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到头来,传言全是事实,他还天真的以为那是老百姓编出来的造反谣言。
「我无知!我不懂世事!我……」
那一拳又一拳的撞击声,不只捶在地上,也重重地捶在尹桃花的心头上。
「阿楠,不要!」她哭着用力扯住他的双手,不再让他做傻事。
「我完全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她离开……」也看着天下黎民受苦啊!
「阿楠!那是天意,就像小妹她娘说的,让她安心的去吧,大夫能做的,你都已经仿了,你不是没用,你可以帮上忙的!」
「找能帮什么忙?我眼睁睁看着妳家屋子被拆掉,也看着一条小生命消失,我却无能无力!」他甚至以为拆屋只是一个特例罢了。
「可以!阿楠,你可以的!你不是老天爷,你救不活小妹,也没办法阻止福王拆我家的屋子,可你还有其它用处,你不要辜负老天爷对你的期望啊!」
「我一无是处!我只会吃喝玩乐、醉生梦死!妳说!我还有什么用处?」
「阿楠,你听我说。」她泪如雨下,将脸贴在他的背部,双手仍死紧地抱住他、「那年瘟疫,我爹娘相继过世,我生病躺在床上,没人照顾我,可我知道,老天爷让我活下来,一定有他的目的,所以,我努力爬起来烧饭,不给自己饿死;后来红豆和小橘来了,我才知道,我活下来的目的就是照顾她们长大。」
冷风吹在泪湿的脸上,朱由楠感觉冰冰凉凉的,但身子却是异常地温热。
「我以前住在山里,天天看山、看水,有时候没钱买米,也不懂得发愁,拔一棵萝卜、捡几株野菇,照样熬一锅汤吃了,不管是谁来到山里,我都很开心,当他是客人,直到来了坏军爷,我才知道世间真的有坏人。」
「你若问我恨不恨福王,我当然恨啊!可我只是一个小老百姓,连进福王府下巴豆的能力都没有,所以我又知道,我活着不是要恨福王,福王坏,自有老天爷去罚他。我很幸运遇到阿楠,还有贾大夫的帮忙,可以学一些简单的抓药本事,将来不管在阿楠的医馆,或是到任何地方,都能帮助更多生病受苦的人--那么,我房子被拆,流浪到了洛阳,反倒是一件好事了。」
「那……我活着要做什么?」朱由楠茫然地望着落入水面一半的落日。
「阿楠活着要作一个好大夫,救更多更多的病人。」
「是吗?」
「很多老百姓没钱看大夫,可阿楠你愿意帮他们?你今天见到了吗?香翠村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们都好开心,因为只有阿楠对他们好了。」
「是吗?」
见他似是喃喃自语,尹桃花已是说无可说,不觉心头一绞,放声大哭。
「阿楠,我不会讲道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当大夫的一定要坚强啊!」
背上湿湿热热的,夜风这么凉,他早就不再流汗了,又怎会有汗水浸湿他的衣服呢?
夜风里,流水呜咽,还有忧伤的哭泣声,轻轻柔柔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如梦初醒,那是桃花,她的泪,她的拥抱竟是如此贴近他啊!
「桃花……」他转过身子,凝视她不断滚落泪珠的眼眸。
从头到尾,她仍然单纯地以为,他是因为了救不了小女孩而难过;然而,他心底更巨大、更深沉的悲痛,又岂能跟她说个明白?
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没有势力的、不懂得作威作福的亲王么子,他不能改变朝廷,也不能改变父亲、兄长--但是,他可以改变自己。
「对不起!桃花,对不起,我糊涂,只顾着自己难过,却让妳担心了。」
「阿楠?!」
「我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作一个好大夫,绝对不让桃花失望。」
「阿楠!」她喜极而泣。
「桃花,不哭了,妳说妳不爱哭的。」唉,都怪自己痴愚,明明告诉自己不让桃花伤心的,怎么又让她哭成了泪人儿!
