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来接我,我今天会自己开车过去。」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智美便跑进大楼里,赶赴她九点半的会议。
博佳望著智美匆忙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将车子掉头,往回程的方向开。
回程,在同一条产业道路上,老农人骑著脚踏车,慢慢地行进著。
这种速度才是属於这里的正确步调,但智美是个都会女郎,她慢不下来。
回想著先前她匆忙奔进大楼的身影,博佳有种彷佛她一去就再也不回头的强烈感触。心头有一些奇怪的思绪在滋长,他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麽滋味。
回到家中,看见花园里被鞋跟所踩踏出来的坑洞以及搁在餐桌上没有动过的早餐,那种心情更是蔓延到全身,他藉著修复受伤的草皮来平复情绪,一会儿光景,草皮修复了八成,但心中依然有两成的莫名情绪无法加以扫落。
这起因於庞博佳与童智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的人。
但,这是事实,认清事实为何会让他这麽不快乐?
☆ ☆ ☆
过了一天半的山居生活後又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对於办公室里敲打著不同的键盘、接听不完的电话、不断收到的传真,以及行程排得满满的行事历,智美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心与亲切。
一种「对」的感觉,这步调、这环境,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一离开这里,童智美就不是童智美了。
一大早起来便烦躁、忧虑不已的情绪,自她重新踏入办公室後,便挥扫一空,她全心全力地投入她擅长的领域里,忙碌让她再无心力去思考其它。
偶尔停顿下来时,她就深刻地感受到--这才对。
除此之外,其它的,都不对。
她不能够适应庞博佳生活中的一切,他们是不同领域的两个人。之所以结婚,只是为了方便。
会议後,花了一点时间将过去几日的种种情绪重整一番,她得到这样的结论。
助理洁西卡拿了束花走进来。「童,快递。」
「啊。」智美抬起头,笑著接过那束香水百合,嗅了嗅,交给助理处理。「谁送来的?」
洁西卡笑道:「二线电话。」
智美会意地点点头,拿起电话接听,「喂,童智美。」同时拨空看著从花束上拿下来的烫金卡片。她笑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好听的男音。「智美,生日快乐。」
智美愣了下,问:「谁的生日?」
「我生日。」
智美恍然大悟地笑道:「恭喜恭喜,迈入三十大关了。」
对方反笑说:「男人哪来什麽三十大关,三十五都还嫌大年轻呢。」
「唉,真是不公平喔。」智美说:「怎麽,特地送花给我?」
「问候你啊,你最近在忙什麽?」
面对男友的询问,智美笑笑地道:「我?我忙著张罗结婚的事啊。」
「结婚?」讶异地,又笑道:「开玩笑的吧,智美,你不是一直宣称不结婚的吗?喔,不不,你绝对是在开玩笑。」
智美突然想试探一件事。「丰臣,我问你一件事,假如我真的结婚了,你还敢不敢跟我来往啊?」
赵丰臣笑道:「怎麽不敢,就算你童智美真结婚了,你这麽爱玩,有人管得住你才怪。」
智美松了口气。「太好了,一切都没有变。」朋友还不知道她结婚的事,照这情况看来,就算他们真知道了,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她还是可以维持往昔的社交,继续过以前的生活。
「变?怎麽会呢。」赵丰臣说:「对了,今晚有没有空,我要开生日party,一块儿来玩吧。」
智美爽快地道:「好,没问题,我去帮你祝寿。」
「那好,我去接你,六点下班?」
「嗯哼。老规矩?」
「是,老规矩,绝不迟到。」
结束这通电话,洁西卡也已经将花放进花瓶里了。「童,你真的不打算结婚吗?你这位男友不错呀。」
智美摸了摸指头上的结婚戒指,犹豫了下,将它脱下来,随手放进抽屉里。
「我这位男友不是结婚型的男人,事实上,我的男朋友们没有一个是结婚型的人,我自己也不是--你瞧瞧我,我看起来像是个适合结婚的女人吗?你能想像我为一个男人洗手做羹汤吗?」
上下打量一番。「是不太能……可,童,你看起来好像跟上个礼拜有点不一样。」
