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哥,我也是让他治好的。」赵云亮出胸膛箭伤,「陕南一役,我箭伤不愈,差点死掉,多亏朱由楠挡住搜索的官兵,我才能安心疗伤。」
「他知道你们是义军,为何还救?」李自成又问。
贺擎天望向朱由楠,很平静地道:「我也不明白。」
有人叫道:「他一定想探你们的消息,好向福王邀功啊!」
「事实正好相反。」贺擎天正色道:「一个月前,他差这位宋兄弟上商洛山,送信告知陕西巡抚的出兵计画,虽然我们不将官兵放在眼里,但毕竟他有这份心。而且他瞒着身分,为洛阳附近乡村百姓义诊,你们这里面的人,难道没有被他诊治过的?或吃过这位桃花姑娘分出去的药包吗?」
人群中,好几个人低下头,还有人悄悄移动脚步退了出去。
闯王部属道:「贺大哥,你小心了,他想收买你的心。」
宋铨见到主子被绑着压在地上,早已激愤难平,大声喊道:「七爷才不懂什么收买人心!他只图天下安定,老百姓平安过日子!七爷什么都不图的!」
「啊!」闯王部属好像发现宝藏似的,大喜道:「这人是小王爷的侍卫,也一起拿下!」
「住手!」贺擎天伸手挡住,站到李自成面前,「李大哥,兄弟知恩图报,求你放了朱由楠,做错事的是福王,不是他。」
「父债子偿。」
「他偿不完!杀了所有姓朱的,也偿不完!」
两人一般地高大、一般地勇猛,气势相当,一股山雨欲来的诡谲气氛在两人的眼底流动。
李自成鹰眼微瞇,皮笑肉不笑的说:「贺兄弟骁勇善战,为我义军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好吧,既然是贺兄弟说情,我老李也卖你这个面子,放了他吧!」
「李大哥?!」磨刀霍霍的壮汉好生失望。
「老的死了,小的也失去靠山,不怕他再作怪。」李自成有意无意地望向贺擎天,在众人的簇拥下,向王府大厅走去。「走!我们去福王的宝座坐坐。」
「好可惜,本想拿小霸王跟他老爹炮制一番的,说不定味道更好。」
「是呀!怎么还没弄好呢?」几个部属也笑谈风生。
峰迥路转,尹桃花不住地颤抖,眼泪流了又流,悬在半天高的心,终于放下。
「阿楠!」她立即奔到他身边,跪下解开他的绑缚。
「我来。」宋铨立刻拿刀子割断绳索。
「阿楠,没事了!」尹桃花喜极而泣,将那伤痕累累的双手拉到身前,不舍地抚了又抚,流泪道:「都没事了。」
「没事了吗……」朱由楠两眼无神,痴痴地望着她的泪眸。
贺擎天和趟云穿好上衣,走过来扶起虚弱不堪的朱由楠。
「幸亏赶上了。」贺擎天叹了一口气,「我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让阿楠大夫好好休养一阵子吧。」
「多谢贺大哥!」尹桃花用力点头,抹了抹泪,跟在阿楠的身后。
「李大哥,福禄酒酿好喽!」
一群人吆喝着进来,以一根粗扁担扛了一坛酒,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
「什么福禄酒?」贺擎天问道。
「贺大哥,你要不要来一杯?」那些人拍拍渗出红色酒水的坛子,笑嘻嘻地道:「这可是空前绝后的好酒,从前福王吞了老百姓不吐骨头,现在换我们吞他,咱们就将福王的肉剁碎了,拌上鹿肉,调上陈年美酒,这就是福、禄、酒!」
朱由楠眼睛发直,彷佛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全身剧痛,一颗心爆裂出血。
「爹啊!」他凄厉大叫,猛地挣开扶持,人就往那个酒坛子扑去。
「阿楠!」
飘飘渺渺,迷迷茫茫,只听得桃花喊他,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第十章
两个月后,春风吹过碧绿溪,桃树山睡醒了,缤纷热闹地开了一大片山坡,红的、白的,粉的,夹着翠绿嫩叶,碧蓝晴空,织成最美丽的天然锦绣。