他心疼不已,想为她抹泪,却在最后一抹晚霞余光里,看到一只黄扑扑、灰泥泥的大掌。
「哈,你的手好脏!」尹桃花也看到了,脸上的笑容像朵花般绽放开来。「当大夫的不能脏兮兮的,来,我帮你洗手。」
两人彼此扶持站起,她牵了他的手,来到水边,蹲了下来,再将他的双手浸在水里,抓着一根一根的指头,很仔细地为他搓洗。
他像个小孩似的,任她为他洗手,全心全意感受那温柔的触感。
「哎呀!阿楠,你的手……」她叫了一声,举起他的手,翻来翻去瞧着,急道:「好红!都肿起来了,痛不痛?都叫你别乱打、乱捶了,怎么办?要赶紧消炎的,可我们所有的药都分出去了。」
见她焦急慌张的模样,朱由楠笑得很开心。「桃花,妳说该怎么办?」
「人家这么急,你还在笑……对了,我知道了。」
尹桃花丢下他的手,从口袋掏出几条巾子,浸了浸河水,绞个半干,他见状也乖乖地平举起双手。
她将湿巾子包裹在他红肿的手掌上,「这水冰凉,可以暂时消肿,但我们还是得赶回洛阳敷药。」
宋铨站立一旁,已经等候许久。「少爷,起风了,请披上披风保暖。」
「给桃花披着吧。」
「咦?」尹桃花疑惑地看着他。
「桃花,妳女子体质较虚,别着凉了。」
「不,阿楠,你衣服湿,别让风吹着了。」
宋铨将披风递给尹桃花,咳了一声,「少爷,尹姑娘,我先过去拉马车。」
尹桃花抱着那件披风,「阿楠,这样子好了,我们猜拳决定,剪刀、石头、布!哈,我赢了。」她不由分说,立刻出了一只剪刀。
朱由楠只能呆呆地看着两只被密密裹住的手掌,他不用出,就是一块布。
「不公平啦!桃花,妳作弊!妳太快了,我本来要出石头的……」
「给你!」她踮起脚尖,笑着将披风围上他的肩头,迅速系上带子。
「等等!」他想解开带子,但十只指头都被裹了起来,无从解起啊。
「阿楠,回洛阳了。」她回眸一笑,拉起他的手腕,跑向马车。
皓洁明月高挂中天,遍照黄土地,马车再度启程,缓缓前行。
第六章
两个月后,过了中秋,天气转凉,黄叶辞了枝头,飘零大地。
斜阳在后,马车向东行,前头宋铨驾车,后头两人不坐车厢内,而是垂下四只脚荡呀荡,并肩坐在车后看斗大的红红落日。
「去年的芳草青青满地,去年的桃花依旧满枝,去年的燕子双双来至,去年的杨柳又垂丝,怎么去年的人儿……」
「去年的人儿,怎么了?」朱由楠听着她清脆的歌声,舒展了眉头。
「说起这年头,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所以这曲儿不好。」尹桃花摇摇头,露出笑靥道:「我唱一首好听的给阿楠听--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高歌一曲斜阳晚。」
「这首怎么没桃花?」
「哪来那么多桃花的曲儿!而且我再唱下去,也让你听腻了。」
「不,不会腻,我听了很欢喜,」咦,奇怪,不会脸红了耶!
倒是尹桃花脸蛋一热,故意转开了脸。「你欢喜,我可唱得累,这样吧,换你唱给我听,」
「啊?我?这天干物燥的,我嗓子很破,听不得的。」
「回去帮你熬碗桔皮汤,滋润滋润嗓子,以后还要唱更多曲子给我听。」
「嗳,妳已经学会养生了。」朱由楠笑意温煦,诗词曲赋难不倒他,若得桃花为他夏天奉上凉茶解热、冬日熬汤润喉,他唱再多的曲儿也愿意。
「我唱了喔,妳别吓到。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家……」
马车一顿,蓦地停了下来,马匹嘶鸣,打断好不容易才开启的金口。
一人一骑站在道上,硬是挡住了去路,马匹上的人物一身劲装,器宇轩昂。
宋铨并不急着护主,只是冷冷地瞧着来人,「是你?有何贵干?」
朱由楠拉着桃花跳下马车,转到车前瞧个究竟,
「阿楠大夫好歌声,还记得我吗?」那人微笑道。
「吓!」此人总是突然出现,真是吓他一跳,「是姓贺的?」
「贺大哥!」尹桃花惊喜地人喊一声,「你身体都好了。」
「托桃花姑娘的福,一切安好。」贺擎天跳下马匹,抱拳笑道:「这些日子,听闻一位善心的游大夫在洛阳附近乡村义诊,旁边跟着一位会拿糖哄小朋友吃药的桃花姑娘,想来就是二位了。」
「还有宋大哥,他很辛苦,载着我们四处跑。」尹桃花笑着指了指宋铨。
「宋兄弟,你们是恩德广披,造福百姓啊!」贺擎天有礼地抱拳。
宋铨跺开脚步,面无表情,但视线仍放在他身上。
贺擎天不以为意,笑得爽朗,开门见山地道:「阿楠大大,无事不登三宝殴,我商洛山有个兄弟要请你瞧瞧,」
就是会给他找麻烦!朱由楠摇头笑道:「该不会又要我缝补了吧?」
「正是。」
「桃花,我们还有缝补的药物针线吗?」
「有,今天没遇上受伤的病患,所以没用上。」
「少爷,天色已晚。」宋铨出声了。
「是很晚了。」朱由楠望看天边卷成丝丝条状的红云,再转向身边那双清澈的眼眸,「可是,桃花,当大夫的就算半夜有人敲门,也得努力从被窝里爬起来看病,是不是?」
「是啊!」尹桃花笑靥明朗。
宋铨不再说话,跳上马车,拉起缰绳,少爷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
「还请贺兄带路了。」朱由楠也扶着桃花上车。
贺擎天点头,矫健地跃上马匹,带领马车奔向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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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黝黑,田野阡陌纵横,数间农家小屋点缀其中。
日入而息,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其中却有一家以黑布幕遮了窗户门板,挡住屋内的烛火通明。
「吓!这么严重才看大夫?!」
朱由楠仔细检查伤口,不由得皱起眉头,手上已接过桃花递给他的清创药粉,准备清洗伤口。
「大夫,请你一定要救赵云啊!」旁边一个姑娘语气焦急。
「他叫赵云?」朱由楠对这群人的兴趣更甚于伤势。
「我们商洛山有结拜七兄弟。」贺擎天神色凝重的解释道:「我是大哥,赵云是老七,大家情同手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生共死,缺一不可。」
「呵,你是老七?」他也是耶!