智美敛住笑。「不一样?怎麽说?」
洁西卡摇摇头。「不知道,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有一点点不太一样……」
智美警戒起来。「是……像已婚的人吗?」
她笑了。「怎麽会?你不是不结婚吗?」洁西卡的年纪只比智美小一点点,她说:「奇怪,我就挺向往结婚的,在职场上工作,哪里比得上在家里当一个贤妻良母,可惜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不像已婚,智美放松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改天我请我那票亲友给你介绍几位结婚候选人好了,他们找的人大致上都还不错。」只是不适合不想结婚的她。
「相亲?」洁西卡想了想,说:「好啊,试试看也好,说不定还真的能找到一个好对象,那就麻烦你啦。」
「不会,一点儿也不麻烦。」智美笑道,「他们很喜欢帮人作媒。」她有切身经验。
接下来,陆陆续续又有几通电话拨进来,都是智美的男朋友。开头第一句就是:「哈罗,最近在忙什麽?」或者:「很久没一起出来玩喽,你在忙吗?」
智美一一应付过去,心想,真糟,这半个月来忙著筹备婚事,结果把男友们都冷落了。
只希望从今以後,她的生活能够尽快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她已经感受到改变所带来的不便了。
☆ ☆ ☆
庞博佳在一个私人药用植物研究机构里有一份暂时性的工作。
工作内容主要是与几位研究员一起合作研发、测试药用植物的效能以及培育具有高经济价值的药用植物,像是香草植物及香料植物等等。
早先他已将一些正在改良中的香草移回住处繁殖并且观察,所以大多时间,他都待在家中,偶尔才带著观察纪录和报告回到研究所与其他研究员一起讨论。
这一天,送智美去上班後,他回到家中,接到一通来自研究室的电话後,便开车赶到位於阳明山上的植物园。
一位研究员发现园里正在培育的一批经过改良种植的薄荷产生了不明原因的病变。薄荷由根部开始腐烂,最後蔓延到整株植株。
博佳带了一些种在他温室里却生长得非常健康的薄荷便上山去。
这批薄荷因为是改良过的,虽然已用人为的力量尽量将环境布置得类似薄荷的原产地,但终究还是有可能培育失败。
如果培育计画失败了,一切可能都要重新开始,那将耗费大量的时间、金钱,以及人力。
到薄荷园了解薄荷染病的情况後,博佳留下来与几位驻园的研究员一起讨论可能的解救之道。
一位研究员拿著土壤的检验报告出来,没有在采样的切片上发现霉菌或是其它病变。
博佳看著那份报告,询问:「土质的检验结果出来了吗?」
「正在检验中,但问题应该不是出在土壤上,当初培育时已经测试过,证明此处土壤的酸硷度适合种植。」
「不一定,土壤中的物质也可能会产生变化,最近山区多雨,如果土壤变酸或含水量过高,薄荷可能就会生病。」
在一丛薄荷前蹲下,博佳拈起一小撮土壤,用手揉搓著。
「我带回家种植的薄荷就长得很好,完全没有腐烂的现象,如果是薄荷本身产生病变的话,我种的那些应该也会生病。这些土壤很湿,太湿了……问题可能出在这里。」
研究员道:「这些薄荷的根都烂掉了,如果无法挽救的话,我们的计画势必得重新开始。」
博佳站起来,带著土壤样本走进研究室里。
「如果真的没办法的话,我那里还有一些植株,不至於必须重新开始;只是如果问题真出在土壤上,而没有办法改善的话,我们可能得另外寻找适合栽种的地方了。」
将土壤弄成玻璃切片,放置在高倍率的显微镜下。「小庄,你来看看这个。」
小庄讶异地道:「啊,这是……」
博佳点点头。「对,是水。水分太高了,可能改变了土壤的酸硷性和一些物质,等完整的报告出来以後,你传真一份到我那里。先看看有没有办法将土壤回复成原来适合种植的情况,如果不行,再另外想办法。」
「嗯,我知道了。对了,学长,你要不要顺便看看我最新改良的蝴蝶兰?快要开花了喔。」
「哦,要开花了?」博佳感兴趣地说:「长得真快,如果改良繁殖成功,这种花期长的观赏用兰花一定会很受欢迎。」
小庄笑说:「还不知道呢,配种後的结果可能会生出没有繁衍能力的品种,能不能成功,要再观察好一阵子才会知道。」
「嗯,走吧,去看你的兰花。」小庄家就在这植物园附近,开车的话,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顺便到我家吃个便饭吧,也快到晚餐时间了。」
「晚餐……已经这麽晚了啊?」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发现天色已近黄昏。智美不知下班了没有?
