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的谈吐看来,博佳马上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女子不仅是风,她还是火。他相信她真的认为一个人的单身生活非常适合她,而且她一点都不打算改变。
这麽特别的一个人。
「你有男友吗?」问出口,他才愕然发现这个问题太私密。
他有些忐忑地看著智美。
智美先是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有料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恢复思考後,她笑道:「我喜欢跳舞,跳双人舞时不能够没有舞伴。」
他直直地望进她的眼,觉得这个女孩真奇怪。前一刻他看著她,以为她是个简单热情的人;下一刻再看著她,他却突然看不透她了。
他忍不住想到一个结婚多年的老友曾经告诉他的话--
每个女人都是两种物质以上的混合体。她有时是冰,有时是火,但最後你会发觉,她其实是雾--男人看不透的雾。
此刻他再没有更贴切的感受了。
「如果你改变主意要结婚,你的舞伴应该会是最现成的人选吧?」他应该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身边不可能没有仰慕者。
她摇头说:「不,我从没有考虑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
他好奇了。「为什麽?」
「物以类聚呀,我们都是不结婚的人。」她搅动著杯里的冰块道:「我不想结婚,那太麻烦了,责任、无尽的责任,麻烦啊。」
看了看表,她「呀」了声。
他也注意到了。「我溜上来太久了,有机会再聊。」
「我跟你一起下去吧。」她站起来。「毕竟,我们不想结婚不是对方的错,说再见的风度总还是必要的。」
他笑了笑。「如果可以,真想请你去看电影,但是我待会儿得送对方回家。」
智美一点也不介意。「我无所谓,记得吗,我有不少舞伴。祝你相亲愉快。」
「谢谢,你也是。」
他们一前一後走下楼,各自回到久候他们多时的地方。
拉开椅子坐下。
童妈妈低声道:「你补妆怎麽补这麽久?」
智美笑笑不答。听见後方桌一个声音问:「电话打完了?」
庞博佳微微笑说:「是啊,很重要的一通电话。」
第二章
童智美告诉庞博佳的话并非出於虚构。
的确,她身边不乏男友,但没有一个愿意结婚--也没有一个人适合。
他们全都乐得当黄金单身汉,没有一个人胆敢步入婚姻的牢笼。而且他们比她幸运太多。
起码没有人在他们耳边耳提面命地要他们早日结婚。
上回在丽榭的相亲宣告失败,智美高高兴兴地到日本出差了两个礼拜,原以为自己可以暂时清静一阵子,没想到她才一回来,就感受到比以往多更多的逼婚压力。
彷佛永远也相不完的相亲大会像马拉松一样地展开。
她家的亲戚实在太多了,自告奋勇当介绍人的更是不计其数。
智美被逼得一下班就赶紧逃进一家健身俱乐部里,不敢直接回她那层位於台北东区的高级公寓。
俱乐部采会员制,非会员不能进入。
这家俱乐部堪称是她的避难圣地。
在游泳池里游了两圈後,她趴在池畔向朋友抱怨。
苏安桐是智美的记者朋友,两人是在一场知名化妆品的产品发表会上认识的,当时活动由智美策画,安桐是受邀采访的记者。
智美被家人逼婚的事,她早有耳闻。
智美为人一向乐观开朗,安桐还是头一次看她这样愁眉苦脸。
「真有那麽惨呀?」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童家人真把智美逼到这种地步?