山边小屋里,三个大男人坐在桌前,脸色沉重,食不知味;小橘和红豆并肩坐在条凳上,四条小腿踢呀踢的,开开心心地吃着饭。
「阿楠,把这口饭吃了。」尹桃花挟了一口饭菜,笑靥柔美。
朱由楠坐在床沿,神情呆滞、目光茫然的张开嘴,吃下喂过来的饭菜。
「唉!他疯了。」贾胜佗看他一眼,再叹一声,
贺擎天紧锁眉头,「贾大夫,你没办法治他吗?都两个多月了,他还是不哭,不笑、不说话,不带他走,他就不走;不叫他睡,他也不睡;不喂他吃,他竟不饿,怎会这样呢?」
赵云也忧心忡忡地道:「总不能一辈子让桃花姑娘照顾吧?」
「我愿意。」
尹桃花笑脸盈盈,当着几个男人的面,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双颊微晕。
「桃花啊!」贾胜佗猛敲自己的脑袋。「都怪我没用,明明赛不了华佗,我爹还为我取了这么自大的名字,我回去要改名字了。」
「贾大夫开的药很好,阿楠身体的伤很快就好了。」尹桃花轻抚朱由楠的脸颊,清澈约眼眸映出一张俊秀安静的脸。「心里的伤,慢慢来吧。」
「那是苦了妳。」贾胜佗咳声叹气。
「不苦,我有阿楠,有红豆和小橘,我们大家在一起,不苦。」
「是呀!」红豆很得意地道:「大姊要照顾阿楠哥哥;我会帮忙烧饭、打水、洗衣跟。小橘,妳也要跟二姊学喔!」
小橘眨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问道:「可是好奇怪喔,阿楠哥哥明明比我大,为什么要大姊喂他吃饭?」
「那是阿楠哥哥遇到很伤心、很伤心的事情,他不想去想,所以睡着了。」
「明明醒着啊!」小橘跳下椅子」跑到朱由楠面前,瞧了又瞧,终于恍然大悟地道:「我知道,阿楠哥哥的魂,丢了。」
「哈!说的好!」小屋窗口冒出一颗人头,浓眉大眼、笑口常开,俊俏中带着豪爽,接着,那个年轻人就从门外跳了进来,拍子笑道:「小橘,妳好聪明,杨哥哥等妳长大以后娶妳。」
「喂,你退后点,别打我妹妹的歪主意!」红豆扠腰道。
年轻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被红豆一喊,竟也退后一步,脸上仍是笑咪咪的。
「哇!红豆也很聪明,懂得赶走坏蛋,怎么办?两位妹妹聪明又可爱,我都好想娶来当老婆!不然,红豆,小橘,妳们掷殷子决定谁嫁给杨哥哥好了。」
「不要挑拨我们姊妹的感情。」两只小手牵在一起,异口同声地道。
「呵!」年轻人求亲不成,摸摸头,找了一张小凳子坐下来。
「这位就是我说的杨非。」贾胜佗向两位客人介绍道。「我那时想帮阿楠找个休养的地方,正好他来药铺子买跌打膏药,这才来到秋水村的。」
杨非笑道:「我说奇怪呢,养病就养病,干嘛一定要找有桃花的地方?后来见到桃花妹妹,这才了解原因。怎样,我家乡不错吧?」
尹桃花微笑道:「这个地方很好。」
「贾大夫,你还没介绍这两位大侠。」
「贺擎天。」贺擎天抱拳先自我介绍。
「在下赵云。」
「哇!商洛山的英雄好汉!」杨非跳起身子,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放出光芒,一双手拱得像敲门似的,「久仰商洛山结义七兄弟的大名,如今小弟亲眼得见,真是不枉平生了。」
贺擎天笑道:「看来杨兄弟身强体壮,想不想出来有一番作为?」
「算了!」杨非猛摇手,「我上回跟着李自成的军队到处玩耍,心里想着,要是能像我爷爷随便打几个贪官污吏,那我就出名了;可后来进了洛阳,看到你们义军不只打坏人,也打好人,吓得我跌了一跤,这才跑去买跌打药布,从此知道自己不是行侠仗义的料子。」他偷瞧了朱由楠一眼。
贺擎天神色一凝,「以暴制暴,一路蛮打乱杀,并非长久之道。」
赵云道:「大哥,这趟回去,李大哥那边……」
