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聊聊吧。红豆,小橘,我们出去。妳们这五只妖妇,还不走?」
贾胜佗过来牵红豆和小橘,赶开五个泼妇,再为一对小儿女掩上房门。
房门关上,隔绝了世俗尘嚣,卸去了身分地位,现在,不再是王爷和民女,仍是阿楠和桃花。
朱由楠呆楞站着,无言地看着桃花扎起包袱巾,心头又抽痛了起来。
桃花刚才那一笑,几乎要刺穿了他的心,她怎能笑得出来?怎能啊!
尹桃花终于望向他,仍是笑意清朗,她将床上一迭帕子推向了他。
「阿楠,这一共十二条帕子,本是夏天为你擦汗用的,可我用不着了,你拿回去用,记得随身带个两三条,湿了才能替换。」
「为……为什么用……用不着?」
「我要走了。」
「走?!」看到那个大包袱,朱由楠一颗心沉了又沉,已无处可再沉了,只能失魂落魄地道:「妳要去哪里?」
「贾大夫他叔公那儿,听说乡下地方很大。」
「马上过年了……」
「就是去那儿过年,等冬天过了,天气暖和,再带红豆和小橘上路。」
「妳还要去哪里?」
「天下那么大,到处都可以去,我想去找一个跟以前山里屋子一样的地方,种菜、卖菜,不再住在大城里了。」
那也曾是他悠然向往的生活,可是--
「桃花,不要走,好不好?」
「连你娘亲都要赶我走,我怎能不走?而且……」她再也撑不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仍勉强笑道:「你要娶妃了,我留在这里做啥呀?」
「我本来是拒绝婚事,要求皇上别允婚的。」
「可你毕竟是小王爷,该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小姐,我不愿意你偷偷娶妻了,又来外头娶我,然后天天这边跑、那边跑,骗了她,也骗了我……」
「桃花!我绝对不会这样!」朱由楠激动不已,一双大手将她拉起,使尽全身力气紧紧拥住了她,嘶声吶喊道:「妳明明知道,我绝对不会这样的!我心里就只有桃花妳一个人啊!」
她埋在他的胸前,听到了他掏心掏肺的呼喊,不禁泪如泉涌。
他宁可抛弃王位,一心一意带她远离洛阳,她怎会不清楚他的心呢!
要他娶妃,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想让自己无牵无挂的离开。
不可能无牵无挂了,天上的云会飘走,但那云的影子却留在她心上了。
「阿楠,我是该走了。」
他不住地亲吻她的发、她的额,急急地道:「桃花,妳不要走,我不管爹娘了,我直接娶妳入门!」
「入你家的门?」尹桃花抬起头,含泪展露笑靥。「你忘了?你家拆了我家的房子,我可是怀恨在心,要是我进了你家,也会去拆了你家的房子喔。」
「妳不会这么坏的。」他的笑容也有泪光。
「我是不坏,但我不可能做福王家的媳妇。」
「只因为我爹……他是坏人,我也是坏人了?」
「不,阿楠,你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我哪是什么好人!」他又激动了,心痛得直流泪。「只要我姓朱,我的血就是脏的、让老百姓看不起的,更是让妳厌恶的!」
「阿楠,不准你这么说!」
「我好恨!」他猛地放开她,坐到床边,痛苦地用力按住自己的头颅,声嘶力竭地道:「我错生在皇家,从小就不懂得当霸王,哥哥们把蟋蟀斗死了,我会哭着将蟋蟀放进盒子拿去埋了,哥哥懂事后就跟丫鬟睡,我也不敢,只好成天念书当个书呆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懂得痛痛快快地当一个坏人,坏到没心没肝、坏到让所有的人都讨厌我呢?」
「我都说你不是坏人了!」她揪紧了心,坐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身子,也是大声哭喊道:「我要你当一个好人,一个大大的好郡王,阿楠,你知不知道呀!」
「王爷都是坏的,哪有好的?」
「有的!我到昨天才知道,洛阳流传的『混世小霸王』全是谣言!原来,福王府的七小王爷心地很好,他学了医术,知道老百姓穷苦没钱,他会出门义诊;他也知道老百姓的苦难,又把牢里冤枉的老百姓全部放走。你说,如果没有一个好的郡王爷,谁有本事做这些事?」
他流下两行泪水,放下了双手,楞楞地瞧着她脸上的泪痕。
「别人是坏王爷,你就当个好王爷啊!像你昨晚那么凶,大骂那些狗官,我听了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人帮老百姓出气了。」她抹掉泪,展露笑靥,站起身子,以手指为他耙梳揉乱的头发,重新为他束起发髻。「当个王爷,就要有威严,头发不能乱糟槽的,出去会让人笑的。」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梳头,却也是最后一次,他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感觉她一双巧手正在轻轻揉抚他的头……