「我先打个电话回去,雅茜知道你要去,一定会很高兴。」
回过神来,博佳连忙阻止道:「等一等,小庄,我看我还是改天再去你家吧,今天已经晚了。」
「晚?」小庄看了看表。「才五点多耶。」
博佳笑了笑,说:「我家里有客人。」他想回去做晚饭。
「客人?」小庄出主意道:「这样吧,学长,不如把你的客人一起带回我家吧,我老婆的厨艺可不是我在盖的,保证色香味俱全。」
博佳有些为难。「恐怕不太行,没有事先跟她说,下回吧,下日再叨扰。」
见博佳不肯答应,小庄有些失望地说:「好吧,我也不好勉强你,就下回吧,我和雅茜随时欢迎。」
「嗯,下日再去看你的兰花,记得如果培育成功了,要分我一株。」拍拍小庄的肩,博佳道:「我先回去了,薄荷园的报告一出来--」
「我知道,我会传真给你。」小庄忍不住笑道:「学长,你的客人是个女客人吧,瞧你急的,好像要回家看老婆似的。」
博佳闻言,只是愣了一愣。「我表现得很著急?」
小庄点头。「活像我当年追雅茜时一样。」他笑道:「也该是时候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学长,男人三十一枝花唷,岁月不饶人,拈花惹草固然很有意思,可家庭温暖也是很重要的,还是早点娶个老婆回家过年吧。」说著,他大步离去。
博佳驻足了半晌,小庄的话在脑子里盘桓不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以为他已经让它变成过去了。然而近来几日,他仍然时常想起当年的事。
智美勾起了他的回忆,令他不禁怀疑,自己答应跟智美结婚的原因是否跟这件事有关?
他自私的利用了童智美。
第五章
智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参加过这种笙歌达旦的派对,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酒让她有些恍惚。
一整个晚上,她跳舞、狂欢、饮酒,整个人轻飘飘恍如在云端。
累了,她躲到较为僻静的角落略事休息,看著精力充沛的男男女女继续在舞池里舞动著身躯。
今天生日宴会的寿星赵丰臣端了杯鸡尾酒来到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笑道:「怎麽了?今天好没精打采,不好玩吗?」
智美推开那杯酒,摇头道:「不不不,我不喝了,再喝就醉了。」她说:「不
是不好玩,我想是累了吧,我想我大概真的老了。」
赵丰臣叱笑道:「老?你会服老?开玩笑的吧,童,这可不像你。」
智美笑了笑,眼神瞅著他,道:「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我够了解你了。」赵丰臣说:「你啊,爱玩、爱闹,像是一匹脱缰野马,没有人可以驯服,心高气傲,偏偏又是这麽的迷人、这麽的坏、这麽的教人想要接近……」他愈说愈像呢喃耳语,温热的嘴唇慢慢贴向智美耳边,轻轻吻了一下,又转向她的唇。
智美感觉著他的唇印著她的。以前他们也吻过,也迸发过激切的火花,但今天这一吻,智美没有想回应的欲望。
他吻著她的颈项。「也许我们可以试著结婚,你认为呢……」
结婚?智美想都不想便笑:「那要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跟赵丰臣谈婚姻……哈!
脑海里闪过另一张男人的脸孔,智美突然迷惘起来,心底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 一种偷情的感觉……
偷情?!
她倏地张开眼睛,在赵丰臣又要吻上来之前,先一步跳了起来。
下巴被撞疼,赵丰臣纳闷地看著她。「智美?」
十二点的钟声突兀地在音乐中断之际响起。智美捂著胸口,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
当当当当……十二声的钟声终於结束,智美也回过神。
她看向赵丰臣,迟疑了下,又突然脱口道:「我想回家了,生日快乐。」说完,她拎起小皮包便往大门口走去。
赵丰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追上她,拉住她的手。「怎麽了,童?你今天怪怪的。」
智美摇头,拍拍他的脸颊:「只是累了吧,我回去了,拜。」
「我送你。」
智美仍然摇头。
赵丰臣笑道:「你真的怪怪的,你又没开车,怎麽回去?我送你,等我一下。」他转身去取车钥匙。
智美呆站在原地,这才醒觉到她真的是有些失常。
奇怪,是酒喝多了吗?
她走出大门,希望冰凉的夜风能将脑袋吹醒,但好像没什麽用。
赵丰臣将车子开了过来,智美让他送她回东区的公寓。
一路上,智美都沉默地看著漆黑的夜色,没有开口。
赵丰臣开了几次话头,但都没有人接下去。
今晚大概是沉默之夜吧!他乐观地自我调侃。
深夜里,车流少,没多久车子便开到智美住的大厦前。
车一停妥,智美只说了声「再见」便下车了。
赵丰臣看著她的背影良久,发现她还有一点跟往常不一样 她忘了给他一个道别的吻了。
她是怎麽回事?
☆ ☆ ☆
智美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
公寓在八楼,一楼只有两户,环境非常不错,她搭电梯上楼,电梯门开,她边掏钥匙边往家门口走去。
突然,她停下脚步,双眼圆睁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博佳?」
蹲在她公寓门口的庞博佳看见她回来,才缓缓地站了起来。「你回来了。」
「你怎麽会在这里?」她不解地问。
博佳张开口想解释,却又紧闭上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