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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见 page 13 作者:卫小游

  深夜里,我下了楼来,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放进每一人的袜子中,唯独高朗秋  的,我没有放进任何东西。

  看著别有他名字的袜子空荡荡的挂在树上,不由得就让人联想起一只寂寞的狼在荒原上望著落日的景象。

  忍不住的,我的心揪了一下。

  老天,我是在意他,比我以为的还要在意。

  我就是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的那一吻,攻破了我的心防。

  突然,我有些生气起来,我气他不该这麽对待我,我还没有准备好,而他也还没。他这样做,无异是飞蛾扑火。

  我丢下他的圣诞袜,飞奔上楼去敲他房间的门。

  才敲了一下,门就开了。房里没开灯,他站在门後,嵌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就像看极光那天,从我身上抖落的钻石尘。

  我迟疑了下,他便伸手将我拉进房里。

  门被轻轻推上,我被他因在冰冷的门板和他炽热的身体间。

  他的额抵著我的,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得到他的气息和味道。

  「亚树,」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

  「什麽实验?」

  他低下头用唇碰了我的。「如果你不要,就说no。」

  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yes或no,我只要给一个答案,然後要求他也给我一个,就是这麽简单。

  我感觉著他火热的唇,感觉著他的抚触,然後我回吻他。我的答案就在这个吻里,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却是我做的选择。

  「爱我。」我要求。是欲望也好,就是千万别牵扯到感情。

  他皱起了眉。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出来。

  他松开了我,拉开我勾在他颈子上的手臂。

  我惊愕的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要我?」

  热情降温,他冷淡的说:「我不要这种欲望的发泄。」

  霎时,我难堪到了极点。我低下头,想逃开。

  他抬起我的下巴,问:「为什麽要用这种方式来逃避?」

  他又令我慌,我别开脸说:「我没有逃避,我只是寂寞太久了,想找个人陪。」

  他追著问:「那为什麽不是其他人,而是我?」

  「我……那是因为……我把他们当作是朋友,而你……你是陌生人。」我结结巴巴的说。

  「一个可以陪你上床的陌生人?」他嘲讽道。

  我闷闷地说:「你又不要。」

  突然间他不说话了,低气压随即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怦怦、怦怦。是他的心跳还是我的?

  「亚树,把脸抬起来。」

  我掩住脸。「不。」

  他握住我的手,强迫我面对他。

  他低下头。「如果我们之间纯粹只是欲望,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复杂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是怎麽开始的,但它就是发生了——你我都清楚,我们相遇在错误的时间,那一夜的倾吐成为我们之间割舍不去的牵扯,我无法不关注你的一切,正如你对我的感觉。」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能够再爱一次,告诉我,是,或者不?」

  我在他的掌握下,虚弱无力地道:「我想是……不……」

  他爱荷丽那麽深,宁愿忽视禁忌也要去爱,就算我对他动心,我又能如何,他的情伤一日未愈,我就一日不可能让我自己跟著感觉走。我不打算再为爱情心痛一次,所以我退缩,我欺骗自己。如果只是说了一个「不」,我不会在大半夜来敲他的门。老天,我愈来愈不像是我自己了,我口是心非。

  他皱著眉深深凝视著我,眼底有说不出的忧愁。

  他的忧愁是因为我的「不」吗?

  我是个感情上的懦夫。我忧伤地道:「我不该知道你的过去,你也不该知道我的。」但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们又怎会发展出这一段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这是矛盾,也是一张冲不破的网。我该怎麽办?

  他叹息了声,拉开门,说:「晚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急急逃开。

  第十章

  离开芬兰以後,我在世界各地流浪。

  身上的衣服被风沙磨穿了洞,脚上的鞋也伤痕累累。

  我无法停下来,只能一直走。

  一月在埃及、北非、阿拉伯。

  三月到达印度,参访释迦牟尼大佛,接著由新加坡飞日本,四月在京都等待樱花落尽。

  五月在北海道薰衣草田,六月飞回香港,先入江南水乡,一张卧铺车票就到了北京。

  七月,从兰州机场飞乌鲁木齐,在新疆沙漠吃葡萄,夜听羌笛。

  隆冬,在藏北高原的纳木湖畔冬季牧场,借居藏民的犁牛帐棚。

  整整一年的漂泊,没再遇见高朗秋。

  我逃得太远,我逃避自己的心也逃了整整一年。

  离开中国大陆後,我又回到香港转飞纽约。

  在香港机场时,没预料竟遇见一个人。我在机场柜台排队划位,恰巧她排在我前头,她一回头,我就认出了她。

  「荷丽!」我喊了声,却是两张脸孔同时转了过来。

  其中一张脸我不曾看过,非常陌生,是个男人,他站在荷丽身边,两个人的手挽在一起。

  荷丽讶异的看著我。「你是……亚树?」

  我点点头。我这一年来上山下海,最冷跟最热的地方都经历过了,不只身心俱疲,脸上也有风霜,她还认得出我,我该欣慰自己没有老太多。

  轮到我划位,我看看柜台,又看看荷丽,不知该选择哪一样。

  荷丽说:「你先去划位,我们待会儿找个地方聊聊。」

  §  §  §

  那个陌生男子始终伴在荷丽身边,不曾离开。

  从他们的亲腻度来看,他们的交情显然非比寻常。

  荷丽说:「如果你还有印象,他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一位。」

  我一愣。哪一位?

