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就像猎人扛野狼下山一样。」小橘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野狼?!朱由楠一凛,忽然记起此行的目的,也想到府里挂着多张色泽光艳的狼皮,还有父亲抚摸上好狼皮时所发出的赞赏声。
「这边山里有野狼?」
「嗯,在再进去好几座山头里,平常是不会跑出来的。」
「如果猎人进去打猎,会从这边经过吗?」
「就在往仙佛寺的路上,另外有一条小岔路,地势满险的,平常我们不走那里,只有想发财的猎户才会冒险走那儿。」尹桃花边说,边往他碗里挟块干肉。「吃饱一点,我再跟你说怎么下山,不过最重要的是,可别顺着溪水走喔,会愈走愈进山里,说不定真让你见到野狼呢。」
「有时候晚上野狼呜呜叫,我也听得到喔,」小橘眨着大眼补充道。
「妳们不怕野狼跑过来?」
「不怕啦!我不犯牠,牠不犯我,偶尔很久一次,教我在山里瞧见野狼,牠也只是瞧瞧我就跑了,大概是我的肉不好吃吧。」
朱由楠已是捏出一把冷汗。「桃花姑娘,这儿好像挺危险的,妳没想过搬离这里吗?」
「搬?」尹桃花笑逐颜开,使劲摇头,两个小女娃也跟着摇头。「这儿是我们的家,就算野狼来了,有门挡着,怕什么!再说外面乱糟槽的,又是福王、又是闯王,还有关外的清兵,那才危险呢!阿楠,你住洛阳,应该比我还清楚。」
怎么将宗室福王和流寇闯王并列在一起?朱由楠百般不解,欲再问明白。
「有人吗?」敞开的门外,有人在焦急地探望。
「宋铨!」朱由楠喜出望外,赶紧站了起来。
「七……」宋铨见到他,正要恭谨地喊出声,一见他挤眉弄眼,忙又吞下话。「少爷,我找你找了好久,刚好见到外头晾着你的衣裳。」
朱由楠赶忙介绍,「桃花姑娘,红豆,小橘,这是我的家仆宋铨,我们一起上山来玩,不小心就走丢了。宋铨,她们是尹家的姑娘。」
尹桃花热情地问道:「这位大叔吃过饭了吗?一起来吃吧。」
「我吃过干粮了,多谢姑娘。」宋铨早已见到朱由楠在一旁拼命摇着手。
「宋铨,是不是还有干粮?拿给两位小妹妹吃。」
宋铨解下背袋,掏出两块油纸包裹的核桃枣泥糕,蹲下来拿给滴溜溜盯着他看的红豆和小橘。
「谢谢大叔叔。」小橘接了饼,忍不住好奇,扯了下宋铨的胡子。
宋铨三十几岁的年纪,除了刚进门略显焦急外,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可这一扯,却扯出他眉眼里的温和笑意。
他帮小橘打开油纸,再将糕饼捧在手掌心,让她拿去。
朱由楠十分惊奇,宋铨跟了他十余年,总是不苟言笑,他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尹桃花倒了茶水,端到宋铨面前,笑道:「宋大叔,坐啊。」
朱由楠知道自己不坐,宋铨一定不坐,所以赶忙坐了下来。「宋铨,坐吧。」
宋铨还是没坐,又从背袋掏出四个荷叶饭团,「少爷,这是你的干粮,天色不早了,吃完就得赶回洛阳。」
朱由楠知道宋铨身上有带钱,但若以金钱酬谢桃花姑娘的盛情,未免太过俗气,如今以糕饼和饭团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他也稍感心安。
「桃花姑娘,如果不嫌弃,这是城里捏的饭团,很好吃的,就留给妳们吧。」
「不了,你们还要下山回城里,留着路上吃吧。」尹桃花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拿起门边的大竹篮,放到桌上,一一拿出里头的东西,兴高采烈地道:「阿楠,你喜欢吃我家的小黄瓜,我让你带回去。还有这几颗白萝卜、红萝卜,这把白菜给你家娘子拿去清炒,宋大叔,借你的袋子放喔。」
「我没有娘子……」朱由楠脸上一热,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再往袋子里塞菜的话,那那只大竹篮就空了。「桃花姑娘,妳别再放了,妳要留点自己吃啊!」
「想吃,再种就有了。」尹桃花笑容明亮,有如三月天里,满山繁花似锦。