「回去再谈,我们来看阿楠,别说这些事。桃花姑娘,你们打算住多久?」
「不一定,至少等阿楠好起来。」尹桃花已经帮朱由楠喂好饭,也帮他擦了擦嘴,接着拉拉他的手掌,「阿楠,大家都很关心你呢。」
朱由楠依然出神地坐着,目光望着好遥远的前方。
「阿楠弟弟今天还是不说话?」
杨非跳到他前面,扮了鬼脸,又挤眉弄眼,见没反应,又变得愁眉苦脸。
「杨哥哥,你叫不醒阿楠哥哥的啦!」红豆笑他。
「不是有桃花、桃树,也有山、有水了吗。」杨非坐回小凳子,双手捧着下巴。
贾胜佗不太有把握地道:「这只是我想出来的办法,到了他喜欢的地方,应该会好得快些。」
「一定可以的啦!桃花妹妹别烦恼,有我一家人帮妳照顾阿楠弟弟。」
尹桃花笑道:「阿非,谢谢你们了。」
「奇怪了!」贾胜佗上下打量杨非,「你比阿楠小吧?怎么开口、闭口都阿楠弟弟的?过来让我摸骨,瞧瞧你几岁了。」
「没错啦,我还大他半岁,而且大家都是亲兄弟,我总要兄友弟恭,叫声阿楠弟弟才亲切嘛!」
「亲兄弟?!」大家吓了一跳。
「啊!」杨非同时左手迭右手,迭上了嘴巴,「我说了什么?吓!你们眼睛不要瞪得那么大好吗?我说的亲兄弟不是那种亲兄弟,是有一点点相同的血流在体内,没有那么亲的……唉,算了算了,反正你们也不会相信。」
「杨兄弟,你姓杨,他姓朱。」贺擎天道。
「这个朱啊,虽是皇家大姓,可也不是什么好姓,当年我爷爷决定造福后代,所以不再用这个又重又沉的姓,于是就让我爹跟了奶奶的姓,怎样,我杨非这个大名不错吧?就是要姓杨的莫管人间是非,唉,可我还是管了。」
「杨哥哥!」小橘拉了拉他的袖口,「我一直不懂,羊怎会在天上飞?」
「哈哈哈!小橘,此羊非彼杨,此飞非彼非,糟糕,妳好像愈听愈糊涂!没关系,妳姊夫还在睡眠状态,就由我来教妳和红豆念书写字,没多久你就会懂了。」
「你爷爷也是皇族中人?」贺擎天问道。
杨非指了指朱由楠,一口气像放鞭炮似地讲下来,「他爹要喊我爷爷一声叔叔,他爷爷是我爷爷的哥哥,我爹要喊他爷爷一声伯伯,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曾祖爷爷,所以严格说起来,他要尊称我一声堂兄,哎呀,我都说不清了!」
三个男人听得一头雾水,但毕竟他们都是脑袋清楚、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从朱由楠的皇室背景猜出来了。
「传说中的五王爷……」赵云喜道。
「你的爷爷,莫非……」贺擎天也很激动。
「我不叫莫非,我是杨非喔!」杨非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
「好哇,原来你是故意去买膏药的?」贾胜佗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小子。
「咦?我胡扯一大篇故事,你们也相信?」杨非笑得乐不可支,先捧着肚子让自己笑够了,这才道:「贺大哥,你有本事,也很正直,你比李自成更懂得管理军队、安抚民心,小心喔,善才招人妒!」
贺擎天沉声道:「为了反抗朝廷,个人荣辱算不了什么。」
「可是,你们老李打来打去,最后还不是想当皇帝?下去一个烂皇帝,又上来一个更烂的,天下百姓也是一样难过。」
「那又能怎么办?」赵云皱眉凝视杨非。
「学你喽!」杨非跳到朱由楠面前,瞧着他失神的眼睛道:「阿楠弟弟,我不是说学你现在呆呆的不管事喔!而是像以前一样,任别人去争、去抢,去做坏事,他们玩得一场糊涂,而你还是清清明明的,凭着真心、仗着真本事,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就是了。」
尹桃花握着朱由楠的手,「阿非,你偷听我跟阿楠讲话了?」