  荷丽笑了笑,说:「过去我太在意世俗的眼光,不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所以差点就错失了我今生最爱的人,是他的爱,找回了我。」

  「我知道我们之间,对一般人来说,是惊世骇俗了些,是禁忌的,但是一个女人如果失去她的爱情,她就一辈子不可能完整。在道德跟感情之间,我得做出抉择,所以我选了他,我选择跟他在一起,因为我曾放弃过一次,我已经得到教训。而即使我们永远无法有孩子,永远无法正式结婚,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他。」说著,她与他的手便紧紧交握在一起。「我们会爱上彼此,不是我们的错,绕了一大圈才了解到这点,是因为过去的我太懦弱。」

  蓦然我了解了。原来荷丽身边的这个人是她的堂弟。

  可如果眼前这位先生是荷丽的堂弟,那……那高朗秋是哪一号人物?

  我捉著荷丽的衣袖问:「高朗秋是谁?他是谁?」他跟荷丽之间又是怎麽回事?

  荷丽一脸困惑的看著我。「阿朗他是我的学长,怎麽,你们认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以为什麽?」荷丽不解地问。

  我呐呐地问:「他……高朗秋他……不是你的情人吗?」

  荷丽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我们以前是要好过一阵子,但我一直把他当兄长来看,而我会下定决心要跟阿蓝到美国,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说来,他还是我们两个的媒人呢。」

  大概是看我一头雾水,荷丽身边的「阿蓝」说:「荷丽嫁给别人後,我伤心之馀,到法国疗伤了一阵子。去年九月,阿朗来法国找我,告诉我荷丽的消息,我知道荷丽爱我,我也无法就那样轻易地放弃她,所以我回来找荷丽,直到她接受我。」

  荷丽说:「去年我们已经移民到美国,也许一辈子再也不能回台湾了,但无所谓,因为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在他身边,我才真正有归属感。」

  啊……是这个样子,原来是我自己误会了。

  去年九月,不正是我们在巴黎相遇的时候。

  难道在巴黎的最後一天,蒙马特的画家所画出的是情伤已愈的他,所以他眉宇间的忧、眼眸里的伤才会淡了?

  去年圣诞节过後,我匆匆自他身边逃离,为的是逃避爱上他的可能……或者,我其实已经心动?

  爱情如果真是不进则退,那麽我逃了这许多日子,我爱人的能力当是更加退化了。

  一年前我都尚未准备好再爱一次了,一年之後,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心力能去爱一个人。何况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们之间如果有缘分,是不是也已经用尽?

  啊,原本打算连想都不想他的,现在全都脱离轨道了。

  我站在机场大厅,与匆忙的人们摩肩接踵,一个赶时间的旅客拖著大行李箱匆匆自我身边经过,我被他撞了个踉跄,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心在旋转的同时,也一片片失落。

  已经错过了吧,我再爱一次的机会。

  §  §  §

  坐在开往大峡谷的巴士上,我的心头一直存在著一种怅然的心情。

  车窗外的景致吸引不了我,我手里捏著去年大卫给我的名片,犹豫著要不要打一通电话。

  电话打了,可能没人接。

  也可能大卫就在家,他也许会知道高朗秋现在去了哪里。

  然而,就算找到了高朗秋,我又能做什麽?

  告诉他「对不起,我爱上你了」?

  或者说「对不起,我不该逃走」?

  当然不。我不可能真的已经爱上他,我只是……牵记,只是牵记而已。

  眼见小纸片被我捏得发绉,我蹙起眉,随手把它往口袋里塞。

  巴士上乘坐了一半的旅客,车子在一望无际的州际公路上行驶,仿佛永远都到达不了终点似的。

  这是趟令人生闷的旅程。

  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听著自己不熟悉的语言,一切一切,都是令人疲惫的。第一次,我对旅行实实在在感到厌倦。

  後座一个小男孩的玩具球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弯腰拾起,递还给他。

  他怯生生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自我手中接过。

  我勾起一抹笑,世界却在这一笑之间,风云变色。

  「碰」的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起,我第一个直觉是抱紧那个在车子走道上玩球的孩子,还来不及有第二个反应,整辆车便翻覆了过来

  §  §  §

  意识一直在游离。

  一丝丝的,我得想办法把它们捉回来才有办法听清楚周遭的人在说什麽。

  不是我熟悉的语言,一句都没有。他们交谈得飞快,我因听不懂而挫折。

  空气中有药水味,我在什麽地方?

