的机会。假日呢,我又多应酬。看样子,也得腾一天半天出来,跟再晴好好地谈一谈。”

  “就选个星期天吧,我们一齐把再晴与又晴带出来,一人对付一个,或许会有成绩。”冼崇浩这样建议。

  “你愿意见他们?”杜晚晴问。

  “为什么不?见面是早晚间事。你家人口众多,容我逐个击破,更加有把握。况且十大以小为尊,先容我拜见再晴与又晴好不好?”

  这番话是太甜美了,说罢,趁杜晚晴笑得整个人身发软,冼崇浩就把她搂在怀里,宝贵得像捧住—尊观音似的。

  杜晚晴午夜梦回,暗暗细想:三代花魁生涯应有个了断,厄运必须终止了。

  冼崇浩跟高骥、杜一枫完全不同,既无世家子的浮夸,亦没有怀才不遇的坎坷,他是有光明前途的正经人,可以带领着晚晴以丰富健康的精神与正常足够的物质,过梦寐以求的安乐太平日子。

  杜晚晴每一想到这儿,她就偷笑。

  冼崇浩的安排与打算,已见端倪,且自小弟与小妹身上开始。再下来,有一日当她领着他去看望外祖母与母亲时,两老不会不接受吧。

  反正,晚晴静心计算一下自己手上之所有,已足够栽培供养高进、高惠、又晴与再晴直至他们毕业。余下来的人等,要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准,还是有能力应付得来的。

  晚晴甚至越想越兴奋,干脆披衣而起,走到露台上,迎着清新的海风,了无倦意。

  醉涛小筑这房子,就快要跟它道别了。

  嫁后,总不宜住这个地方。高级公务员的房屋津贴,随时可以入住二千英尺的公寓,也是相当不错的呢。

  那时,把醉涛小筑卖掉,更多一笔现金捏在手上,照顾父母、外祖母甚至舅父母安度晚年,绝不成问题。

  这房子实在好,或可以不卖,改为出租也可以。

  此念一生,杜晚晴又管自摇头,否决了。

  醉涛小筑有着太多俗世风尘,不宜长留身边,唤回不必要的回忆。

  随它去吧!

  竟然,会情不自禁地思量到这些细节上头的事来了。杜晚晴禁不住心上连连牵动,恨不得冼崇浩就在身边,让他抱自己一抱。

  夜凉如水,纵使是夏夜,还是有着一股清冷。

  她是需要有人去爱宠她、保护她的。

  美丽,却孤独无依的女人,应生无限的怨怼。

  明月的亮光洒耀下来,见得着杜晚晴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咬着银牙,缓步走回睡房去。

  把自己抛在床上,从枕下摸出了那个鸡血冻的印章,轻轻地放在脸颊,冰凉一片。那到底不是冼崇浩强而有力的手,柔柔爱抚,就会生就无穷温暖。

  这一夜,她突然如此地想念他、需要他、爱他。

  冼崇浩呢,他想她吗?抑或老早已入黑甜之乡。

  不,冼崇浩跟杜晚晴一样,没有睡着。

  同样的相思难耐,折磨着两个有情人。

  冼崇浩忍不住摇了电话,坚决地在三更半夜,扰人清梦。

  他在电话“喂”地喊了一声就没说话。

  晚晴在那一头,柔声地说:“崇浩,我在听着,请你说话。”冼崇浩答:“我能不能来,现在、立即、马上。”

  天公若然造美,年年苦旱,也可旦夕就有甘霖,洒育大地,抚养万物。相隔天之一隅,也能横架鹊桥一道,成其韵事。

  冼崇浩与杜晚晴根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须时来运至,便能相依相聚,轻怜浅爱、灵欲交融。

  醉涛小筑的气氛从没有像这一晚出落得如此可爱与温馨。只为它欣然盛载着两个赤诚相爱的人儿,让他们把那一声声令人心眩魄荡的欢呼,满溢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代表他们的极度感恩与满足。

