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过来,坐下。「苏笙。」
苏笙抬头,瞪着不速之客。对方穿黑色套装,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孔文敏。那细致的瓜于脸,化着妆,却遮不住两眼下疲倦的暗影。
孔文敏瞄瞄桌上相片,每张都是苏笙的特写。她阴着脸说:「不要再接近永旭。」
这天她疯狂地一路跟踪荆永旭,看他对苏笙殷勤,对苏笙呵护,所有她奢望的,苏笙毫不费力赢得了。她,她快发狂了。
苏笙强硬道:「为什么?」
孔文政咬了咬牙,说:「他有未婚妻。」
「他没有,他说跟妳只是同事。」苏笙直率地驳回去。
孔文敏的脸更白了,眼睛更红,口气也更冷了。「总之妳不准见他,不准再跟他联系。」
好无理的要求!苏笙扬眉问:「谁规定的?」
「我!」
「妳凭什么?」她的理直气壮教苏笙啼笑皆非。
孔文敏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凄凉感。「妳听过利萨的铁棺材吗?」她目光炯炯,盯着苏笙,口气森冷地说:「西洋古代的挤压刑,死刑方式将犯人锁在铁制棺材里,棺材盖设计得比棺材略小,行刑者慢慢降下棺材盖,直到死囚被压死。棺材盖闭合的速度极慢,到弄死犯人为止需要好长的时间……」
「干么跟我说这个?」
「让妳明白。」孔文敏眸光一冷。「从我认识永旭那天起,我就躺进这副棺材里,我爱他,好爱他。这份爱,沉重得像棺材盖,时刻挤压着我。现在,我快窒息了,痛得快死了。」她微笑,眼色凄迷。「假如他爱上别人,这最后一击就会让我窒息。我就不想活了,不想活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妳听懂没?」
竟敢威胁她?不可理喻!苏笙眼中闪着堆积起来的怒火,胸口剧烈起伏。「孔小姐,我还知道有一种酷刑,用绳子绑住犯人,绳子越缚越紧,陷入肉里,勒到骨子上。」
「什么意思?」孔文敏瞇起眼睛。
「妳就是绳子,妳的爱就是,可怜的荆永旭,被妳爱着一定很累。妳不是付出爱,妳是在伤害他;妳不是要他快乐,妳是想害死他。」苏笙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孔文敏心惊,气愤,恼羞成怒,却无法反驳。她发抖,面无血色。
眼看她快崩溃了,苏笙忽然不忍,劝她一句:「他不爱妳,妳想开点。」
孔文敏笑出来,笑得落泪。「妳劝我想开?妳真行,觉得我可怜?妳同情我?」
「我说实话。」
「妳最好听我的,不要再见他。」
「如果他找我,我还是会见他,他又不是妳的——」
哗一声,文敏抓了水杯泼她。「不要以为我开玩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笙被泼得脸颊头发全湿了,餐厅一瞬间静下,众人目光集中在她们身上。
侍者赶来处理,请她们离开。文敏发泄完,扔了水杯,转身就走。
「妳给我站住。」苏笙说,孔文敏继续走,苏笙大声重复:「给我站住!」
孔文敏转身,挑衅地瞪着她。昂着下巴。「妳想怎样?」忽然,她脸色骤变,看苏笙抓起桌上的柳橙汁泼来。她惊呼,闪避不及,瞬间浑身沾满黏稠液体。
「妳……妳……」孔文敏面色发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下连经理都赶来了,侍者们半求半强迫地拉她们出去,但她们对峙,不肯移动脚步,客人们全好奇地对她们指指点点。
孔文敏瞪住苏笙,低头看套装,套装骯脏黏腻,她一阵反胃,忽地像只发狂的野兽尖叫着扑向苏笙,扬手甩苏笙一巴掌。苏笙立刻回敬一耳光,打得孔文敏摔在地上,高跟鞋飞出去。
这会儿经理、侍者、客人,包括孔文敏自己都呆住了,都吓傻了。孔文敏跌在地,嘴角尝到咸味,她的嘴破了,衣服脏了,鞋飞了。而苏笙呢?孔文敏抬头,她瞠目结舌,倒抽口气。
灯下,众人目光中,苏笙站得直挺挺,她挨了一巴掌还站得直挺挺。她的右脸肿了,正看着孔文敏,神色镇定,眼色强悍。她倨傲得像个女王,杀不死也赶不走、什么都不怕的女王。
这女王用一种笃定的、豁出去的口吻对孔文敏说:「没人可以打我,再动我一下,妳试试看。」她恼得热血沸腾。
苏笙那炯炯的目光,盯得孔文敏遍体生寒。孔文敏以前也找过其它女人的麻烦,恐吓过心仪荆永旭的女人,每个都怕她,但这次,怕的却是她自己?!