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发着高热、差不多奄奄一息的赵云露出很淡的笑容,「我家姓赵,我爹又忒崇拜常山赵子龙,就给我起了这个大名,咳咳……」
「赵云,你别说话,会牵动伤口的!」那姑娘急得泪盈于睫。
「大哥,明月,其实,我本来就不指望了……」
「谁说你没指望?」见了这些「山贼」,朱由楠还是不免动气,「一支箭射到你胸窝里,硬是不流血,就是要你好好活着见到大夫,你对大大要有信心。」
尹桃花见到那伤势,铺好白布,将一应器具、药材准备妥当。
贺擎天握住趟云的手掌,用力一捏,眼眶微有泪光的说道:「七弟,阿楠大夫看病,一向会先说教,骂骂病人,我是领教过的,你放心。」
「大哥,让你担心了……」
「你们就尽干这些没命的勾当!」朱由楠一边噜嗦,一边忙着洗伤口、撒麻药。「就是上个月底和朝廷军队在陕南对峙那一回?也难为这位七弟捱到现在。」
「我本想让箭头留在里面一辈子,以后可以跟孙子说故事,当年爷爷打……」赵云想笑,却是笑得极为艰难。
「都发炎流脓了,别逞英雄。」朱由楠不再让他说废话,「你如果死了,谁来跟孙子说故事?桃花,麻沸汤调好了?让他喝下吧。」
尹桃花端来麻沸汤,贺擎天接过,稍微扶起赵云的头,喂他喝下,江明月则是在一旁焦急观看。
趁着麻药作用的空档,朱由楠走到门边,吩咐宋铨,「今晚我们没法子回去了,你回城跟贾大夫说一声,哄哄红豆和小橘,免得他们担心;至于府里……」他干脆拉宋铨出门,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你一定得留在我房里直到明天早上,推说我不舒服,不能过去爹娘那儿请安。」
「可是,我要保护七爷。」
「姓贺的和那位姑娘都是有功夫的,他们会保护我。」
「他们毕竟是『山贼』。」
「他们总得保护那位病歪歪的赵子龙,放心啦,大家都要保命的,再说我只是个小大夫,又有谁能拿我怎样?」
宋铨觉得七爷不一样了,以前是有些温吞、有些谨慎,很难拿定主意;而现在不只是任性,还带着自信,任性是冒险,但自信会化险为夷。
七爷重视大夫的身分更甚于小王爷的虚名,而他也更崇敬一位懂得民间疾苫的好主子。
「七爷,属下遵命。」他点头领命。
朱由楠交代完毕,看着宋铨驾车离去,再笑容满面地推门进屋。
「桃花,刀子过火了吗?嘿,以前有关公刮骨疗毒,现在换赵云上场了,不过,这里没有华佗,只有一位初出茅庐的阿楠大夫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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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朱由楠满身大汗,缝合手术比他预期的还要困难。
那箭头好死不死,就插在心脏上方,若用蛮力拔掉,必定狂喷鲜血而死,所以他只能慢慢剜开旁边的肉,再一点一点地拔出箭头。
他早已忘了时间,尹桃花一如往常,轻轻地为他拭汗。
贺擎天和江明月更是屏气凝神,忧心忡忡地站在旁边观看,蓦地,贺擎天皱起眉头,警戒地走到门边。
「有马蹄声?」江明月也听到了。
「是四弟。」贺擎天听出来人,推门而出。
刀割般的黑夜寒风里,马匹急驰而至,人还未下马,就急着道:「大哥,不好了!洛阳城里有好几营的军士往这边过来了。」
江明月一惊,就要拔出腰间短剑,「是阿楠大夫的随从去告密了?」
「明月,别冲动。」贺擎天挡住她的手,回头望见两个正在认真缝补的身影,沉声道:「不可能,宋兄弟只是回去报平安,七弟受伤,我们一路从陕西过来,应该早已暴露行踪了。」
排行老四的简厚着急地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贺擎天看了一眼黑压压的田野,转身走入屋内。
「好了。」朱由楠剪掉线头,眨一眨酸涩的眼睛,浑然不知外头的紧张气氛,转身松了一口气,露出温柔的笑容。「桃花,妳累了?」
「我不累,阿楠比较累,肚子饿了吗?这里有饼。」尹桃花也是绽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