朱由楠失了神,视线一时无法自那张清纯明朗的笑颜挪开。
「阿楠哥哥,你要再来玩喔!」红豆和小橘左右各拉了他的袖子。
「我一定会再来的。」
朱由楠喝下最后一口清汤,记住了这个鲜甜的山间美味,也将那个快乐忙碌的身影嵌进了心版里。
第二章
对尹桃花而言,阿楠的出现,就像天空飘过一朵云、林子里跑过一只兔子,或是市集遇到一个外地人,属于那种挂不上心头的闲事,很快就忘了。
一个月后,她们平静的生活却刮起了狂风暴雨。
「出去!滚出去!」几个军爷模样的大男人强进了小屋,拿了东西就摔。
尹桃花又惊又愤,双手护住两个幼小的妹妹,大声怒道:「你们讲不讲理啊!这里是我家,你们怎能随便赶人?」
「福王爷要了这间屋子,妳们快滚出去!」
「你们才该滚出去,我管他是王爷还是皇帝,都不能强要人家的屋子!」
「小姑娘,小心妳的嘴,王爷的尊称岂是能让妳乱喊的?福王爷看上妳的房子,是妳的福气,本大爷念妳无知,这才没叫妳跪下来恭谢王爷的恩典。」那位军爷态度倨傲,又抬脚踩碎一张条凳。「这块废木材还能坐人吗?我看这屋子也要拆掉,又小、又闷,怎能叫王爷在这里睡个好午觉呢!」
尹桃花气得发抖,这些人一来就蛮横无理的赶人,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呜呜,大姊……」小橘早已吓哭,小手紧紧扯住大姊的手掌。
「大姊,他们不能这样啊!」红豆也是吓得发抖,紧靠在大姊身边。
「红豆,小橘,别怕。」尹桃花搂住她们的身子,很坚定地抬起头,「我要去告官,说福王不顾百姓死活,强占民房……」
「要告去告啊!」军爷抖出腰间的福王府铁牌子,大笑出声。「听清楚了,我们福王府就是官府,京官也好,地方官也罢,都得听咱们福王爷的。呵!妳去跟县太爷说说是谁拆了妳的屋子,看他理不理妳?」
另一位军爷笑得诡异,摇头道:「我劝小姑娘不要去,不然到时县太爷说妳诬告,打妳板子,可是会打出两片红屁股,像只母猴子一样喔!」
「哈哈……」众人一阵哄笑,还有人净往尹桃花的身体瞧去。
「你们……」尹桃花感到莫名的恐惧,遍体生寒,不觉退后了好几步,双手仍牢牢护住红豆和小橘。
他们都是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她再怎么拚命,顶多也只能打倒一个男人,更何况他们有七、八个人,她却还要保护两个年幼受到惊吓的妹妹。
然而,这是她的屋子,是爹娘留给她最宝贵的财产,也许在外人眼里是不值钱的小屋,但却是她和红豆、小橘三个人避风躲雨的栖身之所。
她得努力挽回劣势才行,「你们这样赶人,叫我们去住哪儿?这里还有我的菜圃……」
「什么你的我的!妳知道福王爷是怎么一号人物吗?他是万历爷爷最宠爱的皇子,也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叫作皇叔,妳懂吗?他要什么,皇上都会乖乖给他,他要在这几座山猎狼,我们下面的就得帮他开路,妳的菜园子算什么!」
过去曾耳闻福王的荒唐暴虐,现忽然来到眼前,变成事实,尹桃花难掩激愤,大声地道:「山里的鸟啊、兔啊、猪啊、狼啊都被你们猎光了,你们这样赶尽杀绝,以后想猎也猎不到了!现在连我们姊妹在山里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你们也要来赶?!」
「奇怪了,妳们从此不用再在山里吃苦,不是很好吗?」军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摔到地上。「不跟妳噜嗦了,差点忘记这个,福王爷慈悲心肠,送妳五两银子,妳拿了就走,别再回来了。」
尹桃花瞪住那个小布包,握紧拳头,竭力遏抑满腔的悲愤。
那些军爷扯掉床上的被褥,踢掉装满芋头,萝卜的竹篮,拉开柜子里的抽屉,散了一地爹娘留下来的几件衣物……
为首的军爷将地上那个布包踢到她面前,狰狞地笑道:「快拿啊!妳这屋子根本不值五两银子,回去记得烧香,感激福王爷的恩德。」
回去?她要回去哪里?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啊!
