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熟悉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她心头一震,一回头,是那张熟悉的俊脸,穿着熟悉的青衣棉袍,带着些许疲惫、些许焦躁,鬓发微乱,还在大口喘着气,是一路跑来的吧?
「阿楠!」她眼前立刻蒙上一层泪雾。
「阿楠哥哥来了!」红豆和小橘开心地过去拉他的手。
「总算来了,桃花可想死你了!」伙计们额手称庆。
「臭小子,你还知道要来?坐下,给我交代清楚!」贾胜佗却是气炸了。
「来了就好。」尹桃花低头抿紧唇瓣,不让大家见着她的泪光。「阿楠,宋大叔,你们快进来!红豆,帮忙倒杯热茶。你们大家聊聊,我先到后面做午饭了。」
她快步走过铺面,才一掀开后头的帘子,泪水便不可遏抑地滚落下来。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惦念他,半日不见,心就悬了上来;一日不见,辗转难眠;三日不见,早已胡思乱想,惶惶难安了。
没事就好,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拿袖子拭泪。
「桃花!」才走到厨房廊下,整个人蓦地被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阿楠,别……」她的泪水再度决堤,人也瘫倒在那双臂膀上。
「桃花,我好想妳!好想妳!」
朱由楠双臂收紧,紧紧搂住她,心痛如绞,眼眶也红了。
他怎会不知她正焦急地等着他呢!可他不能拂逆父亲的兴头,只能跟着父兄接见官商富贾,大吃大喝,歌舞助兴,酒一盅盅地倒、菜一碟碟地上,喝不完的、吃不下的全部倒掉,真真应验了朱门酒肉臭这句话!
见鬼的德隆郡王!他不当可以了吧?
「好痛……你,好紧……」怎地抱得这么紧?她快不能呼吸了!
「啊,桃花,对不起!」他忙放开了她,见她泪流满面,又慌得握住她的手臂,「对不起,我不是不来见你,是来不了,我……我家里有人来到洛阳,我走不开,宋铨也走不开。」
「他们来督促你念书?」她幽幽地问。
「是……是的,可我不念了,我就是不念了!」他任性地大喊。
「念书还是好的,别辜负你爹娘的期望。」
「这种朝廷,好官哪能出头?不考也罢!」他又急切地道:「桃花,我没忘记,我还要带妳开一间医馆,我们离开这里,到远远的天涯海角,哪里都好,就是不待洛阳了,」
「阿楠,你怎么了?」
「我……我好闷,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望着他激动的神情,她反倒平静下来,抹掉脸上的泪,拉着他的手,带他坐到廊前凳子。
「阿楠,你心情不好,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吗?」
握住那柔软的掌心,他连日来僵硬紧绷的神经立刻放松。
她露齿一笑,眼眸有了光采,开口唱道:「轻轻来到桃花下,桃花树下遇见了冤家,那个桃花一朵开得倒有两朵大,香喷喷的桃花,俏皮皮的冤家,哎呀,掐了桃花,送与了冤家,你可全收下!你可全收下!」
「呵!」朱由楠笑了。
歌声清脆甜润,山歌风味俏皮活泼,纵使他心里打上千千万万结,也在瞬间被她解开了。
犹如溪畔初见,她仍是那个善解人意的纯真姑娘,瞧那红肿的眼睛,这几天也不知偷偷哭过几回了,唉,此生能得桃花真心待他,他又夫复何求?
「阿楠,你念书闷了,唱我教你的曲儿,心情会好些。」
「好。」他笑意温煦。
「那你唱唱,我先去烧菜。」
「桃花!」他拉住她,直直瞧着她。「我要娶妳为妻。」
「什……」她惊愕得睁大眼睛,两颗黑黑的瞳眸立时泛上一层水光。
「桃花,妳再等一两个月,我们离开洛阳,立刻成亲!」
「这……这不成的。」她慌忙摇头,想要抽出被他握紧的手掌,却被他握得更紧,她急得掉下了泪:「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我……」她从来不敢想啊!
「为了义诊,我钱都散光了,以后是穷光蛋,将来医馆赚的一些诊金,再拿出来帮穷人家义诊,这样好不好--」
「当然好……可是……」
「如果妳嫌我穷,不愿嫁给我,那我也只好自己一个人看病、抓药、收钱,忙得昏头转向了。」
「不是的……」她又是流泪、又是脸红,这话到底要怎么说起啊!
「穷归穷,但我一定会照顾好妳、红豆和小橘,还有我们的娃娃。」
「哪来的娃……」她除了流泪和脸红,一句话也接不上,他不是书呆子吗?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会说话?
「那妳一定要问我爹娘了,可我要说,是我娶妻,不是我爹娘娶妻,我爱桃花,就要桃花做我的妻子,帮我生娃娃,他们管不着。」
左一句「爱桃花」、右一句「做妻子」、再一句「生娃娃」,她一颗心被他的话扯住,千回百折,虽早已系上他的心了,但--
「不行的,阿楠,你不念书,又不照你爹娘的意思娶亲,他们会不高兴的。」
「桃花,贺擎天骂我迂,怎么妳也迂了?妳本来就不是那种拘泥世俗成见的姑娘,只要妳喜爱我,愿意跟我去开医馆,不管我是谁、有没有钱,妳都会嫁给我的,不是吗?」
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又教她如何回答呀?