  啊,巴士翻覆了,我在停尸间?我死在异国,会有人来认我的尸体吗?

  如果没有,就把我烧成灰吧,把我洒在太平洋上,我的家人都在那里。

  我想回家呵,我一直都想回家,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

  爸爸、妈妈,还有小阿弟,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小姐,小姐,请你醒一醒。」

  有人不断地摇晃著我,我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是一个穿白袍的人,我不认识他。

  「小姐,你在美国有认识的人吗?住什麽地方?叫什麽名字?我们帮你联络。」

  我勉强睁开眼睛,从紊乱的脑海里捉出一个人名,眼眶泛著疼痛的泪水,嘶哑地道:「找……帮我找史帝夫……」啊,我好想见他,这麽这麽地想呵……「帮我找史帝夫,拜托……」

  §  §  §

  巴士上的乘客受伤的程度不一,所幸无人死亡。

  我身上有一些外伤,左脚骨折了,还有些轻微脑震荡,现在靠著一把拐杖走路。早上医生终於解除禁令,准许我到医院外面的花园里散散步。

  走累了,我在一个爬满藤花的小亭下休息。

  清醒过来以後,我就天天在期盼著,然而我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一个礼拜,一直没有人来看我,除了巴士公司派来慰问受伤乘客的代表。

  很想见高朗秋,是因为思念,但思念过了头,又觉得不相见也好。反正都已经那麽久没见面了,今天不见,明天不见,後天当然也可以不见。

  往往,思念是一回事。

  思念过了头,又是一回事。

  两只蛱蝶在藤花间穿梭,早晨的阳光从叶缝透了过来,一缕一缕的阳光透著黄金般的光辉,我忍不住伸手去接——

  一个阴影挡住我,我仰头一看,时间,在一刹那间仿佛停止了流逝。

  思念是一回事,思念过了头,又是一回事。「啊,你……是幻影吗?」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清楚瞧见他脸上的憔悴和疲惫。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摸他,他捉住我的手贴在他脸颊上。

  他脸上有胡渣,扎人,会痛,不是幻觉。「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他喑哑地说:「一接到通知,我就赶来了,我担心你担心得好几夜无法入睡——」突然,他顿住,朝我投来恳求的一瞥。「亚树,我得抱抱你。」

  涨满心房的情感催促我投向他为我敞开的怀抱中,感觉到他熟悉的体温和味道,我满足地逸出一声轻叹。「原来,在这里……」寻遍天涯,这种归属的感觉,原来在这里。

  我紧紧地抱住他,忍不住流著泪,傻笑起来。

  「老天,我真是想你。」

  他的胸膛因为低笑而起伏。「我喜欢你现在的坦白。」

  我也笑了,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见到他的前一秒钟里,我还在说服自己,我不想念他。

  不过,诚实面对自己的感觉,真好。

  尾声

  「你就那样把大卫他们丢在非洲喂狮子?」

  高朗秋坐在我床沿削苹果,我半躺在病床上,毫不掩饰的欣赏他挺直的脊梁曲线和近乎完美的轮廓。

  他削了一片苹果塞进我的嘴里,才说:「我没有把他们丢在那里喂狮子,我们只是去追踪狮王的踪迹。接到医院通知的时候,因为不能丢下进行到一半的工作,所以大家才决定派一位代表回来。」

  我吞下苹果,又问:「猜拳还是抽签?」

  他又塞给我一片苹果。「自然是经过一番野蛮的恶斗喽。高兴了吧,这麽多人抢这个位子。」

  看著他被非洲的太阳晒得更为黝黑的皮肤,我认真地想了又想。「不会是因为这个非洲丛林的拍摄工作太辛苦,所以大家才抢得那麽拼命吧?」

  他大笑出声。说:「宾果!」然後又塞给我一片苹果。

  我笑著伸手捶他一下,吞下苹果说:「我想你耶。」

  他放下手中的水果刀,转过脸,认真的看著我,问说:「只想我吗?」

  「当然不可能。」我说:「但,你是我最想的一个。」

  他静静的看著我,两手撑在床的两侧,突然,他开口说:「给我一个吻。」

  我先一愣,然後说:「好。」

  他的唇吻了下来,在我唇上流连了许久後才退开。

  我看著他湿润的唇,忍不住舔了舔他刚吻过的地方。「再吻一次。」我说。

  他笑了。这回他给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深吻——一个我们不曾认真吻过的吻,热情又充满情欲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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