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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事物的背后 page 7 作者:言妍

  「这论调很耳熟呀,我小哥去年不肯出国念大学,和我爸爸拉拉杂杂吵的就是这些。」李蕾说:「你留在台湾念大学,不会是受我小哥的影响吧?」

  「我们彼此影响吧--他念政治,我念经济,若要治国富国,都得深入民间基层,这是一般常识。」

  哼,却也让她没办法跟着出国读高中。

  去年在育幼院,被伍涵娟一女中的绿制服刺激,当着一群同学的面说出要赴美念书的事,后来中途生变,还花了一段时间去解释和弥补失去的面子。

  李蕾把花型玻璃盅刮得干干净净,吃下最后一口冰淇淋问:

  「我小哥也看廖家那些骂人的杂志吗?」

  嗯,总算谈到主题了,她还真能忍,御浩谨慎挑词说:

  「那不叫骂人,而是批评和谏言,每个民主政府都要受百姓监督,容纳各种不同的意见和声音,才能在改革中求进步--事实上,很多大学生都看的,包括妳小哥在内。」

  李蕾不吭声,将用过的纸巾折了又折,方方正正成一块小豆腐干。

  「或许它们的措辞有点强烈,那也只是为了更容易醒振人心。」他又补充。「如果告诉妳,我爷爷也看过那些杂志,妳会比较自在吗?」

  「我没有不自在呀,只要我小哥别闹出问题,又惹得我爸血压高,你们爱看什么,我才懒得管!」李蕾垂下眼睑又说:「不过,我不太喜欢廖文煌,他的脸老是生气的样子,看来有点阴险。」

  「他只是外表如此,人其实很热心。」御浩说:「他出身贫苦,全家人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他压力很大,那种刻苦勤奋,非我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能够想象的。」

  「他使我想起贫民区的同学伍涵娟,他们都是念书拼全命,功课很好的人。」她说:「我大姊讲过,这些人总存着心机,等着有一天能爬到我们头上。」

  「爬到我们头上也没什么不对呀,这世上本来就该人人平等。我锡因叔叔生前常说,一个穷人容易翻身的社会,才是好社会。」他说:「我婶婶捐出房舍来开育幼院,收养孤苦伶仃的孩子,就是为了纪念他,实现他的一些想法。」

  李蕾对三年前死于癌症的王锡因尚有印象,是颇有名气的银行家?

  「对了!育幼院就在附近,我们正好可以探访那些孩子,也好久没去了!」御浩提议说。

  快一整个下午了,不是说她像做作的洋娃娃,怎么没急着送她回家呢?

  她还是偷偷高兴着,虽然有很多时候接不上他的话,但在这样闲闲的秋天阳光下,懒懒地听他醇厚磁性的声音,有着无法言喻的快乐。

  最最重要的,他看来也很开心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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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育幼院稍大的孩子差不多都在院子里帮忙,拔草的、提水的、挖土的……人人勤劳工作,不敢顽皮吵闹。

  李蕾在路上坚持用自己的钱,把杂货店内森永牛奶糖和健素糖的存货全买下来。她不太会和孩子唱歌游戏,但花钱送吃的用的,绝对慷慨。

  当她把糖果大把散在桌上、小朋友们挤过来时,一位老师说:

  「不能吃,不能吃,他们牙齿坏透了!我先收起来,以后当奖品用。」

  李蕾有些讪讪。御浩去帮忙挖较硬的泥地时,她看见一个小男孩独自站在墙角很寂寞的样子,便走过去问: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种花呢?」

  小男孩对这一连串问题没反应,只是不停地用手扭绞衣服。

  「他叫张云朋,今年八岁。」老师在一旁说:「他上星期才到育幼院,一直都是这样,可能和他爸爸刚过世有关。别理他,他会慢慢习惯的。」

  要习惯失去父亲、成为孤儿,听起来是很悲哀的事……李蕾涌上了不知名的感触,站在那儿陪了小男孩好一会。

  「御浩少爷?李小姐,院长现在有空见你们了。」司机兼工友的老杜出来招呼说:「顺便尝尝我煮的绿豆汤,你们大半年没喝到了吧?」

  这间原来值满椰子树的日式平房,树砍掉了,房子也拆掉三分之二,盖成了更大更工整的水泥屋。

  院长的办公室在保留的三分之一处,木墙纸门,地板光可鉴人。

  「怎么突然想贡献爱心了?怕不是专程的吧?」何舜洁穿着咖啡色细格旗袍,因未生育,到了中年仍是窈窕的身段。

  可惜言语锋利,脸上总有冰冷的神情,令人不敢亲近。

  「的确是顺道,在附近闲逛,想到婶婶就散步过来了。」御浩诚实说。

  「培雯和佑钧呢?怎么没有一起来?」舜洁认为他们必四人同行。

  「今天就只有我和小蕾。」他说。

  舜洁眼睛里露出了明显的疑问。李蕾有些怕她,尤其是嫁入何家的大姊常说这位小姑有多么孤傲难缠,每每气得咬牙切齿,李蕾心中就长了疙瘩。

  御浩解释了今日的行程和目的,舜洁听完之后转向李蕾说:

  「没想到妳还挺重感情的,会惦记着从前家里的老仆人,真难得呀!」

  或许是紧张吧,正喝着绿豆汤的李蕾,腹部突然一阵绞痛。惯在夏日患肠胃炎的她,知大事不妙,努力平稳声调问:

  「对不起,厕所在哪里?」

  「妳还好吧?」御浩直觉问。

  「没事!」李蕾简短回答,得了方向就匆匆离去。

  屋内只剩下侄婶两人,舜洁收起客套表情,直视御浩说: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竟和李家三小姐单独约会?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拉二扯的,李家就可编出大大的网,绑你做他们的女婿了。」

  「婶婶别紧张,也不过才一次,不算真正的约会吧?」御浩微笑。「再说,小蕾一个小女生,能绑得住我才怪。」

  「我对小蕾个人没意见,怕的是李家那两位作风强悍的姊姊。」舜洁说:「上回你答应当男傧相就很不恰当了,偏你爷爷和爸妈都拼命撮合……你若不是真的对小蕾有意,最好表明态度、保持距离,因为已经太多人在推波肋澜了。」

  「这些我都懂,谢谢婶婶的提醒,我自有分寸,没什么好担心的。」

  「要找个情投意合又能互守终身的人并不容易呀!」舜洁叹口气说。

  她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对有几分像他的御浩,更是爱屋及乌的心理。

  御浩绝非一般奢华的世家子弟,需要的是能与他思想灵魂契合的贤内助,而不是一个金玉外表、内心空乏的娇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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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李蕾一直没有回来,御浩到后院找人。

  育幼院的厕所和洗澡间是另外加盖的,与主屋以一条长廊相接,李蕾正半蹲在其中一根柱子旁,手捂着肚子,脸上有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走开!」她叫着,不要别人看到她的狼狈状,尤其是他。

  「妳这样子,我怎么走开?妳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是绿豆汤吗?但我喝了没事呀!」他回想一路走来,咸汤圆、冰淇淋,绿豆汤……果然是又甜又咸,忽冷忽热的,别人吃了不会有事,但娇贵的李蕾就难讲了。

  「别管我,走开!」她愤怒重复着。

  「我去拿药,育幼院孩子那么多,一定有准备。」他说完就不见了。

  李蕾一阵痉挛,忙又冲进厕所。

  御浩返回时,没看到李蕾,便在原柱子旁耐心等待。

  没多久她苍白着脸出来,抬头又是御浩,一把怒火旺升说:

  「不是叫你别管我吗?我自己会好!」

  「喏,征露丸,我婶婶说这最有效的。」他递过几颗小丸和一杯水。

  她现在最想的是有一瓶香水,或花露水也可以,把周围的臭气喷洒掉,他难道没闻到吗?就非要让她尴尬吗?愈想愈气,闹着脾气说:

  「我一向吃西药,从不吃这种来历不明的土药!」

  「那真抱歉,育幼院目前只有这个,也没听说毒死哪个小孩的。」他倒心平气和,像哄小孩。「吃吧!保证很快就不肚子疼了。」

  其实李蕾家也有香港进口的征露丸,但偏故意说:

  「说不定我就被你毒死了……」

  「两年前妳敲破我的头,今天我毒一下妳,也很公平,不是吗?」他扯出旧事来。「不过放心,妳有送我到医院,我也会送妳去医院的。」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李蕾本来要更生气的,却不知怎地变得很想笑。

  「吃下去吧,否则又要跑厕所了。」他说。

  肚子确实又隐隐作痛,既有台阶下,她就老实不客气地吞下药丸,并说:

  「你可以走了吧?等我好了,自然会去办公室找你。」

  「可是……妳不是怕中毒吗?」他还赖着。

  「我中毒了会尖叫,包准全院的人都听到。」她恼了,干脆说:「你就这么爱闻厕所的臭味吗?正常人早就捏着鼻子躲得远远了!」

  「哦--闹半天,原来是为这桩呀!」御浩做恍然大悟状。「哪天欢迎来男生宿舍闻闻,可比妳三小姐泻肚子还臭多了,这叫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

  居然把难听的字眼说出来,他是故意窘她的,从头到尾没有无辜!

  李蕾脸又白又红,等能回骂时,他已经闪回前院了。

  前院的挪浩咧开的嘴僵住:心往下沉,他怎么突然对逗弄小女孩有兴趣呢?