「桃花,别走!」他声音沙哑,力图挽回。
「不走,难道叫我看你娶妃?」她笑着摇摇头,手上卷绕着他的长发,「唉,瞧我好像喝了一缸子的醋,我们天生不同的命,本来就走不到一块儿,你要娶的那位小姐,必定是一个很贤慧的妻子,你们一定可以白……」
白头到老。她说不下去了,双手一松,散下了他的满头乱发。
乱了,心全乱了!他乱,她也乱,乱发丝丝缠绕,缠成了一片相思网。
他站起来,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按住她微颤的肩头,凝视她忧伤却强自微笑的清澈眼眸,一遍又一遍地看她。
好想吻她,好想,好想,好想就这么深深地吻下去,再也不愿放开。
「小王爷!」外头的侍卫哀怨地敲门,「老王爷知道你偷跑出来,又派人来请你回去,请小王爷体谅小的的辛苦啊!」
「好了,这就出去了!」他忍着气回答。
毕竟,命运由不得他,他出不了福王府的门,她亦进不了福王府的门。
他终究还是要放开桃花,她回去山里过她的自在日子;他则留在城里,背负起他生下来的任务,当一个有用的好王爷。
「桃花,能不能再为我唱首曲子?」他坐回床上,轻声问道。
「好啊!」她再度为他绾起头发,「我想看看,来了洛阳以后,我又学了好多曲子,就这首吧--心情虽在只吟诗,应恨人空老;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
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今日的桃花,爱哭、爱伤心、爱愁烦,不再是旧时无忧无虑的桃花,一切,都不一样了。
唱着唱着,泪水又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但她很努力地稳住双手,不再落下他的头发,也不让他听出她的哭声。
「啊!唱错了,这曲不好,我换另一首。」
「这曲儿很好,桃花,妳继续唱。」
他强抑悲痛,相处那么久,他怎会听不出她歌声里带着凄楚和伤心呢!
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到了明年,当洛阳城吹起东风,桃花又开时,却是再也没有他的桃花了。
没了,全没了!没有青蛙跳、没有鱼儿游,也没有善体人意的桃花陪伴身边,为他递巾子、擦汗水、送凉茶……
听着听着,他亦是泪流满面,柔肠寸断了。
第九章
二十天后,祟祯十四年,正月。
天寒地冻,干枯的田地裂成一块块的小土方,小橘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娃娃跳来跳去,踩崩了泥上,又蹲了下来,拿了棍棒好奇地挖开地底找睡觉的蚯蚓。
这里是贾大夫的三叔公家,正逢过年,大家族热闹无比,随时都有玩伴,小橘很快忘了洛阳的事,天天玩得十分开心。
尹桃花独自坐在田埂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仔细读着,那是她央三叔公的秀才儿子写出来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每个字她都认清楚了,也会写了,但教她诗的人,却不在身边了。
「大姊。」红豆过来坐在她身边,「妳在看阿楠哥哥给妳的东西?」
「这不是他给的。」尹桃花折起纸条,收回口袋,笑道:「怎么不去玩呢?连着几天阴天,今天出日头了,去跑一跑。」
「我长大了,我猜我十二岁了,他们都是小孩子,不跟他们玩。」红豆一副大人的老成模样,倒惹人发笑。
尹桃花笑着捏捏她的手臂,「刚过年,说不定妳十三岁了,长得真快。」
「大姊,长大了是不是有很多烦恼?可我又好想长大。」
「嗯,长大了,会想一些事情,心里放一些人。红豆,其实妳只要记得好的,开心的,就不会烦恼了。」
「真的吗?那大姊想到阿楠哥哥,也是好的、开心的,所以大姊还是笑咪咪的在三叔公家里帮忙洗菜、烧饭?」
「是啊。」
「可是大姊,妳半夜起来看月亮,偷偷的哭,我看到了。」
「红豆……」尹桃花心头一紧。
「大姊,妳去找阿楠哥哥出来嘛,叫他不要当那个小王爷了,旁边不是大母猪,就是凶巴巴的军爷,他一定很不开心。」
「傻红豆,阿楠哥哥也不是说要出来就能出来的呀。」
尹桃花轻抚红豆的头发,眼眶微湿。她可以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但心底的酸楚和思念又岂能轻易化解?