  他俩,像一双初生的婴儿,在一阵茫然无措的哭声之后,受到了关顾与爱护,得着了上天赋予人类应有的温与饱之后,舒畅而安稳地睡去。

  尤其是杜晚晴,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从履行责任的行动之中获得满足。她尝到了生而为人,生而为女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在领受自己应得的欢愉过程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舒畅、无罪、无愧、无悲、无疚。原来,当一个女人肯定自己享受着她应该享受的权益时,那份理直气壮、光明磊落的豪情,可以令体内每一筋血脉,每一个细胞都如释重负,肆意尽情地兴奋至极点。

  杜晚晴的感觉是太美丽、太满足、太迷惑、太吸引、太不能置信、太喜出望外、太难以形容了。

  当晚晴小睡之后,走进那个豪华的、四面尽是镜子的浴室去时,她试图站直身子,缓缓地拉开那条围着自己的大毛巾,再缓缓地张开眼睛,勇敢地朝镜子里望去。竟然活灵活现,看到一个线条柔和、色泽闪亮,每一寸都发放着奇特异彩的女性胴体。

  或许是幻觉。然,杜晚晴那么肯定,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幻觉。

  要正视镜子里头的赤裸的自己,在今夜之前是她肯定办不到的事。

  一个不期然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异而畏缩的习惯,竟然在这一刻自动烟消云散。

  杜晚晴欢喜得紧紧抱住了冼崇浩不放。心上给他说上了千百万句多谢、多谢、多谢!

  杜晚晴一直没有勇气去见罗敬慈。在未肯定世界是有希望的世界,人类的纯情必在人间之前,晚晴觉得要她面对罗敬慈,向他宣布小湄的变志,而又同时鼓励对方振作,寄望将来,实在是很艰难办得到的一回事。

  如今,情况与心境都不同了。

  杜晚晴有信心会把这份未完成的任务履行得比较顺利。于是,她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到监狱去探望罗敬慈。

  当罗敬慈见到杜晚晴时,面上的希望神采,与他听罢了杜晚晴的报告之后,整个人骤然的绝望憔悴,完全是属于天堂和地狱的两幅图画。

  “敬慈,小湄说得对,她最低限度对你坦白。”

  “她不爱我了。”罗敬慈梦呓般说着这句话。

  “敬慈,你听我说。只不过因为如今的环境,你脑海内只得小湄一个人,你才会觉得难受。到你出狱后,抵达美国,在新环境内发现与接触了新人新事物,你可以有很多很多可爱的选择,日子就会好过。”

  “你会吗?”敬慈痴痴地问。

  “什么?”

  “我说,如果你深深地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不爱你了,你是不是就会自动去寻找别个替身?”

  杜晚晴语塞,她不能说违背良心的话。

  她知道自己不会。叫她怎么回答了。

  “晚晴,你回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不,敬慈,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这回事留待惩教官去费心吧。”

  “敬慈,不错,我承认恋爱的感觉至高无上,失恋的滋味令人痛不欲生。这是不容易改变过来的事实。有可能一次失意,就抱憾终生。任何人要把自己封锁禁锢起来,都可以。独独是你不能!你没有这个资格,你必须挺起胸膛,重新做人,不管你心头为了小湄而要滴血多久,你都必须好好的撑着日子过下去!”

  敬慈抬头望住杜晚晴。

  晚晴的语音激昂,说:“因为你有母亲。人生在世,有很多权利,也有很多责任。儿女私情是其中一种,亲人家庭又是另外一种。”

  杜晚晴把一叠报刊摔在罗敬慈跟前,说:“你有时间,好好地每天看报,就会发觉到香港已经踏进大时代,要面对的是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是中国人的大时代。如果在这个须要认真地面对国家民族感情和责任的时候,连对亲人与家庭,都如此澹薄,焉能做一个好的中国人?

  “敬慈,你自知汝母是如何茹苦含辛地把你抚养成人,你的一切不幸,她同时承担着。若果你要她为了你的失恋引致自暴自弃,而受更多的痛苦,请就放纵自己去,没有人管得着你。

  “否则,好好地利用这几年,努力自修,多读书报,等待重见天日,到美国去跟汝母重聚。”

  这最后的几句话,晚晴压低了声线,诚恐隔墙有耳。

  “敬慈,过得了这几年,就过得了一生一世。什么痛苦都能熬得过的。我们并不比三年零八个月抗战时的香港人更不幸,是不是?”

  罗敬慈终于默默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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