  婶婶一直暗示李蕾不是他那一型的女生……

  那么,哪一型的女生才适合他呢?御浩可以举出一串系花、才女的名字,每个都比李蕾的洋娃娃形象还鲜明亮眼。

  但李蕾那种因骄慢和脆弱反差,所产生出来的淡淡慵懒和模糊个性,又是别人所没有的。

  袁克宏的话再度浮上心头--

  童话中的诅咒,让王子变青蛙、野兽,让公主沉睡百年、化为泡沫,表明了世上没有永恒的美好,愈美好的东西愈脆弱无助。

  无由来的,也没预兆的,所有的年轻女孩,在他眼前如红海一分为二,李蕾站一边,其他的站到另一边。

  顺着自己的心意,在偶然的那刻问,他选择了李蕾这一边。

  第四章

  四月天了,她们定到户外,在春暖的阳光下晒一匹匹布。

  素白的布做宽松袍子,碎花的布做背心围裙,都是自己学着一刀刀裁再一针针缝,像又回到清教徒纯净简朴的时代。

  她到此四个月来,第一次站在屋外草坪上,完整地看到了「天使之家」的模样。红色房舍连着红色谷仓接成长长的一排,随着岁月沧桑而老旧斑落,也同时被世界远远地抛弃和遗忘。

  风由广里的原野上吹来,布匹如浪翻飞,有人在某处吟唱着:

  形貌衰老而智慧长;年少时

  我们相爱却又懵懂无知

  许久以后,她才完整地读到叶慈所写的这首〈长久沉默之后〉

  真是这样吗?因为懵懂,所以受苦;因为无知,所以受罚?

  她蜷缩在风中,看着时光河里十八岁的自己--

  「有点热呢!」穿着雪纺薄纱短衣和玫瑰红跳舞裙的李蕾,坐在一张法式漆金长椅上,捏着小手帕轻轻扬着?

  立刻有人将最近的窗子开个缝隙,大小刚好透凉,又不会乱了小姐的秀发。

  「这鸡尾酒不够冰呢!」李蕾摇摇头,绾着发的玫瑰网巾随着晃两下,又说:「香槟也放得太多了,喝得人头痛。」

  马上有人去找冰块、苏打水,再重新调过。

  李蕾身旁围着一群男生,大都是自小在社交圈看熟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在追求这朵清新秀丽的名花。

  在此不亲不疏的众多脸孔中,专注哪一个都不妥,她总把视线落在远远处,比如这个舞会的场合,就在旋转灯发出的七彩光点上闪呀闪的……

  「挑一张唱片吧,都是欧美最新畅销排行榜上的,我刚从国外带回来热腾腾地烫手,有披头四、滚石、海滩男孩……台湾唱片行还找不到呢!」

  说话的是此栋郊区别墅的少主人孙思达,家庭背景和李蕾相似,都是大陆来台党国元老级的权贵。

  李蕾翘着兰花指儿翻看,粉脸上的细眉时而舒展、时而轻蹙,为最后的一支慢舞选歌。世家子弟圈里大家都知道,舞会上她向来只跳开头和结束两曲,中间就全凭小姐的心情和兴致了。

  如此情况下,邀约卡仍源源不断,只因她美美地坐在那儿,就是十足魅力,带动了人气,也提高舞会的份量。

  「怎么没有鲍伯狄伦或琼拜雅的?」她问,这都是御浩喜欢的歌者。

  「呃,这次没买,太偏民谣风了。」孙思达说。

  「那就披头四的『Yesterday』吧!,她缓缓说,也是御浩爱听的歌。

  快舞的音乐停止,舞池的人纷纷回座。穿一身橙花滚金黑边舞衣的培雯,裙角刷地一扫,男生们速速让开,她挤坐在李蕾旁边,两朵名花艳丽辉映。

  「快十二点了吧?我脚开始痛了,灰姑娘要失去她的玻璃鞋了!」培雯一面搥脚,一面接过男生殷勤递来的饮料。

  「谁教妳跳得这么疯狂?要真是灰姑娘,玻璃鞋早碎一地了。」李蕾取笑说。

  「现在不跳,谁晓得到美国还有没有机会呀!」培雯说。

  「如果妳来的是我的华盛顿,我保证每周至少有一场舞会;可惜妳去的是芝加哥,冬天可长了,就没那么热闹了。」孙思达说。

  「你别一直强调,我烦恼还不够多呀?真讨厌!」培雯伸长脖子,看到刚进门的御浩,身后并没有佑钧,眼中闪过失望,又很快说:「我哥来接我们了!」

  「没那么快吧?最后一支舞曲还没跳呢!」孙思达急急说。

  培雯哼地一笑,穿过满屋子的人朝御浩走去,李蕾动作慢了几步,孙思达巴巴地缠随在后,怕丢了今日身为主人的权益。

  「佑钧呢?」培雯远远就问。

  「他赶不过来,我们等一下在圆山和他会合。」御浩说。

  他很自然望向李蕾,一如平日的温和亲切。还有什么期待呢?希望他看到她在众多追求者的包围下,会表现出忌妒,甚至套个好来坞电影的桥段,将她拉到一旁以示自己的所有权?

  呵,那就不像沉稳有礼、教养一流的王御浩了--虽然看男人们争风吃醋很有趣,她可不期望御浩这么做。

  之所以会有这种戏剧性的「幻想」,是因为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在人前他们是颐理成章的一对;在人后他也体贴容让逗她开心,但感觉就像对待另一个妹妹而已。

  有时还挺羡慕佑钧和培雯之间的吵吵闹闹,有一把焰火很清楚地燃烧着,不像她和御浩宛如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哥,邀小蕾跳支舞吧!」培雯说。

  「小姐们,小蕾这支舞应该是我的吧!」孙思达立刻插嘴。

  「小蕾是我哥的女朋友,大家都知道的呀!」培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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