他也猜到她的心思,「怕我为难?别想那么多了,有钱人家的规矩忒多,我就是烦,这才要出来,又怎会带妳一起进到那牢宠里!」
这个阿楠啊!她早就千万个愿意和他在一起,却因涉世渐深,学得了门当户对那套别人的看法,但这并不是她的本心,也不是她的个性。
她是山中的女儿,自由自在,爱山爱水,也爱阿楠,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顾虑!
她脱口而出,「阿楠,你到哪里都成,我不要你住牢笼里,我只要你开开心心的!」
「这就是了,和桃花在一起,我最开心了。」
「阿楠,我也想天天见到你。」她展颜而笑,抬头望定了他,「你看病,我抓药;你念书,我唱曲;你劈柴,我烧饭……可你会不会劈柴呀?」
「桃花啊!」他热情的桃花回来了,洛阳的城墙真是闷住她了!他欢喜地道:「当然会了,不就拿把斧头砍呀砍的?」
「还是我来劈吧,你笨手笨脚的,小心拿斧头砸了脚。」
「不会的。」他搂住她的身子,凝视那双含情水眸,微笑道:「桃花要我保重身子,爱惜性命,我就会听桃花的话,为了我的桃花,我一定要好好的。」
「阿楠……」她眼眶又红了,他真的全记得她说过的话!
「就这么说定,嫁我为妻了。」他的笑意温柔,低头为她吻去脸上的泪珠,再轻缓地滑到他思念许久的娇嫩唇瓣,低语道:「那天晚上,我只亲到一点点……」
这次,她不再逃走,也没力气逃走,那火热的亲吻绵绵密密,熨得她全身发烫,也煨得她遍体酥软,只能闭上眼,任书呆子使坏欺负她了。
一群人隔了一个院子,个个拉长脖子,躲在门帘后面偷看。
「呵,这小子还是有担当的!」贾胜佗满意地抚着一把黑胡子。
「嘻!以后要叫阿楠哥哥姊夫了。」红豆和小橘异口同声笑道。
「呜,喊姊夫之前,能不能先吃饭?我肚子好饿!」一名伙计摸着肚子哀号。
一向不说话的宋铨还是不说话,只是眼神复杂,既喜且忧,他明白接下来的路可能不太好走,不过,主子怎么走,他义无反顾,也跟着一起走。
第八章
深冬,霜冷,阿楠来的日子变少了。
「尹姑娘,少爷要我告诉妳,他今天不能过来,请妳不用等他。」
宋铨字字分明,但一张冷脸孔就是无法表达出朱由楠那份失落无奈的感觉。
「他很忙?」尹桃花略感失望。「你们家的人一直没回去?」
「是。」真相是官商络绎不绝,个个趁着七爷封王登门道贺,顺便求一两件升官发财的事儿;而福王来者不拒,贺仪一封一封地点收,贺礼一件件地往库房里堆,充实了福王府的财库,却苦了一定得出面接见贺客的新郡王爷。
「那义诊得再延些时日了。」
「尹姑娘,我这几天会离开洛阳,如果我没来为少爷报信,也请妳不用担心,少爷平安在家,有空一定会过来见尹姑娘。」
「喔。你要回家看孩子?我帮红豆缝了几个沙包,是新剪的过年喜气花色,你就带回去给他们玩吧。」尹桃花说着就要转身。
「不,我不是回家。」也难怪七爷会喜欢尹姑娘了,宋铨忙道:「少爷要我去商洛山送一封信。」
「给贺大哥?」尹桃花笑道:「阿楠很关心趟云的复原状况,他跟我说,很怕又把他缝坏了。」
宋铨却是暗自捏了一把冷汗,七爷听到陕西巡抚的突袭流寇计画,就巴巴地写了这封信,要他赶去通风报信,叫贺擎天他们赶快逃命。
七爷真的不想当郡王了!也罢,还是阿楠大夫可爱。
尹桃花又问道:「宋大叔,你们住在哪里?我想过去看他。」
宋铨一愣,有口难言。
「我是想,如果阿楠没空出来,那我去瞧瞧他。」尹桃花看到宋铨奇怪的脸色,忙补充道:「啊,你们家的人在,我不会进去的,我会在门外,看能不能瞧到阿楠,如果瞧不着,知道他在里面,我看看墙、看看屋子,这就好了。」
「少爷一切安好,请尹姑娘不必挂虑。」
「我只是在外头一下。」
「对不起,尹姑娘,商洛山路途遥远,我要走了。」
眼睁睁看着宋铨快马离去,尹桃花好生失望,为什么每次问到阿楠的住处,他们主仆俩总是扯到其它话题;问贾大夫,也总推说不知道。
洛阳是大城,但也不可能大到她走不到阿楠的住处啊,她只是过去看一眼而已,他们为什么不让她去?