一颗萝卜滚到脚边,红豆捡了起来,捧在手掌里,两眼含着泪,看了又看,终于放声大哭。
原先小橘就已经哭得很大声,现在又加上一个红豆,哭声此起彼落,尹桃花只能更加咬紧下唇,不让自己也跟着哭出来。
「吵什么!小孩就是不懂事。」一个军爷恶狠狠地逼向前,亮出腰间的佩剑,「再叫妳们留在这里,铁定会坏了福王爷的雅兴。」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尹桃花被那寒光吓到,紧紧抱住妹妹。
「哈哈!吓坏小姑娘了。」刷一声,军爷还刀入鞘,伸手就要摸向尹桃花的下巴,还瞇起眼睛笑道:「这样好了,既然妳没地方去,我收留妳……」
啪!尹桃花用力打掉那只毛手,拉了红豆和小橘,转身跑出门。
跑了两步,她猛然回头,以最快的速度抄起地上的布包。
「呵!好凶的小娘儿,真是没教养的野蛮村姑,还是怡红院的……」
那些军爷说些什么话,她已经听不到了,耳边是红豆和小橘的哭声,还有更刺耳的摔东西的声音,窗子被砸毁了、碗盘碎掉了,然后,敲砖、拆墙……
她不敢听,因为他们拆的不只是她的屋子,也是她的心。
「呜……大姊,我跑不动了……」小橘脚步小,差点跌倒。
「大姊,我们要去哪里?」红豆仍抱着那颗萝卜,呜咽地问。
尹桃花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心疼不已的以衣袖帮她们擦掉脸上的泪水,再紧紧地抱住两个小身子,以最坚毅的神情说道:「有大姊保护红豆和小橘,妳们不要怕,我们去洛阳找福王爷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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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时光,微风送暖,朱由楠扯紧马缰,故意落后大队人马一大截距离。
前头的人热热闹闹地上山打猎,可是他不明白,一群大个儿的大男人,却去追一只小兔子,看牠惊慌奔逃,到底有何乐趣?
