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晨五点起床,下楼到餐厅工作,厨师来了跟她沟通待买食材,打电话跟厂商订购肉品干货,去菜市场采购蔬菜,九点准备开店,十点开始营业,招呼客人,打扫餐厅,记录帐本,晚上十点准备打烊,十一点关掉招牌灯,十一点半送走员工,十二点整回到二楼住处,开始做家务,跟弟弟聊天打屁,偶尔听他弹吉他,再然后倒在沙发,跟着看电视。后来看到困,最后回房间,躺在铺着黄色床罩的单人床上。调闹钟,关灯,一天过去。第二天喔来,继续。重复这生活,日日重复下去。
日子回到常轨,心却已经脱轨。以前不觉得这宁静的生活有何不妥,而今每到早晨,闹铃唤醒苏笙,她睁开眼,望着窗外蓝紫色天空,听见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
这时,会有一种很深的疲惫,从体内深处涌出来,挟持她。
听,小鸟在外头歌唱,听,低喘着拖长的汽车呼啸声,还有谁家的抽水马达激活了,帮浦一下下抽着,那帮浦的声音好似也一下下把她的心绞紧了。脑海里,那蒙胧的影子挥之不去,变成个梦魇,压着她。
苏笙想起孔文敏说的利萨铁棺材,奇怪,她也有被镇压的感觉。
苏笙显得郁郁寡欢,一次休假跟苏家伟看日剧长假,竞看到哭。苏家伟惊骇,他老姊几时这么多愁善感了?他怀疑她太寂寞了。
「天晚上,苏笙在阳台望着月亮发呆。
苏家伟趋前关心。「在想什么?」
「你看,明天要刮大风。」苏笙望着月亮。
「是啊,苏洵说过的嘛,月晕而风。」
「你知道?」苏笙惊讶地转过头来。
「嘿啊,讲征兆的,还有一句咧。」苏家伟蹙眉思索。「础什么的……」
「础润而雨。」
「哇~~」苏家伟推推黑框眼镜,将她从头盯到脚。「什么时候起,这么有文学素养?」
苏笙只是微微笑,又继续望着夜空。
苏家伟纳闷,觉得她怪怪地。「姊,张文俊妳知道吗?」
「你死党嘛。」
「他哥哥从美国留学回来。」
「喔。」
「他想交女朋友。」
「喔。」
「介绍你们认识好不好?」
苏笙瞥他一眼。「没兴趣,而且也不会成功。你不是说,我是不二小姐?」
苏家伟笑了。「到时别乱讲话就行了,穿漂亮一点,约会的时候不要有太多意见,吃饭时记住细嚼慢咽啊,走路小碎步,大笑要遮住嘴,总之表现得像淑女就行了,凭妳的外型OK啦!」
「嗟,那么假。」
「厚!什么假?女人都嘛这样啊,妳要小鸟依人,男人才会想保护妳啊!妳才能交到男朋友。」
「交到以后呢?永远都不能有主见?永远吃饭细嚼慢咽?然后走路小碎步?大笑遮住嘴,像这样吗?」苏笙头一仰,遮着嘴,哈哈哈哈地表演给弟弟看。
她笑得……超不自然的。「妳这样笑,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苏家伟脸色发青,五官扭曲,感觉头顶有乌鸦飞过。
「那就对啦!」
苏家伟叹气,放弃帮姊姊牵红线,决定让她自生自灭。
然后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苏笙越来越消沉,她觉得生活少了什么。又不知怎么弥补这少了的什么。
荆永旭送她的酒,她拿给酒商尝,也请相熟的客人尝,没人知道来历。这谜就像荆永旭,对她来说,他也是个谜,像算数算一半,一盘棋走一半,她的心也分一半。
另一半,苏笙明白,它落在曼谷,在荆永旭那里。
如果他有心,他有名片,他可以找到她。但日子过去了,电话沉默着,苏笙跃动的心渐渐渐渐地,快麻木了。
一天,她去大卖场添购日用品,在蔬果区看见红毛丹,她驻足,呆了很久,买一大包回去。以前,红毛丹只是红毛丹,现在红毛丹别具意义。苏笙坐在客厅,一个人静静品尝红毛丹,心好酸。
有几次,每当店里的电话响起,她总是满怀期待地冲去接起,希望是他,但每次都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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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曼谷,在一栋寂寞的屋子里,寂寞的荆永旭好几次想打电话给苏笙。尤其每每在他忙完公事,夜深人静时,他就兴起了打电话给她的念头。他已经将竹笙餐厅的电话背熟了,可是每次他拿起电话,拨出号码后,又立刻切断电话。
荆永旭扪心自问:「我能对她负责吗?我愿意爱她吗?假如我仍处处保留,是否会伤害到她?」