上回他一大早过来,身上隐隐有酒味,她没问,他也没说,照样教她药理,再教红豆和小橘读诗,不到中午又匆匆走了。
阿楠说,再等一个月,但她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知道阿楠还是不开心,她唱曲给他听,他笑了笑,亲亲她,但不一会眉头又聚拢在一块了。
「大姊,」红豆过来拉着她的手。「见不到阿楠哥哥,不开心?」
「哪有!」尹桃花露出笑容,捏捏那小手掌,「习字写完了?」
「写完了。」红豆和小橘异口同声。
尹桃花欣慰地搂住两个小身子,想到这几个月和阿楠外出义诊,又忙着药铺子的事,有时候是忽略妹妹了。
「红豆和小橘都好乖,快过年了,大姊带妳们去逛市集。」
「好啊!」小橘雀跃不已。
「我知道,大姊想找阿楠哥哥住的地方,我陪大姊找。」红豆很得意,她刚刚都听到了,她最懂事了,一定要帮大姊。
「如果那么容易找到,大姊也不发愁了。」
尹桃花笑容明亮,连红豆都看出她的心事了,她也没什么好害噪的了。
既然阿楠不来,那她们三姊妹就出去逛大街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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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将至,即使岁末严寒,市集依然从早摆到晚,赶做生意赚上一笔,准备过个好年。
「大姊,我要看那只镯子。」小橘踮着脚尖,小手攀在摊子上,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的。
「给妳瞧瞧。」尹桃花拿起那只上了七彩漆的木环。
「小橘,妳的手太小,戴了会掉出来。」红豆比了一下。
「那我长大再来买,大姊攒钱辛苦,不能乱花钱。」
「小橘呀!」尹桃花疼惜地摸摸她的头发。
店家哪肯放过机会,忙道:「小妹妹好懂事啊!姑娘,我算妳便宜些,妳适合这大的,这边还有小……」
「福王府杀人了!大家不能再忍耐了!要起来反抗啊!」
市集里突然有人跑过去,神情激愤,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知道的立刻回答道:「两天前,福王家的四小王爷看上一个姑娘,硬是抢了去,那家爹爹要挡,被敲破了头,当场死掉,结果人还是给抢走了。那家人不甘心,跑到福王府前想讨公道,坐在门前不肯走,等着四小王爷出门赔罪。」
「福王家的魔王怎可能出来赔罪!那家人不被抓走就谢天谢地了。」
「就是!衙门抓人,又打死了一个大叔,大家更加生气,更是不肯走,现在人愈聚愈多,福王府前都是人头,他们也不敢再抓人了。」
「哪来那么多人?是了,要过年了,那些被福王占去土地的、被逼缴冬粮的、强征徭役的、没钱没米过年的,全部来洛阳城要饭了!」
「这年头不好过啊,眼看好处都让福王享了,我们老百姓却是两袖清风,肚子空空呀!」
「太过分了!他当王的,吃喝我们的税赋,逼我们勒紧裤带,随便就捏死老百姓,老子哪有那么多性命给他玩!我实在忍耐下下去了。」
「走!我们也去,大家一起抗议,人多势众,福王又能怎样!」
百姓积怨已久,一呼百应,市集人潮涌动,全往福王府方向移去,甚至小贩也收拾摊子,生意不做了,准备一起到福王府前怒吼。
「大姊,福王好坏喔,他也抢我们的屋子。」小橘见这阵仗,倒是不怕。
红豆兴奋极了,「大姊,我们也去骂福王,出出气。」
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尹桃花顾虑到人多危险,但一想到军爷赶她们的凶恶嘴脸、还有那回不去的山间小屋,她虽认命,但也会生气。
「好,红豆,小橘,牵紧大姊的手,我们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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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刻,朱由楠呕心沥血,终于写完奏折,仔细封妥,交代家仆送到府里的驿房,准备和其它奏章书信一起送到京城。
宋铨不在,新派来的侍卫不了解他的习性,以为他要回房休息,他也乐得溜到后门,打算出去见桃花,给她一个惊喜。
「小王爷,外头有人闹事,您不能出去。」
竟然被守门的卫兵挡下,他立刻摆了派头,「你叫什么名字?隶属哪一班的?还想不想混下去啊?」
「啊,我……」
「让让,不要挡了小王的路。」
「小王爷,千万别去前门,那儿人多。」
府里几个小王爷天天出门寻欢作乐,卫兵哪敢挡人,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一定得尽点本分……咦,奇怪,小七王爷好像没带贴身护卫?
朱由楠快步出了门,来到空无一人的后巷,有如放出笼子的鸟儿,立刻心情大好,步伐轻快,管他今夜还要跟两湖总督吃饭,叫他等着吧。
「还说什么人多?在哪儿?前门是一定要走的,哪儿比较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