孔文敏看着苏笙,又看看周围的人,再看看自己,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骇得心惊胆战,她好惨,好狼狈,好可笑。
侍者来扶了,她一把推开,拾了鞋,一拐一拐地跑出餐厅。一冲出餐厅,她狼狈的模样即刻引来路人好奇的眼光,一对对眼睛像探照灯那样打在她身上,孔文敏面色惨白,呜咽一声,掩脸遁入小巷。颤抖着,拿出手机,拨了一组号码,对那头的人哇地哭出来——
「伯母~~伯母……」她缩在墙边,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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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苏笙坐在床前,跟弟弟讲电话。
「店里有没有什么事?」她用包着冰块的毛巾敷在右脸上。
「没事,都很好啦,妳好好玩,下要担心。」苏家伟开朗的嗓音,稍稍安抚了苏笙的情绪。
苏笙沮丧地说:「我……我想回家了。」看着窗外风景,夜里霓虹闪烁,远处车流的光影一瞬瞬消逝。她看不清楚曼谷,看不清楚荆永旭,她的脸很痛,心也痛。
「回家?」苏家伟在那边笑。「敢回来试试看?都叫妳放心了,好好玩啦。」
接着他叨叨絮絮说起学校发生的事,吉他社要去表演了,他跟同学计划拍短片放到网页上,他说不停,苏笙听着,只觉得台湾的一切都像在梦里,那熟悉的环境、弟弟、竹笙餐厅、一切一切……像在梦里,恍如隔世。
一个荆永旭,将她的世界拉成两边,一边是认识他之前,一边是认识他之后。她也分裂成两个苏笙,与他相遇前,与他相遇后。她的心境不同了,她觉得有个陌生的苏笙冒出来了,一个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的苏笙,她不再熟悉自己了。
这几日的境遇,把她兜得迷糊了。那个真实的世界,远得像个梦。这边呢?这边更像是个梦,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一下高兴、一下悲哀的梦,一下感动、一下颓丧的梦。
苏家伟聒噪地说了一阵,忽记起来。「啊,电话费很贵,我不讲了。」急急挂了电话。
苏笙躺下,敷着疼痛的右脸。后来,就哭起来了。
她怎么会这么寂寞?这么难过?还这么慌、这么没安全感?她的坚强到哪去了?潇洒到哪去了?她无忧无虑,不愁不烦,只需努力工作赚钱的日子到哪去了?
苏笙一搭一搭的哭着,喃喃地说:「荆永旭,我不懂你。你什么都没表示,但看看我,我已经因为你挨了一巴掌……」
苏笙觉得委屈,闭上眼,脑海浮现荆永旭仓促离开的表情。他在逃避什么?她原以为这男人属于金色阳光,属于夏日的棕榈树,但有没有可能,这是他的伪装?
也许,他比夜更黑。那双默默的黑眼睛藏着什么?而那种忽然被撇下的感觉,实在太难堪了。苏笙看向桌子,月光里,一支酒瓶,孤单地立在那里。她取来,握着冰冷的瓶身,拔去瓶盖,拿到鼻间嗅闻。
香气清冽地窜入鼻间,这香气,有种孤独的凄凉味。苏笙觉得心窝里好似有根绳子,轻轻抽了一下又一下。
那边,荆永旭心里也有条绳子,抽了一下又一下。
离开Face餐厅后,他没回家,一个人开车,驶出市区,驶向田野,驶得远远,结果绕一圈,又驶回市区,车子停在卖泰丝的Jim Thompson前,熄了火。他坐在车里,望着灯火通明的Jim Thompson。
他想起苏笙的脸,想起他的骤然离去,将她丢在餐厅里……于是心里的绳子变成野兽,张牙舞爪,抓着心脏。他按住左胸,想镇住野兽,左胸却剧烈地痛起,痛得他面色惨白。
他心深处,有只黑暗的兽,蛰伏着,一直睡着,直到苏笙出现,野兽醒了,开始咬他。就在傍晚,在他对荆锦威产生敌意的那剎,野兽一口咬住他的心脏。
这黑暗的秘密,左胸的伤疤,明明事情过去那么久,为什么还要折磨他?像饿鬼,吃着他的生活,他的人生。
他重捶了下方向盘,拔钥匙,下车,走进Jim Thompson。店员准备打烊,他赶在最后一刻,买下粉艳色丝绸。他是最后一位客人,当他走出店,身后,招牌灯灭了。
回到车里,他摸着丝绸,苦笑着。
买来做什么?他也不浪漫,也不打算挂在窗前,也不可能系在身上。那么,送给她?