他没忘记在Face餐厅,当时他被自己的情感惊吓,于是狠心地撇下苏笙,那时苏笙脸上的表情有着惊讶、怔愕和不解。那次,一定让她觉得很受伤。
苏笙是这样的开朗热情。
荆永旭怕自己无法用同样的热诚待她,而如果他们之间真的发生情感,他怕自己会伤害她。
就算不是出于故意,但有时他确实非常冷漠无情。尤其每每当他感觉到爱,他也同时地感觉到被伤害。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个晚上,荆永旭作了梦。
梦中,他跟苏笙,坐在露天阳台,喝菊花普洱茶。阳光灿着玻璃杯,在他们各自手中闪着光。
「我有礼物送妳。」荆永旭打开盒子,取出粉艳色丝绸。
苏笙眼睛一亮,绽开笑容。他展开丝绸,指着上头的花纹给她看。从粉艳色丝绸望去,苏笙脸色明媚,笑容灿烂。
她收下丝绸,缠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晶亮的眼睛。她的眼睛像会说话,眨啊眨的。
他倾身去吻她的额。「苏笙,我喜欢妳。」他在梦里说出真心话。
苏笙眼色困惑,像没听懂。
于是他鼓起勇气,说:「我想……我爱上妳了。」
苏笙消失了。
荆永旭从梦中惊醒。
寤寐间,抓了电话,打给她。
那边很快地有人接起。
「喂?」是那把熟悉的嗓音。
荆永旭心情激动,张口却说不出话。这时,他的胸口痛起来,他捣着左胸,抓着电话,痛得冒汗。
「喂?」苏笙喊。「喂?!干么不说话?莫名其妙!」她挂上电话。
他的耳朵,听见单调的嘟嘟声。荆永旭翻正身子,按着左胸微喘。他看很多医生,问他们左胸为何疼痛?他希望有药吃,止住这痛。他照过X光,做各种检查,医生的答案都一样!
「很正常。」
「但是偶尔,我会痛到呼吸困难,像有火烧着胸口。」他说。
有位医生看过他左胸的疤,建议他看心理医生。他说这是创伤后的心理病,那里曾受伤,日后即使伤口痊愈,心却记得痛楚。
医生说:「有些病人,因意外截肢,即使过了很久,还是会感受到断肢的疼痛。」
荆永旭不肯看心理医师,他不愿对医生说当年事。那是他记忆里的黑洞,这黑洞吞蚀他的身心。这种痛,没药吃。
偶尔,午夜梦回,记忆里的黑洞打开,痛楚便像魔鬼,开始啃噬他的伤口。
荆永旭躺在床上流汗,等待痛楚过去。
房间这么黑,寂寞太凶猛,他感到悲哀,却哭不出来,只是不断地流汗。他渴望抱个人,埋在某个柔软的身体里,寻觅安慰,却怕下一刻,爱憎会颠覆他的生命。
苏笙……他睁眼,松开手中电话,电话摔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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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苏笙逛街,晒太阳,希望能消灭心里郁闷的感觉。她走进精品店,丝巾大特价,她摸了摸,她的指尖记得,泰丝比较柔软,颜色比较漂亮。
苏笙望着丝巾,怔怔地,好象有人在耳边说!
「苏笙,记住这感觉,以后摸到别的丝绸,妳就明白它多特别。」
确实,泰丝的触感独一无二。那个人,也是独一无二。
苏笙落寞地踅返住处。
竹笙餐厅外,停着一辆红色跑车,车内,有名戴着墨镜的男子。当苏笙经过,男子推开车门,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束玫瑰。
「苏笙……」他拦住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荆锦威?!」苏笙愕然,玫瑰落到怀里,花香窜入鼻间。「你怎么知道这里?你一个人?」她推开锦威,往他肩后望去,捧着花,双目焦灼地寻觅着。「你哥呢?没跟你一起来?」
荆锦威错愕,旋即笑出来。「嘿,送妳花的人是我。」她的注意力却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苏笙察觉自己失态了,尴尬地笑了笑。「找我做什么?」她没忘记在曼谷的 Bed Supperclub,她的捡石论令他不快。
天色微黯,路灯亮起,苏笙注意到来往的女人投来羡慕的眼光。好样的,这个荆锦威一头长发,穿白色三件式西服,实在很英俊。
「我想妳。」他朝苏笙笑,露出一口白牙。
「嗄?」苏笙愕然,旋即跳起来嚷:「有没有搞错?!」他们才出游一次,还不欢而散,这会儿他说他想她?胡扯!