这儿离洛阳不远,她本想过了冬天就离开伤心地,可现在,她却想留下来,听着或盼着小王爷的消息,默默地陪他。
即使不能执子之手,也要信守她的誓约,与他白头到老。
天上白云慢悠悠地飘了过去,冬阳温热,田野一望无际,黄土、枯树、野草历历分明,她眨眨湿润的眼睛,望着远方一团扬起的灰尘。
不是泪水模糊视线,确实是烟云密布,脚下土地也隆隆震动。
「是李自成的军队!」
村子里的大人们全部跑出来观看,还有人爬上屋顶高处想瞧个清楚。
旌旗摇动,马蹄得得,车轮辘辘,更有数以万计的雄壮脚步声。
「来了!终于打到洛阳了!」大家兴奋极了,纷纷拍手。
尹桃花却是震骇万分,急道:「打仗不好,又会有人失去家园!」
站在旁边的秀才叔叔笑道:「桃花,妳放心,李自成这支军队的好处就是不扰民,他自己也受过官府的苦,所以不管打到哪里,绝对不占民房、不抢民财,要打嘛,直接打进官衙就是了。」
三叔公也指向大片土地,「瞧,就算现在田里空空,他也不走农民的田地。哪像朝廷的兵都乱走、乱闯,田里快收成的麦子随便就给踩死了!我虽是老眼昏花,但哪支军队为我们老百姓着想,我可是全看在眼里。」
又有人问,「那么李自成打进洛阳,直捣黄龙,第一个就是打……」
「福王府喽!」众人有志一同,热烈地齐声回答。
尹桃花一阵晕眩,全身发寒,阿楠还在洛阳啊!
包括她在内,所有老百姓都痛恨福王,可是该死的福王府里,却有一个她悬念不下的人儿,
他不是坏人,老天会保佑他的,或许他已经接到消息,离开洛阳避难去了。
可她还是着急啊!她无法空等,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对翅膀,飞到福王府的墙外,她不用看到他,她只要确定他平安无事。
「我……我想去洛阳。」
秀才叔叔疑惑道:「去洛阳做什么?」
「如果起了战事,贾大夫的药誧子会很忙,我想去……去帮忙。」
「说的也是,桃花真是善心,我们也过去几个男丁帮忙吧。」秀才叔叔赞道。「大家就跟在李自成的军队后头,保证一路安全进入洛阳。」
「可是……」她不禁再问,「李自成会打赢吗?」
「当然了!去年底一路从陕西打到河南,势如破竹,朝廷的军队哪是他的对手!这也是我放心让阿佗留在洛阳,也放心让你们进洛阳的原因啊。」
「这样……」
「大姊!」红豆拉了她的指头,「妳放心去洛阳,我会照顾小橘的。」
「红豆,拜托妳了。」她含泪笑道。
「我知道大姊要去找阿楠哥哥,真的啦,你们一起回来,也不用再妳想他、他想妳,半夜偷偷掉眼泪了。」
尹桃花拭去眼角的泪珠,是呀,她不要再掉泪了,若是阿楠平安,她一定会笑,就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自在开心地笑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洛阳的夜晚,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人心浮动,军纪涣散,好几个重要的衙门大门敞开,空无一人,大官、小官全都收拾包袱跑掉了。
福王府里,照样歌舞升平,朱由楠躲在房里,拿着一本医书胡乱读着。
扔了书,拿起毛笔,嘴角逸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笔下轻轻柔柔地画出一朵千娇百媚的桃花,一心一意,描了又描,好似以舌描绘她那香软的唇瓣……
「小王爷,快逃啊!」门外有人大呼小叫的。
「吵什么?走水了吗?」
「七爷!」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人。
「宋铨!」朱由楠惊喜地站了起来。
自从闹了大牢事件后,因为宋铨并未随侍身边保护,差点被父王诛杀,还是他百般求情,这才只免了宋铨的侍卫职,赶出王府。
但王府门禁森严,宋铨再怎么熟悉门路,也不可能说来就来吧?
「七爷,快走!」宋铨不管他诧异,拉了他就跑,「李自成打进来了!」
「那么快?不是被朝廷军队挡在城外三十里?」
「守城的王绍禹气愤福王爷平日克扣军粮,开门迎闯王了。」
「什么?!」
「七爷这身布袍正好,混在老百姓里一起出城,不会被发现。」
「你特地……」来保护他?朱由楠心口一热。
「七爷,别再说了,留些力气跑路。」宋铨熟练地带他转出院子。
「不!我要先去找父王!」朱由楠停下脚步,放开宋铨的手,转了个方向。
「七爷啊,来不及了!」宋铨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跟上。
朱由楠一路狂奔,还没进到父亲的院子,就看到大哥朱由崧袒胸露背,全身脂粉香味,沾有女人唇印的脸孔吓得扭曲变形,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李自成进城了,死了!我们会死啊!」
「大哥!你衣服穿好,我去找父王,你教人备马车,我们一起出城!」
「马车?!啊!马车!」朱由崧又是摇摇晃晃,让随从给搀走。
「父王!父王!」朱由楠匆促交代完毕,直接奔向父亲的寝宫,大喊道:「李自成打进来了,我们快走!」
「洛阳是本王的藩地,我要走去哪儿?」朱常洵早已坐在床上,神色不悦。
「爹!楠儿求您!」朱由楠立刻跪下,急急求道:「情势危急,您就避一避,等援军打退李自成,我们再回来。」
「你其他哥哥呢?」
「我不知道,我叫大哥去拉马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