于是车子驶到苏笙住的饭店,在饭店外停了会儿,透过车窗,张望苏笙住的那一层,那里没有光,她睡了?他竟矛盾地松了口气,掉转车头,回家。一路上告诉自己——不要,不要感情用事。
在爱与荆永旭之间,有道黑暗河流,他跨不过去。那头,苏笙在爱那边向他招手,对他微笑,他却情愿驻足,望着那么灿烂的笑容,放任自己枯萎。
荆永旭放弃爱情。
这世上,人人都渴望爱,他却选择逆爱而行。情愿孤独,孑然一身。
爱说,你不可能只选取我的快乐,却不要我的痛苦。
爱说,当你在爱时,同时也在聚集恨的力量。
爱又说,但没有我,你不算活过。
爱轻轻说,你要学会承受。
荆永旭听不到爱,他以为自己没爱过。可是爱已经埋下种籽,在他心窝里养着。
爱说。爱温柔地说,你心里那只兽呵,哪天吃了爱结出的果,牠就会乖了,你就不会再痛了。你慢慢等着,养着爱的种籽,它会教你,看见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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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忽地起风,打雷闪电,暴雨落下,就在这坏天气的夜,荆永旭的母亲周云来到曼谷。她一接到孔文敏电话,立刻订最快的机票来曼谷,孔文敏像讨到救兵,挽着周云进房说悄悄话。
一个小时后,当她们走出来,脸上都有股默契,一种相知的喜悦,好象刚完成一笔交易,敲定某事。周云的手亲密地搭在孔文敏的肩膀上,她们偎在一起,像对母女,亲密说话。
荆永旭在客厅里弹琴,他知道母亲来一定有事,但他不动声色,也不主动问。
周云和孔文敏坐在沙发,打算一搭一唱地,说服荆永旭结婚。
这个夜晚,琴声、雨声激荡着。永旭演奏「Spanish Caravan」,这是一首困难的曲子,但荆永旭弹来毫不费力。这曲子旋律疯狂,节奏快速,奔腾的琴音,像个神经异常,濒临崩溃的病患。一小节比小一节更激烈更高亢,像对谁咆哮,向谁嘶吼。而演奏者面无表情,眼色沉静,盯着琴键,压抑坏情绪。
在疯狂的琴声里,周云问儿子:「你们该定日子了吧?」又对孔文敏说:「昨天我跟妳爸通过电话,他也赞成年底把婚事办好。阿旭,你觉得呢?」
荆永旭弹奏钢琴,无动于衷。
「永旭?」周云提高音量。「妈说的听见没?我可不管你愿不愿意,在妈心里,我认定的媳妇只有文敏。」
孔文敏怯怯一笑,感激地看了伯母一眼。
周云对孔文敏使个眼色,一切包她身上。「日子订在十月怎么样?」她问儿子。「十月不会太热,又不会太冷,最适合结婚,到时你回家里住,把婚事办一办。」
「伯母,我爸跟西华饭店的经理有交情,我们可以在那边办。」
「好啊,我有认识的花行,一定把妳的婚礼布置得非常漂亮。」
两人讲得兴致勃勃,荆永旭始终沉默着,像不关他的事。
荆锦威从房里走出来,裸着上身,只穿条睡裤,手里拎着一罐啤酒。
「文敏在,你好意思穿这样?」周云轻蔑地看他一眼。
荆锦威散漫地笑了笑,过来坐孔文敏身边。「她又不是外人。」荆锦威说着,搭她肩膀,孔文敏瞪他,拨开他的手。
「不正经。」周云冷笑。「不知道你妈怎么教你的。三天两头闹事,你爸就是让你气得脑溢血,到现在还躺在医院。」
荆锦威灌一口啤酒。「听翠姨说,爸出事那天,妳吵着叫他改遗嘱?」
周云脸色骤变。「荆锦威,你倒会推卸责任。别忘了,当天杂志爆你跟未成年少女王鹃交往的事。」
「伯母,妳不用跟他废话,省得自己生气。」孔文敏暗掐荆锦威,要他闭嘴。
周云注意力又转到儿子身上了。「阿旭,你倒说话啊?妈就这么跟你说定。」
荆永旭不受影响专注在琴键上,荆锦威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忽双掌重击琴键,轰地巨响,打断琴音。
「哥,这时候不适合弹琴吧?」
荆永旭叹息,掩上琴盖。「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跟文敏不可能。」
荆锦威回头,看着文敏,扬眉。「听见了?死了这条心吧!」
周云嚷:「阿旭,文敏有什么不好?她对你百依百顺,她……」
「永旭——」孔文敏插嘴。「婚后,我绝不干涉你的生活,我会给你最大自由。你讨厌束缚,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台北,我也可以配合你,我什么都依你。」
「既然这样,结婚有什么意义?」
「有,有我的股份,劭康等于是你的了。」
荆锦威笑起来,笑声苦楚,他看着荆永旭,讽刺道:「你看。多为你想,你快答应,免得哪天老头子一死换我当家,你会被我踢出劭康。」
「没错。」周云牙一咬,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他们母子一定会联手欺负我们,但是只要你跟文敏结婚——」
「我不在乎。」荆永旭转头,看着锦威。「劭康本来就是你的。」
荆锦威愕然。
「什么他的?我们母子也有份!」周云不平。
荆永旭看着锦威,想起他约会苏笙的事,便试探地问:「你不是很喜欢文敏吗?你跟文敏结婚,我乐于祝福。」
「荆永旭!」孔文敏脸色一变,气得颤抖。
「阿旭!」周云急得大叫:「你胡说什么?文敏喜欢的是你,你干么……」
「是,我爱文敏,但我不能娶她,文敏心里只有你。」荆锦威颓丧道。
「我更不能娶她,我不爱她。」
「你们说够没?」孔文敏霍地站起,瞪着两兄弟。
「妳不要气,好好跟他说。」周云讨好地拉孔文敏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