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望着月亮的目光,云行天望着颜震云温和的眼,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他总以为我还是个孩子,所以说的承诺都是小孩子办家家酒的那种,但我是认真的,所以,我和祖母摊牌了,我告诉她我爱上的是一个男人……」
「你说了?」倏地停下脚步,颜震云讶然,虽然一直都看得出眼前少年的认真,但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年轻的他,竟然会对感情执着认真到这种程度,「那……你祖母怎么说?」
「那自然是大发雷霆了。」云行天淡淡地回答,「她说,同性之间是绝对没有未来的,也不会有什么真心。然后……我一时冲动,就把你和雷骋宇之间的事说出来了……」
「那又如何呢?这和兼并案有什么关系?」颜震云声音温和,并没有责怪云行天的意思,他可以理解这个出类拔萃的少年,在庞大的多重压力下为了捍卫自己的感情和选择,是怎样急不择言地引用了他们的例子来支持自己,但听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私人事件会影响到工作中的重大兼并案?
「你知不知道……」盯着颜震云的眼,云行天微微提高了声音,「雷骋宇对他父母的遗产的继承,是有附加条件的?」
「附加条件?什么附加条件?」颜震云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急切地追问着,之前那种极度不安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没来由的,他竟觉得恐惧。
「难道你和雷骋宇都不知道?」云行天显然也有点惊讶。
「不知道什么?」颜震云追问。
「我祖母买通了雷家现在的律师,雷骋宇父亲的遗嘱上有一条注明,如果雷骋宇在三十岁之前都不结婚的话,他遗留给雷骋宇的股权将拨出一半,即十五%的雷氏股权,捐赠给雷骋宇母亲生前工作过的慈善基金会,用以资助那些需要救助的穷人……当然……」
云行天无奈地迎视颜震云震惊的眼神,摇了摇头,「这里所说的结婚是此地法律所承认的结婚,你和雷骋宇跑到荷兰去结婚也不能算,就是硬掰,也要打上旷日费时的官司。即使是那样,目前的控股权,还是会落到控股四十%的龙腾手上去吧?」因为雷氏不可能等待诉讼结束再恢复运营。
颜震云没有立刻回答。
他需要更多时间来平复心头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云行天说出的讯息太过惊人,而最大的问题,也许还不是这样惊人的讯息,无意识地,颜震云握紧了拳头,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显现,但,没有一个可以解决眼前的难题,冷汗,在清凉的夜风里沁出来。
后来,他是怎么和云行天告别,又是怎么开车平安抵达雷氏大楼的,颜震云已经不复记忆,事实上,直到他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抬眼正撞见周诚焦灼的眼神的那一刻前的记忆,都非常模糊,云行天带来的消息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一种透不过气的窒闷感觉,无可回避,无可排遣。
「震云,你是不是也不知道雷骋宇的继承权是有问题的?」
周诚劈头一句,彻底震回了颜震云的神志。有些失态地瞪大眼睛看着周诚,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可怕,「你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周诚会知道这个,连自己都是刚刚才得知的消息?
「……林秘书刚刚才告诉我的啊。」周诚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急忙开口解释,「我要早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我绝不会支持你去反收购,因为,即使把你们的个人财产全拿出来,我们也绝不可能筹集到足够的金钱去收购雷氏的散股,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会建议你放弃掌控雷氏的打算,而选择一个尽量切实的方案与龙腾达成妥协意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作为一种精神自然无可厚非,但如果成了一种教条,那就是自己在跟自己过不去了,尤其是在弱肉强食的商场上。
「林秘书?」颜震云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办公室里还有一双焦灼紧张而又愤然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你知道这件事?」
