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间有限,不想淌混水,正欲改道,却见大街的那一端来了一队士兵。
再转向另一条街,那儿的士兵也是来势汹汹,手拿刀剑盾牌,直冲而来。
「阿楠哥哥!」
他惊讶地寻声找去,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看见红豆踩着凳子,高高地站在街边店面廊下,朝他用力挥手,旁边竟然是桃花和小橘。
「桃花,妳们怎么在这里?」他感觉情势不妙,赶紧跑了过去。
「阿楠,你也来了?」尹桃花惊喜万分,「大家要向福王讨公道……」
「我们快走!」朱由楠来不及说话,抱下红豆,拉了桃花的手就走。
才跑了两步,后面就涌来一群民众,不断推挤他们,又跑又骂的。
「军队来了!可恶,竟然拿长矛逼我们退开……」
「哎呀!这个方向也有军队,他妈的,他们是抓人啊!」
「哼,布下天罗地网?这么多人,他们抓得完吗?大家冲啊!」
「大姊!」红豆惊惶大叫,她和小橘个子矮小,不堪那么多大人的冲撞。
「呜呜!」小橘已经吓得嚎啕大哭,紧紧抓住大姊的手。
「阿楠,我不走了。」情势危急,尹桃花索性蹲下来,张开双手护住妹妹。
「我来抱她们,桃花,妳跟在我后面。」朱由楠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但出动军队非同小可,当务之急就是尽速离开。
他左手抱起红豆,右手抱起小橘,使尽力气挤过仓惶逃跑的百姓。
前面是士兵,后面也是士兵,唯一的出路是旁边的小巷,仗着宋铨教他的几套防身招式,他挤了又挤,推了又推,拉长脚步,拼命往外边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巷子中间,人潮稍为稀松些,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桃花呢?
他心头一沉,好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只见人们一个个跑过去,就是没有桃花,他立刻放下红豆和小橘,急急地道:「小橘乖,不哭了,大姊不见了,阿楠哥哥回头去找她,红豆,妳是姊姊,妳快带小橘回药铺子,不要再出门,知道路吗?」
红豆小脸坚定,握紧小橘的手,「我会问路。」
小橘抽咽道:「阿楠哥哥要带大姊回来喔!」
朱由楠用力揉揉两个小女娃的头顶,勉强一笑,又回头找人。
别人是死命地跑出来,他却是逆向跑回福王府前,愈是推挤,愈是心急。
军队逐渐逼近,连逃生的小巷也被包围住了,刀光剑影,冷冽阴森,还没跑出重围的老百姓,个个手无寸铁,更是惊慌乱窜,有缝就钻。
「桃花!桃花!妳在哪里?」人太多了,他干脆大喊。
「阿楠……」那声音立刻被淹没。
天色渐黑,朱由楠也看不真切,循着声音的方向,伸长手挤了过去。
「桃花,快过来!我在这里!」
「阿楠!」尹桃花被挤得跌跌撞撞,慌忙朝他伸出手。
一握住她的手,他立刻将她拉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别怕。」他察觉她的颤抖,即使他也因害怕失去桃花而胆战心惊,但人已经找到了,他迅速恢复镇定。「我保护妳,我们快走……」
走不动了!不再有人跑动、不再有人叫喊,四面八方、前后左右皆点起明晃晃的火把,刀剑枪矛,全部指向最后被包围住的几百名老百姓。
「统统抓了起来,送进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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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洛阳大狱里,昏暗、潮湿、阴冷,还透着一股闷霉味。
「唉!」
「阿楠,你不高兴了?」尹桃花说完前因后果,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是我不好,害你……」
「我不是不高兴妳,」朱由楠搂住她的肩头,让她紧靠在他怀里,神色凝重地道:「我是不高兴官府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讯问,就以军队包住老百姓,直接将我们关了进来。」
放眼望去,狭小的囚室尽是人头,大家席地而坐,或是颓丧、或是愤怒,还有人疲累不堪,靠在别人的身上睡着了。
「阿楠,你跑了就跑了,何必回来?」
「我是回来找妳呀!」黑暗里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哭了,他摸着了她的脸蛋,轻柔地抚拭她的泪水。「万一我走了,那些军爷很粗鲁的,妳一个人被抓进来,一定会很害怕,我当然要保护妳。」
「可是红豆和小橘也要人保护。」
「红豆很懂事了,妳放心,她现在应该回到药铺,平安无事了。」
「我比红豆还懂事,我自己跑得开,何必你来……」望着牢房碗大的栅栏,还有墙上明灭不定的黯淡烛火,她扯紧了他的衣襟,流泪道:「你答应过我,要爱惜自己的性命,怎么不听我的话了?」