「妳天天讲、随时讲,我不听到也难。」杨非搔搔头,有些难为情,赶忙转了话题,「宋大哥呢?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了?」
「铨叔叔回家乡去了。」红豆回答道:「他担心打仗打到家里,要带铨婶婶和小孩到江南亲戚家。」
「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赶他回家的。」尹桃花笑意甜美,却是泪湿眼睫,「他为阿楠做了很多事,冒死跑去找你们……贺大哥,赵大哥,那天多谢你们,是你们救回阿楠一条命,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贺擎天忙道:「桃花姑娘千万不要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赵云也关心地道:「桃花姑娘,你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贾胜佗原想叹气,还是忍了下来,「桃花,我也要回洛阳了,妳就照着药方抓药,帮阿楠补身子吧。」
「我知道,谢谢你们,」泪光隐隐,笑意盈盈。
「唉,有我在,大家放心啦!」杨非用力一拍胸脯,咳了一声。
红豆和小橘齐声道:「贺大哥,赵大哥,贾伯伯,你们要再来玩喔!」
门口热闹送别,朱由楠依然坐在床沿,直直的、静静的,动也不动,目光放在好遥远好遥远的前方--一抹纤弱却坚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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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尹桃花掩起窗子,见红豆和小橘已经入睡,便过来阿楠房里。
「阿楠,睡了。」
他仍是呆呆坐着,她扶他躺下来,为他盖好被子。
四目相对,她看到的仍是一双呆滞无神,失了光采的眼眸。
「阿楠,闭上眼睛。」她柔声道。
他果然合上眼皮,也不知道是不是立即睡着了,反正不到她唤他起床,他就会继续睡下去。
她心头酸楚,握住他的手,坐到床边小凳,准备陪他度过漫漫长夜。
遭逢巨变,没有人能承受那份血淋淋的痛苦,谁不是父母亲生下来的骨肉?福王再坏,还是他的亲爹,他丢了魂,她完全能了解。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
可他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趴在床沿,她了无睡意,泪珠在眼眶里打滚。
春风从门缝吹了进来,带来清淡的桃花香气,悠悠柔柔地抚上她的心魂。
满山桃花正在召唤她,她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轻声起身,推门而出。
月夜的桃树山,仍像白天一样缤纷热闹,染上金黄月光的花办,显出另一种温柔安静的颜色。
走过一棵又一棵的桃树,桃花香气更浓郁了。依稀彷佛回到了去年的桃花坡,她带着迷路的呆书生阿楠下山,他见到了满山满野的桃花,惊喜地张大嘴巴、两眼发光,兴奋地绕着桃树跑来跑去,捡拾掉落的桃花瓣……
也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为何人事全非?
她悲从中来,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滴落桃花树下的泥土。
「去年的芳草青青满地,去年的桃花依旧满枝,去年的燕子双双来至,去年的杨柳又垂丝,怎么去年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