「我当然知道!但我不知道你和震云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林秘书颓然坐倒在沙发上,脸色惨白,「当年老总裁其实只是希望骋宇走出自闭,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但他不知道最后会是一个男人引导骋宇走出了自己的天地。这是命……」
「对不起,」颜震云沉重地开口,姑且不谈十五%的雷氏股权的市场价值,就是单纯从感情上来说,少了十五%的股权也就意味着雷家将失去自己的家族企业、自己家族一手创办的雷氏科技,这对于雷骋宇会是一个多大的打击?颜震云闭了闭眼睛,不敢再深入想下去。
「对不起没用,我们现在是要应付明天上午十点的董事会,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林秘书追问,从感情上,她并不想为难颜震云,她也欣赏欣赏这个出色的孩子,但迫在眉梢的事实是-如果不能解决眼前的矛盾,雷氏明天就要换主人了。
「不怎么办……」颜震云的眼神清明,而声音冷静,即使是熟悉他的林秘书和周诚都不能听出他的声音里夹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私人情绪,「这要由雷骋宇来决定,我和他在法律上并没有任何瓜葛,如果他愿意找个女人结婚,我想在继承上就没有问题了吧?毕竟,他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多一点,离三十岁还远。」
「那你怎么办?」周诚急问。
「你以为就说一句和女人结婚就好了?」同一时刻,林秘书也急声追问。
「他只要不坚持说要和我这个男人结婚就行了啊,谁也不能认定雷氏的总裁会在三十岁之前不和女人结婚吗?」
「那……谁去和骋宇说?」林秘书犹豫着开口,难以克制地对颜震云感到抱歉。
「自然是我。」颜震云轻扬薄唇,笑得苦涩而嘲弄,那些浓浓的苦涩和嘲弄,不针对任何人,除了他自己。解决困境的方法何其简单又何其残酷……那只天真不解世事的白痴猫听说这件事会是怎样的反应呢?他可以奢望会听到一声「不」吗?这个愿望何其奢侈又何其自私……
上天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
颜震云自嘲地摇摇头,这一道选择题里,怎样选择都有一个人必须牺牲,不是牺牲他的事业,就是牺牲自己的爱情……而且,严格来说,这个选择权还并不在自己的手里。
要不要告诉他?
在雷骋宇的实验室外徘徊,颜震云紧紧地拧着眉头,眉心打着难解的结,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必须告诉那个人一切。
要怎样告诉他?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才不带半点私心?要怎么说,才能避免误导那个天真的人,要怎么说,才能让他作出完全属于他的决定?生平做过无数个决定,但只有眼前这一个,最艰难……
「震云?震云?」
突然在眼前放大的脸几乎将挣扎中的颜震云惊出一身冷汗,稍微回过神来,却又发现自己的视线陷入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清澈的水波一浪叠一浪地漫卷过来,毫不费力地,已让他无法自拔地沉溺。
「啊?我在,怎么了?」收摄心神,颜震云勉强微笑一下,「你的工作做完了?」抬手看一看腕上的手表,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起初,是为了等沉迷研究的他从实验室里出来,但坐在这里思前想后,等待变成了自我挣扎的过程,时间居然过得飞快。
「嗯,基本上是告一段落了!」雷骋宇并没有发现颜震云的异样,长长伸一个懒腰,坐到他的身边,心情颇佳地开口,「这可能是今年我独立完成的第五项课题吧,如果能够通过一系列严格的实验,就应该可以转化成商品上市了。啊……」伸手掩去一个哈欠,雷骋宇靠在沙发背上,因沉迷在实验中而无暇顾及的倦意此刻袭上心头,微微合起眼,他打算稍微养一养精神,休息一会儿就和震云一起回家。
感觉到身边的沙发微微陷下,听着心爱的人絮絮叨叨着自己的工作,不必刻意转过去看他的表情,颜震云也可以想像出疲倦到打哈欠的骋宇,此刻半带倦意慵懒地靠在自己身边,就像一只全心信任主人的猫咪玩累了依偎到主人身边休息的模样。
他需要什么?对他来说,什么最重要?
反反覆覆地在心里问着这两个问题,颜震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没有答案的问题,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回荡,自己盘问着自己,自己诘责着自己,自己为难着自己……
他需要什么?对他来说,什么最重要?
自己能够给他的,是一生一世的爱和关怀,自己要他失去的,是男人视之较生命更重要的事业,在不可能两者得兼的情况下,他要什么?什么更让他快乐?
这样艰难的问题,只有问他,才会有最终的答案吧?