「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荆锦威露出忧郁的神色,苦恼道:「那次约会后,我发现自己不断想起妳,好象生病,又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认识妳以后,我的世界分成了两边,一边是认识妳之前的我,一边是认识妳之后的我,我想……我一定是爱上妳了……」
这……这不是她对荆永旭的感觉吗?苏笙后退一步。
「怎么可能?喂,我们根本不熟好不好!」她没有感动,只有惊讶。
他正色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真是对不二小姐最大的恭维了。她表情凝重,她双手盘在胸前。「荆先生,你疯啦!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欸,或者把我跟别人记错了,我提醒你,你对我说的捡石论很感冒,我也对你的恋爱态度很不爽,我们根本没交集,你说你爱我?太奇怪了!」有够扯。
看来他表现得很差,荆锦威努力装深情。「妳知道那次我为什么急着走吗?」
「知道啊,因为我说的话让你很感冒。」
「不,因为我被妳吓到了。」荆锦威握住她双手。「妳说的捡石论把我打醒了。终于我明白了,长久来我为什么这么空虚,为什么这么放荡……」
「为什么?」这时,左侧,有人轻轻问。
荆锦威和苏笙吓一跳。
苏家伟游魂似地冒出来。他看着荆锦威问:「花是你送的?」
呃……荆锦威点头,望着眼前模样斯文的青年。「你是?」
「她弟,苏家伟。」苏家伟搭住苏笙肩膀,推推脸上的大眼镜。「请问你在追我姊吗?」
荆锦威笑着说:「我正在努力。」
「我们有事要讲,你先回去。」苏笙推苏家伟走。
苏家伟推开姊姊,打量荆锦威。「请问你在哪工作?」
荆锦威立刻递名片给他。「我是劭康的业务经理,也是劭康总裁的儿子。」
「劭康?」苏家伟大叫,拉了苏笙就跑。
荆锦威错愕,愣在原地。
「跑什么跑?」苏笙拽住弟弟。
「人家来报仇了。」苏家伟好惊恐,害怕得面色发青。
「报个头啦!」苏笙敲他的头。
荆锦威傻眼,看那一对姊弟嚷来嚷去。
苏家伟说:「厚,妳绝不能跟那个人交往,劭康一定是记恨那次比赛,派他来报复妳,对,像连续剧演的,跟妳交往,再把妳甩掉。」
苏笙大笑。「拜托你,为了十万费这么大劲?你不搞好笑了。」
荆锦威却暗暗心惊,苏家伟几乎猜中,他追苏笙是别有用心,不过那是为了讨好另一个女人。
「我们是在曼谷认识,巧合啦!因为……」她简单地将她落水的事及后来怎么认识荆家兄弟的事做了解释。
苏家伟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他咳了咳,走向荆锦威,指着路濞问:「那辆跑车是你的吗?」
「是。天气不错,所以开跑车,平时我习惯开宾士。」
赞!苏家伟过去,右手搭上荆锦威的肩膀,由于荆锦威高他许多,他必须踮着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荆锦威。」
「今天我们家餐厅休息,不过没关系——」他扬扬手里的袋子。「我打算煮火锅,一起吃?」不是来报仇,那就是真的要追姊姊喽,这么优秀的男人,厚,赚到了。
荆锦威笑道:「那我不客气了。」
苏家伟又说:「明晚我要煮咖哩饭,你也来吃?」
「明天?行,明天有空。」
苏家伟再说:「后天我会炖蹄膀欸,后天也来。」
「家伟……」听不下去了,苏笙按着眼角。「克制一点。」为了怕她继续当不二小姐,弟弟真是用心良苦,一下子约了三ㄊㄨㄚ。
「进来再说。」苏笙拿钥匙开门。
苏家伟搂着荆锦威。「知道要追我姊,算你有眼光,我姊啊……」他开始卖力推销她的优点,听得苏笙又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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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喜欢妳?」苏家伟趴在地板,打量醉倒在地的荆锦威。
晚餐后荆锦威留下来跟他们聊天喝酒,苏家伟拿吉他演唱最爱的曲子——森山直太朗的「夏日的终曲」。歌曲旋律简单,曲调温暖,教人忆起夏日浮云,金色阳光,佣懒的,暖暖的曲子。
荆锦威也会弹吉他,他很快地跟苏家伟学会这首曲子,跟他一唱一合,到了深夜还不走,跟着他喝到醉倒。
「怪怪的。」苏笙趴在另一边地板,撑着脸,困惑地瞪着荆锦威。
「姊,妳走运了,那么多年乏人问津,忽然电到大帅哥!」苏家伟激动地抓住苏笙双手。「我警告妳,这次妳一定好好把握。」
「我们只是朋友。」
「他都表态要追妳了,这么优秀的男人,还等什么。」
「我对他没感觉啊!」
「我拜托妳~~」苏家伟往后一躺,夸张地滚来滚去。「等妳有感觉是几百年啦?妳没爱过,哪知道什么感觉啦?妳开窍好不好?他条件这么好还嫌喔?」
「讲这样。」苏笙也躺下,瞪着天花板的吊灯。「我总觉得怪怪的。」
「妳倒是说说,妳要怎样才有感觉?」苏家伟细数姊姊过去的约会史,有带她赏月赏花,带她吃饭看电影,有能言善道的大律师,有木讷诚恳的工程师,也有单纯开朗的大学生,甚至前卫时髦的艺术家。但是,这些男人都被姊姊的不解风情跟无动于衷吓跑。
「妳快说!妳要的是什么感觉啊?我真不懂。」现在好不容易机会又来,她又在估摸(龟毛)什么!
苏笙瞇起眼,笃定道:「反正我就是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那是心里有绳子一下下抽着的感觉,是身不由己、心醉神迷的感觉,是那个人在,她便如鸟翔空、如鱼得水的感觉。
「难道……妳有喜欢的人了?」苏家伟打量苏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