「没有桃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傻阿楠,又说什么傻话!」多日相思,早已让她心神难安,忍不住泪水流了又流。「你坏!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就是要骗我的心!」
听到那毫不矫情的告白,朱由楠的笑意更加温柔,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心口。「桃花的心在这里,我收藏得好好的,不过,既然骗来了,我可不还妳喔!」
抚上他的心跳,尹桃花流下幸福欢喜的泪水。
他的胸膛好大、好温暖,心跳好强,好有力,彷佛只要躲在他的怀里,便得安稳,而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了。
他感受那柔软的抚触,亦是心满意足,大牢相聚,竟是人间仙境。
牢房不再拥挤幽暗,周遭的吵嘈人声也都屏除在外,彼此的心就只有对方。
抚着抚着,她摸到胸口下方一块石头般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家的玉佩,」
「我可以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不值钱的东西,我正打算丢掉……嘻,别摸了,好痒。」
牢房里人挤人,耳朵接耳朵,尹桃花脸蛋一热,忙放下了手。
朱由楠心念一动,「桃花,我教妳一首诗,我念给妳听。」
他又拿起她的手,拿了指头在她手心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着,慢慢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指头柔而有力,笔划清楚,好像要将这十六个字隽刻进她的心底,
手心麻痒,轻轻柔柔地传遍她的全身,她很认真地看他写下的每一个字。
「有的字,我不懂。」
「不急,不懂的字,我出去再教妳写,妳懂这诗的意思吗?」
「嗯……好像是说……我们要一起老?」她的心微微悸动。
「是的,这意思便是说,即使是像生死相隔得那么远,我还是信守我的誓言,我要握着桃花的手,和桃花一起白头到老。」他语气悠缓,微笑看她。
生与死,那是很远很远了,远得摸不到、听不见、也见不着吧?!
就像十二岁那年,她爹娘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任凭她在林子里呼唤,在青山里哭泣寻觅,仍是不见踪影,独留她一人孤伶伶的……
她心头一慌,「我不喜欢这首诗了。」
「咦?这是诗经里的名句,传了两千多年,回头我还得叫妳背下来。」
「阿楠,我不要跟你隔得那么远,离了那么远,又怎能一起牵手呢?」
「真是一个好问题。」朱由楠疼惜地摸摸她的脸,「我是书呆子,妳还比我更拘泥文字。来,桃花,我教妳,死生契阔,那只是诗人的形容说法,说起诗经嘛,有三种写法,是为赋,比,兴,赋者,敷陈直言;比者,比方于物……等等,有点拗口,我换个比较简单的说法,好比说……」
「书生,你还有兴致说书啊?」旁边有人插嘴。
「排解一下时间嘛。」朱由楠轻松地道:「这里黑漆漆的,气味不好,肚子又饿,睡也睡不着,我怕闷坏了我的未婚妻……」手掌被桃花捏了一下,他更是语气高昂地道:「大家想听我说诗,也一起听吧。」
「哼,等你待了三天、五天、十天,看你还说不说得出来?」
角落传来一个衰弱的声音,「十天?别作梦了!我在这牢里一年又四个月了,看过最快出去的?是半年,而且还是杀人犯,时间到了,被拉出去秋决的。」
牢房骚动了起来,每个人皆是惊恐地问道:「那外头传言是真的?进来了,就出不去?」
「不可能!」朱由楠先朝外头拱手以示敬意,再大声地道:「大明律法有言,为官者必须详加讯问,这才能定罪关人,我们又没犯罪,只是路过福王府,被不明事理的兵丁给赶进大牢罢了,等县官问清楚,我们就能出去了。」
「又没人来问我们?他们根本就是先关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问案--」
「天这么晚了,县太爷或许要休息,只好等明天吧。」这种弊端,朱由楠倒也明白,这也是他耐着性子被关在大牢的主要原因。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愿意在桃花面前暴露身分。
他打的如意算盘很简单,反正小王爷们到外面寻芳问柳,一两天不在家过夜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只要赶明儿有人问案,他胡诌个姓名,说明他只是路过,他们必定能被无罪释回,也不会惊动王府那边了。
「错了!」立刻有人打破他的算盘,冷嗤一声,「果然是书呆子!你以为每个官都规规矩矩,照着律例行事?」
那个进来一年四个月的又道:「我只是气不过,撕了纳粮的文告,就被抓来这里,没人审我、也没人问我,我又哭又求又喊冤的,谁理我啊!」
「那不如去杀人放火,一刀砍了脖子,还死得痛快些!」
「早知道刚才就放一把火将福王府烧了,关进来倒情愿!」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人号哭、有人怒骂,这个牢房传到下个牢房,一时之间,哭爹喊娘、骂天咒地,各种声音嗡嗡地在黑牢里回响。
朱由楠目瞪口呆,他是不是太太太太太太……太过天真了?