智美点点头,她苦笑道:「我现在可算是尝到有家归不得的滋味了。我怕我一回家,我妈就坐在公寓里等著逮我。」
「结婚真有那麽可怕吗?」安桐不解地问。她才刚满二十五岁,虽是个走在流行尖端的现代女性,却仍对爱情和结婚有著憧憬,她恋家,不能了解为什麽智美如此抗拒步入婚姻。
智美看著她,摇摇头。「不是可怕。」她说:「婚姻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所带来的不便与不自由。你想想,我有那麽多理想还未完成,如果我结婚了,我必须要顾虑家庭、丈夫,甚至是孩子,我会被家庭绑住,永远失去我的自由,直到某一天那个家庭终於不再需要我 可能是孩子长大了,或是先生挂了--可那时我也老得走不动了,我怎麽再去实现我的理想?」
「但家庭可以提供温暖,婚姻可以提供保障……」安桐不确定地说。
智美并不否认结婚也有一些好处。「这就是有得必有失了,问题就在於每个人的选择不尽相同,自由对我来说比什麽都重要,其馀的都可以放弃,没有关系。」
「是这样啊……」安桐点点头说:「我懂了。」
智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为什麽他们就是不能懂?」
安桐安慰她说:「出自於关心和善意呀。」
智美耸耸肩。「所以我才勉强自己去相亲,可我真不能够忍受他们逼得这麽紧,也得让我喘口气嘛。」
安桐建议道:「如果真受不了了,乾脆你就顺他们的意,找个人嫁了算了。」
智美瞪大眼。「怎麽可能?我躲都来不及了,还自投罗网?」
安桐觉得事情没有智美以为的那样严重。「为什麽不可能,如果你不想结婚只是因为不想失去宝贵的自由,那很简单呀,找一个跟你一样热爱自由的男人结婚,约定互不干涉彼此、不生孩子,你也自由,他也自由,事情不就解决了。」
智美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我要再游几圈。」安桐戴上蛙镜,重新回到水里,像蝴蝶般优雅地在池水里划动身躯。
智美敲了敲脑袋,刚刚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再回神时已经捉不回来了。
放弃再烦恼,她也回到水中,透过运动来放松她紧绷的情绪。
只希望待会儿回家时,不会有人等在那里。
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久了也会厌烦。她不喜欢当老鼠--更正确的说,她从来都没喜欢过。
☆ ☆ ☆
「博佳,你今天一定要去。」
博佳专心照料著他的香草圃,仔细地为围内的植物去除虫害、施肥,并观察植株的生长情况,为之记录。他是一名植物学家,但他喜欢园丁这个职称。
对他来说,照顾生病的植物比照顾女人容易,也有趣多了。
「博佳,你三十了,不能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花花草草上,它们不能提供你温暖,你需要正常的交际生活,你需要一个可以照顾你的女人。」
博佳不作声,继续著手边的工作。
「博佳……」
庞家三姊妹站在竹篱笆外,对著蹲在泥泞里的弟弟感到束手无策。
博佳从茴香丛里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他看向他的姊姊。
他知道她们觉得自己对他有一分责任在,她们担心他、爱护他,他都知道,但他没有办法说服她们不要再把他视为一分责任。他三十了。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很知道怎麽让自己在这世上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试著想让她们了解。「我不需要一个可以照顾我的女人,大姊、二姊、三姊,你们知道我可以照顾自己,而且照顾得非常好,我不认为我目前的生活有什麽地方需要改变,我非常安於现状。」
但她们不愿意听。「但你……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
一辈子,他没想那麽远。他说:「也许我的缘分未到。」
庞三姊别开脸低语:「不,是错过了,五年前……」
庞二姊点头。「没错,如果我们不催催他,他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庞大姊忧心地说:「如果博佳变成同性恋,我们庞家就要绝後了。」
三个女人忧虑的安慰彼此:「不会的,博佳没说他不爱女人,我们会想出办法让他结婚的。」
看著姊姊们,他皱起眉:「你们每个礼拜往我这里跑,姊夫在家恐怕会怨我,小孩没人照顾,多可怜。」
三姊妹抬起头,坚定而一致地说:「事情要解决很简单,我们只要你结婚。」
沟通不良,博佳无奈地耸耸肩。「我不管了,以後老公跑掉,不要怨我。」
「博佳!」
庞博佳举白棋投降。「好吧好吧,要去哪里、见什麽人,都由你们吧。」
反正反对也无效。
三票对一票,他永远是输家。
☆ ☆ ☆
这个世界上,不见得人人都有相同的理想,就像是有人渴望家庭,有人则不。
婚姻是一座围城,不曾进此围城的人,永远无法窥见在那重重的城墙里究竟藏了些什麽束西。
然而进了围城却又逃出城外的那些人们,他们的证词又只能供作参考。
恶梦?或许。
美梦?或许。
这是个恒久存在於人们心中的疑问,它没有真正的答案。
童智美不关心围城里究竟有些什麽。
她只是烦--被家人烦、被亲戚烦、被相亲的对象烦。
她现在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她快受不了家人的逼婚所带来的压力了。
又是个美好的周末。前一夜她投靠男友A,在他家宿了一晚,早上回自己的公寓时,发现屋里已有一小群人在等候,想必是哪个人又用了她的名义向管理员借了钥匙。这下子她又得找时间换新锁了!
她老早交代管理员老王别把她房子的钥匙交给其他人,他总是点头说好。但每回她家人露面,那老王便把她的交代忘得一乾二净了。
她机警地在屋里的人发现她回来之前,悄悄地离开。
接下来一整个上午,她就穿著前一天的衣服在街上乱晃。
狠狠地买了几套新装来安慰郁闷的心情後,脚也走酸了,她坐在路边候车亭的椅子上,一边喝著珍珠奶茶,一边下了个决定--
非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一日不结婚,她真会被那群逼著她嫁人的亲友给烦死。
只不过,决心有是有,但要怎麽做,却还没个谱。
各路的公车一辆又一辆地驶过眼前,除了废气以外,什麽也没留下来。
智美忍不住叹了又叹,右手高举,将空罐子扔进三尺外的垃圾桶里。
哇咧,没丢中。她跳起来,生气地弯下腰捡起空罐,用力地扔进垃圾桶。然後转头看向新到的一班公车,接著,她愣住了--
公车在她眼前开走,她的视线则越过车道,直直望向对街。
一小群男男女女从一家午茶馆走了出来,智美看著其中一名高瘦的身影,眯起了眼。
庞博佳!