「骋宇?如果要和我在一起,就要放弃雷氏,你愿意吗?」艰难地挤出这样一个问题,颜震云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嘲笑着自己的懦弱,因为,向来潇洒不羁的自己,这一刻竟然不敢去看雷骋宇的表情。
「……」
走廊里很安静,近午夜时分,大楼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在,静得异样的走廊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和对方的呼吸。颜震云屏息而待,但回答他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骋宇?」颜震云忍不住了,转过头看向一直都没有反应的人,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不过是面临分手面临放弃而已,懦弱个什么劲啊,在心里,他狠狠地骂着自己。
「骋宇?」眼光一触及雷骋宇的脸,颜震云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三度,「骋宇?!你……」
回答他的,是一张靠在沙发背上的安详睡脸,本来就已经纯美如天使的脸,伴随着均匀缓慢的呼吸微微颤动着,几根发丝落在玉色的肌肤上,和两弯长睫一样弧度美妙,颜震云瞪视的眼光慢慢下移,落在那只紧紧抓着自己袖口的手上,整整停顿了十秒钟后,再慢慢地上移,移到那轻轻抿出一个浅笑,睡得深沉酣甜的脸上……
伸出了手,他想推醒这个睡得像个孩子一般的人……得把他弄醒,明天就要开董事局会议了,不能不把他弄醒,不能不让他选择,不能不把他弄醒,不能不逼他选择……
但是……
伸出的手难以自制地发抖……
仅仅是一个伸手欲触碰的动作,却似要用尽全身之力……
仅仅是张口呼唤那个呼唤过千百遍的名字,用尽全身之力却也只能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叹息……
崩溃般地,从喉间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颜震云把头,用力地靠在膝盖上,整个晚上反覆挣扎着累积着的压力,在一瞬间爆发……
上帝!你何其残忍?!
他爱他!他爱他!他爱他!他爱他!他爱他!他爱他!
上帝!他只是爱上了和他同样性别的人……爱上了他的外表,爱上了他的灵魂……
为什么一定要逼迫他们选择?
上帝啊,你回答我,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们选择?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们舍弃?
蛾摩拉旷野里的那根盐柱,难道还不是一个悲剧?
新的一天开始了,上午九点,雷氏企业大楼顶楼会议室
「今天开会……我们是就雷氏发展的关键性问题作出决定……那就是,雷氏是走自主经营或是走融入某个大集团综合发展的道路……」大股东之一的严老侃侃而谈,说得意兴湍飞,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坐在主席位置上的董事长的表情。
雷骋宇倒不是听不懂严老的话,他虽然不擅长人际关系,但对企业经营的原理性问题和原则却弄得很明白,让他皱眉头的是坐在他的下手的副总裁颜震云的表情,想想严老也没有说什么很严重的话,为什么震云的表情却是越来越难看越来越难看呢?
「嗯,严老说的很好……不过……我是觉得从雷氏本身的前景看来,雷氏完全没有必要借助任何外力也可以有很大发展,所以,我想我们今天讨论的重心,应该是围绕雷氏主营业务展开吧?」雷骋宇淡淡几句,已然轻轻将话题不动声色地转了个向,虽然颜震云此刻心事重重,但听到这两句话时,还是微微有些欣慰,这种心情……就跟看到雏鸟会飞了的老鸟差不多吧,他苦中作乐地想。
「……不……」一个沉敛中不知道含着多少威严骄傲的声音,从敞开的会议室门外传来,话音未落,一位华贵庄重的老妇人缓缓地走进会议室,利眸环顾四周一圈,最后定在了雷骋宇的脸上,「今天的董事局会议……中心议题是雷氏的控股权问题,其次,才谈得到雷氏的未来和发展!」
「梁老夫人?」雷骋宇微讶,他知道今天的董事局会议必然会有龙腾集团的代表出席,毕竟龙腾集团是这次董事局会议的发起人,但他没有想到区区一个雷氏,一个中型企业的购并案竟然会劳动龙腾集团的董事长出马,眼角轻扫,蓦地瞥见站在梁老夫人身后的一个修长挺拔的影子,那是……天!那不是在酒吧里打工的那个云行天吗?他怎么会站在梁老夫人的身后?
等一等……等一等,龙腾集团是云氏家族的产业……云行天……难道……难道云行天竟然是传闻中那个龙腾集团的继承人不成?这样的推断虽然说起来复杂,但在雷骋宇心里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思考罢了,思考过后,虽然他还是想不出,即使是继承人但却还是个高中生的云行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雷氏的会议室,但至少他可以比较平静地和梁老夫人打招呼了,「您好,请坐。」
「不必客气了!」梁老夫人冷冷地扫了雷骋宇以及他身边的颜震云一眼,冷冰冰的眼光里除了威严以外,更多的,是不容易被外人窥见的恨意,「雷董事长,你我的时间都宝贵,我想,我们也不用再多绕圈子了,今天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雷氏的控股权,龙腾现在手中握有四十%的雷氏股权,这么一点股权,目前确实是不足以控股雷氏,但是今天我还带了一个人来。杨律师,您请进来吧。」梁老夫人声音不高不低地朝门外喊了一声,一分钟后,走进门的人让雷骋宇再次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