他猛然起身,冲到栅栏前,大声叫道:「看大牢的在哪里?快给我过来!」
「吵什么!」一个醉醺醺的狱卒走在大牢的走道上,拿着棍子打回一只只伸出栅栏的手。「都给我安静!老子我还要睡觉,别吵了!」
「这大牢谁管的?什么时候会问案?」朱由楠急问道。
狱卒半睁一只眼睛,笑歪了一张嘴。「是知县还是巡抚?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们这些不要命的,敢到福王府搞民变,谁也别想出去了!」
「可……」
朱由楠一句可恶竟是说不出口,因为罪魁祸首还是福王府!
是四哥惹出来的民怨,福王府不仅不疏通、安抚,甚至派兵镇压,随便抓人,这下子倒好,竟把他这个小王爷也给关进来,而且永远没有出去的日子!
天哪!老百姓的痛苦和怨恨,父亲和哥哥们还是不知道吗?
「阿楠!坐下来。」尹桃花见他发呆,过来拉了他。
「没有道理!」朱由楠握紧拳头。
「总有办法的。」她很怕他又像上次一样发狂,所以竭力先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红豆回去了,贾大夫一定会想法子救我们出去的,再忍耐几天就好了。」
若等到贾大夫救人,事情闹开,桃花就会知道他的身分;但若要自救救人,桃花还是会知道他的身分……
他拳头握得更紧,指节喀喀作响,嘴唇紧抿,一双浓眉锁得死紧。
「阿楠!」尹桃花抱住他的身子,柔声安慰道:「不要慌,我陪你。」
「桃花!妳不怕吗?」
「我不怕……」她的泪水却滑了下来,忙道:「啊,我只是……」
「妳怕红豆和小橘没人照顾?」他转而拥抱她,低头亲吻她的额头,「也怕我们被关在这里,不知道要关几年,出去恐怕不能开医馆了吧?」
「阿楠,是我不该去那儿凑热闹……」她哽咽了,他那么了解她。
「妳没有错,在这里的每个人也没有错,错的是不讲道理的官府。」
朱由楠轻抚她的头发,努力吸闻她身上的清香气味,愈是感受她的温柔,他的心就愈痛。
但他再怎么痛,也痛不过天下黎民百姓的痛,在那柔情的抚触里,他的天人交战逐渐平息,心思也逐渐清明了。
他捧起她的脸蛋,深深凝视那对他所喜爱的清澈眼眸。
「桃花,妳爱我吗?」
「爱!」她含泪笑道:「我好爱阿楠。」
「阿楠也爱桃花,很爱很爱!」也不管周遭乱烘烘的,旁边都是人,他说完便低头吻了她。
他的亲吻来得急切而火热,她身子一软,人已是晕晕然,只能瘫在他怀里,任由他缠绵挑动。
彷佛吻了天长地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温柔抚摸她的脸颊。
「桃花,妳好漂亮!」
她的唇瓣被他吻麻了,一时说不出话,只好眨着眼,带着两朵红晕瞧他。
「桃花,不管待会儿我做什么事,妳都要乖乖听话。」他又在她唇瓣一啄,眼里泛上泪光,仍是笑道:「记得阿楠对妳的心。」
她心脏一缩,又来了!上次在洛阳城外挡官兵,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不要!我不要你讲这种话!」她拉住他的手,急道:「你又想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妳在这边坐着,别慌,我去讲几句话,很快就回来陪妳。」
「我不要!」她立刻起身跟着他。
「好吧。」他无奈一笑,走到牢房栅栏前,掏出玉佩放在衣眼外面。
尹桃花望着那块白色扁平的晶莹石头,心中隐约浮起不祥的感觉,虽不明白他的动作,但仍扯住他的衣服,怕他又不要命地跟人吵架。
「牢头呢?」朱由楠用力摇晃栅栏,大叫道:「快去叫你们上面的过来,本小爷要见人!快点过来!」
「你给我安静些!」牢房里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牢头怒气冲冲,快步过来,也是大吼道:「你再吵,就先拖你出来打一顿!」
「嘿,认得这个吗?」朱由楠将玉佩拿出栅栏外。
「想贿赂我?凭这种假玉,我还……」牢头两眼一直,嘴巴张得大大的。
「头儿,要拖他出来打吗?」两个醉醺醺的狱卒也走过来。
朱由楠冷笑道:「好啊,你们打呀!本小爷再加倍奉还打回去!」
牢头直冒冷汗,他的层级太低,只看过福王府的人拿福字木牌,保走抢人财物的家丁,而这种颜色、这款材质,好像是玉吧?
玉?!
「你……您……」他哪能相信,大牢里竟关了小王爷?!
「我要你放了这牢里所有的人,全部放掉,快去开锁!」
「不,我……我不敢,还是……还是我先放了你……」
「你不敢放人的话,去找上头的巡抚还是知府过来!这边的人没出去,我也不出去!」朱由楠说完,将玉佩塞回衣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