那个园丁。同时也是一个跟她一样不想结婚,却又被迫结婚的人。
「上帝,我太爱你了!」尤其是现在--虽然她大多时候都是个无神论者。
如果这个计画可行……
顺利的话,她或许可以永久摆脱掉烦人的相亲大会,又不至於失去了她宝贵的自由。
嗯,值得一试!
但这可要从长计议。
☆ ☆ ☆
星期日,接到童智美的电话,让庞博佳感到有些意外。
那一日的相遇并没有让他们两人像小说或电视剧的主角一般,迅速产生进一步的交集。
依稀记得这位童小姐是位爽朗的女性,他对她颇有好感。如果他们有进一步的联系,庞博佳知道他们会是谈得来的朋友,但也仅仅於此,不会再有更多的了。
他对童智美的好感里没有掺杂任何男女感情的杂质,他也很清楚对方恐怕也是如此看待他。
她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在某些方面上,他们却又相似得惊人。
那日丽榭一别後,回到生活里,与对方交换的那张名片便落到了抽屉里,没有人想到要拿起来再仔细看过,拨上头的电话。
他们都有事要忙。
一个多月了,庞博佳不明白她为什麽在这时候打电话过来,而且约他见面?
庞博佳自己也好奇,他想知道答案,所以他只犹豫了一下子便答应了这个周日之约。
☆ ☆ ☆
智美挂上电话。
一颗心还怦怦跳著。
好了,现在第一步已经跨出去了,要後悔也来不及了--她也不允许自己後悔。
这是她思虑了一夜,考虑过种种可能,比较过现状之後所得到的答案。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希望庞博佳能够答应。
因他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人选了。
不知怎地,她有些期待想知道,当她告诉他这个构想时,他会有什麽反应?
☆ ☆ ☆
下午两点钟,他们相约在东区靠近学校的一家麦当劳见面。
庞博佳先到,看见童智美时,她手上正抱著一个大资料夹。
他为两人点了两杯饮料,在二楼一张空桌坐下。
智美今天穿著衬衫和牛仔裤,长卷发束成马尾,看起来娇俏年轻,但又不失成熟女子自然流露的风情。
在庞博佳打量她的同时,智美也打量著他。
他也是一身休闲装束,T恤、工作裤、短靴,并没有因为要赴她的约而特意打扮。智美非常满意他这一点。
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教会她认识自己的魅力,但此时此刻,女性的魅力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她不希望庞博佳也像其他男人一样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只要他当她的合夥人。
魅力跟吸引力这种东西要真出现在她的计画里,恐怕也只会碍事。
吸了一大口橘子水,童智美试探地开口问道:「我昨天下午在天母逛街时有看到你,但你身边有同伴在,所以我没出声叫你。」
庞博佳露出讶异的神情,「你看到我了!」随即他笑笑地说:「真不巧,我昨天又被拉去相亲了。」
智美笑道:「我早猜到了,那一大群人活脱是相亲的阵仗,我经验十足,一看就明白。」
庞博佳笑出声,他当然明白童智美这番话不过是个开场白。他等著她给他一个答案,但他不打算催她。
智美追著问:「怎麽样?昨天顺利吗?」
博佳看她一眼,说:
「老样子,为了应付我那三个姊姊,不得不跟那个女孩儿一面。也不晓得这是第几次了,更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恶梦。」
「恶梦?」智美眨了眨眼。「听起来你好像深受其扰?」
「事实上是非常困扰。」他诚实地说:「我的不婚似乎带给我姊姊们很大的压力,她们把我视为她们当前最重要的责任,如果我不结婚,恐怕我就得继续被拖著相亲。我试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办法改变她们的想法,我的压力也不小。」
看来他也是一样,智美稍稍放心了些,她相信同样被逼婚的他一定能够了解这种压力所造成的痛苦。
但她还得问清楚一点,「相亲这麽多次,你难道从没遇上一、两个让你想定下来的对象?」也许他已经遇上了,那她就不好破坏人家的好事了。
博佳眼底闪过一抹疑问。「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奇怪,我目前仍然没有结婚的打算,对象是谁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