「七爷,你不跟上的话,王爷一定会找你的。」宋铨跟在他身后,谨慎地提醒。
「爹找我,我就跟他说,我中暑了,在路边休息。」朱由楠一派轻松自在,反正他就是打定主意,不跟父兄去做那无谓的追逐游戏。
「七爷,你是想……」宋铨瞄向系在马鞍边的小包袱,里头有一件待还的旧衣,还有在洛阳城里费心买来的各式糕点。
「猜对了!」朱由楠将马匹调头,往目的地而去。
他心中充满期待,两个月不见,不知桃花姑娘过得如何?他好想再见她开朗的笑靥、听她无忧无虑的歌声,也想卷起裤管和红豆、小橘一起捉青蛙……
来到山边小路口,他惊讶地发现小径已被拓宽成大路,还有卫兵来回戍守。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急问道。
为首的将官认出他,恭敬地道:「启秉七爷,这是王爷的避暑小屋,我们奉德昌郡王的命令,在这边看守,免得闲杂人等……」
「什么避暑小屋?!住在里头的人家呢?」
朱由楠惊急交加,等不及军士的回答,扯动马缰,急驰奔入。
上回走过的桃花坡,原是一片嫣红嫩白的桃花林,现竟已被夷为平地,只剩下几根桃树桩,拴着马匹和马车。再往前去,入目所及,三姊妹住的小木屋已然消失,换戎一栋坚固巨大的凉亭,里头还挂着纱帐,摆上卧榻,几个年轻貌美的丫鬟正在追逐嬉笑。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朱由楠下马,冲进凉亭里,那些丫鬟立刻迎上前,千娇百媚、搔苜弄姿,莺声燕语齐鸣,「奴婢见过七爷。」
朱由楠没理会她们,直接找人,「大哥!」
「咦?七弟,你没跟父王上山打猎?」一个胖大身躯从椅子上坫了起来,衣饰华贵,脸上还沾着鲜红的女人唇印,一个丫鬟见了,忙上前以丝绢为他擦拭干净。
「你也没去?」朱由楠不想看到如此不堪的画面?转过头去。
「天气热,我一动就流汗,不如在这儿凉快凉快!」朱由崧搂了一下那个丫鬟,再笑着推开她,随即转为道貌岸然的脸色。「况且,身为德昌郡王,又是承袭父王亲王爵位的长子,应该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去打猎,不小心被乱箭射到,那还得了啊!」
父亲尚且健在,说什么承袭王位?!朱由楠对于这个大他十五岁的亲哥哥,总是无话可说,但今天他一定得问个清楚。
「大哥,这里原来有一间屋子,怎么不见了?」
「你问我,我问谁啊!不就这座凉亭而已吗?」朱由崧转头去瞧那些美艳的丫鬟,又坐回他的椅子,大家一起摇摇头。
「两个月前,父王命我过来勘察路线,我还特地画出来?要父王哪一条路可以走、哪条路不能走,还有沿路的住家,不能去打扰的,我也画出来了。」朱由楠急得浑身冒汗,一口气说了出来。
「啊,我想起来了,七弟,这都是你的功劳,」朱由崧赞赏地看着他,接过丫鬟递来的团扇,摇来摇去。「所以啊,我常跟父王说,楠儿是个可造之才,总是深知父王的爱好,可别把你埋没在王府里当公子哥儿,要让你没事到民间走走,看哪里有好玩的,回来秉报一声,让他老人家得以四处悠游,怡情养性,也不枉他特别疼你这个么儿了。将来等你成亲了,少不了封你一个郡王爷的!」
「可是,我没要你拆房子啊!」
「我瞧着你画的地图,这里地势平坦,是进来山里头的最后一户人家,正好可以作为父王的歇息之所。你瞧,这凉亭造得多巧,四处透风清凉,日头怎么晒都晒不进来,这可是你大哥找来洛阳最好的工底做出来要孝敬父王的喔!」
「人呢?住在里头的人呢?」
「人?」朱由崧扭转他的肥头,顺手摸了旁边的丫鬟一把,「妳们要住在这凉亭里吗?呵呵,那也得等老王爷狩猎回城后,大爷再带妳们在这儿住上一宿。」
「大爷,不行啦,晚上睡这儿会着凉的。」丫鬟嗲声嗲气地道。
「多抱几个暖呼呼的美人就不会了。」朱由崧哈哈大笑,左拥右抱。
朱由楠拳头攒得死紧,指甲直直地刺进了手掌心里。
父王要游山玩水也就罢了,原以为他画出山间房舍,可以避免扰民,没想到却是弄巧成拙,让大哥捡了一个便宜「孝敬」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