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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不做鬼 page 7 作者:镜水

  马车没动静,宗政明往外望一眼,少年才赶紧驾绳。

  车轮开始滚动,孙望欢半睁开眸,有些恍惚迷茫的模样。

  「啊……宗政,你的事情办好了?」她含糊开口。垂在两肩的发辫仍是不同粗细,几绺发丝散乱。按着自己肩膀,她说:「咦?我刚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车板好硬,手有点痛呢……」

  他看着她潮红的脸色。「妳的头发湿了。」

  闻言,她眨眨眼,摸住脸。

  「天热啊。已经七月了,会愈来愈热呢。」她稍微拨开颊边黏住的发梢,两人对坐,一阵凉气袭面,她不觉伸手握住他优美的长指。

  他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她倒是给自己无意识的行为吓了一跳。

  「呃,这,你、你好凉快啊……」这种季节,如果可以抱着他睡觉,肯定会很舒服吧。叹息一声,她道:「你在身边,就比较不那么热了呢。」这是真心话。

  她的体质容易储热,日阳一烈,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个会滚起来的热水袋,尤其和他相比,那更是烧烫得吓人了。

  包覆住他的柔荑温软湿热,那种确切的存在透过手心缓缓传递,宗政明冷冽的身体明白感受着那唯一的暖意,极慢地流进空荡缥缈的胸廓。

  他一直觉得自己仅是外表披着人皮而已,躯壳内其实一片虚无,只有在和她接触的时候,他才能稍稍地感受到自己果然有血有肉。

  纵使血肉冰冷,终归是能称作一个「人」。

  明知这样不好,她却不舍放手。孙望欢心绪荡漾,没有察觉他的沉默,只是望向车窗外,才突然疑惑道:

  「回韩府不是这个方向啊?」

  一直不敢说话的少年总算能够插嘴,他愉快说:

  「不是回韩府,公子说要去西湖呢!」只要是出去玩,他就好。

  「西湖……」就是那个很美很美,美到像是天堂的地方吗?孙望欢讶异看向宗政明,道:「你不是去那边办事的吧?还是说,你想赏景?」

  「公子是要去湖边避暑吧?那里比较舒爽啦。」少年继续多嘴。

  「咦?」她微怔。他向来是不怕暑气的吧,所以……是为了她?

  「妳不想去?」宗政明清冷地开口问道。

  她脸色夹杂一抹挣扎,有些欲言又止的。「我……很想去。但是……」

  前座的少年突地停下马车,反身掀起车帘,打断笑道:

  「公子、孙姑娘,可别讨论想不想去了。因为我们已经到啦!」

  一阵清风由翻开的帘幕吹拂而进,孙望欢原本要说的话不再出口。只道:

  「我们下去吧。」她本来一直握着宗政明的手,直至此时才放开。

  湿热的感觉残留在手里,他莫名地握紧成拳,那体温却还是在下车的转眼就消失了。

  让少年自个儿玩去,他们两人在湖边缓缓漫步着。

  碧波万倾,时节正值初夏,满湖新绿,莲荷竞放,端得清香扑鼻。

  走在前方的孙望欢忽然停下脚步,她双手负后,转身笑道:

  「我和你,从来没好好出门玩过呢。」

  「妳都待在房里。」宗政明看着她随性在柳树下席地而坐。

  「是啊,我都在房里,练字……还有做什么呢?欸,我不记得了。」指尖轻抚柔软的草地,她望向远方。青碧黛绿之中点缀着楼阁亭榭,古朴幽静的园林令人心境舒畅,垂落的柳枝随风摇摆,四周都带点花的香气。「宗政,这里真的好美呢……美到让我忘不了了,我就会一直记得曾经和你来过。我……讨厌那样。」

  「小姐……」

  「宗政,你知道吗?我连哥哥姊姊的长相也想不起来了,因为我只认得他们的背影,所以干脆就全部都忘掉。只要没有回忆,就不会那么难过。如果我拥有太多美好的事情,失去之后,我会很辛苦。」她抚着腕上的玉镯,低声道:「要忘掉你,已经很难很难了,所以,不要对我太好。」

  明明就在身旁,她却说得好遥远。宗政明心口泛出热意,不觉向前一步,用那惯有的平板语调说:

  「妳不会失去我。」

  闻言,她怔怔地凝视着湖面好一会儿,笑了笑,侧脸却显得颇为恼怒。

  「你老是能够若无其事地讲出这样的话,真让我生气。」顺手拔了一撮草,她抿住嘴,往前丢去。随即抱住双膝,好半晌不抬头。「宗政,你说,什么是永远?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可以永远的事情。我以为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最后的结果却都是面目全非了,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你不是问我,一个人要去哪里吗?其实,我也不晓得,我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只是一直一直地走,我想,如果可以走到尽头,那我就能够停下来了。」

  宗政明凝望着她寂寞的侧面,胸腔里的热气愈来愈强烈,慢慢地像是爬升到喉头,那种从未有过的真实感受,无法控制,教他一时脱口唤道:

  「孙望欢。」他也不懂自己为何要叫她的名,好象心里只有这三个字,一直想着这三个字,并且已成为一种咒。

  让她之前渗入肤触的热度,重新在他体内浮现出来。

  「咦?。」听见他连名带姓地唤自己,她极其惊讶昂首望住他。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这是头一回,她居然感觉他说出来的话不是冷的。

  「妳--」宗政明尚未厘清什么,就见一个男孩沿着湖边走近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布袋,头始终垂得相当低。当宗政明察觉状况有异时,男孩双手突然用力一挥,布袋瞬间敞开,一阵白烟剎那爆起!

  宗政明直觉就护住孙望欢,随即腰间遭受撞击。

  孙望欢被扑倒在地,亦在同时感受到那股冲力,一探手抓到他的膀臂,她紧紧不放,喊道:

  「宗政?咳、咳!宗政!」白雾呈粉状,呛得她满口满脸。

  「我在这里,小姐。」

  他冷静的声音并无法让她完全安心。

  好不容易飞扬的烟雾趋于沉淀,她泪眼蒙胧,一见他冷然的脸,她立刻坐起,着急地摸上他的身。

  「你--你没事吗?」不在乎自己,只是万分认真地察看他是否完好。

  「没事。」他反握住她失措的柔荑,让她抬起头来。

  孙望欢咬唇道:「你……保护你自己就好了,何必管我?」

  她的青丝被白粉沾染,眼眶却因为怒意而红了。

  「妳的手,一直在抖。」

  他美丽的长指抹开她颊边的粉末,这举动却让她着实怔住,仅能楞楞地凝视着他。

  宗政明只是道:「是面粉。」

  「面粉?」她张大眸子,如梦初醒。低头审视掉落的白粉。

  「不见了。」

  按住被男孩撞到的腰部位置,他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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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

  坐在书房处理帐务的韩念惜停住笔势,挑高半边眉。续道:

  「我跟你要那木匣,你刚说木匣被人抢走了,是吗?」没有关心来龙去脉,倒是语带轻视,充满讥刺:「我们这儿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怎么你一来就会遇上?你可知那匣子里头装的是什么?是典当物啊!你随便带走当铺里的东西,结果还弄丢了,你自己瞧瞧,这该怎生是好啊?」

  宗政明冷漠地睇视他,尚未开口,一旁的范师傅却显然非常错愕。

  「主子?」那木匣里头装的是什么他不晓得,但明明是主子拿给他,然后让他拿给表少爷的啊!

  「你闭嘴。」韩念惜皱眉压低声,咬牙切齿警告。续对宗政明伤脑筋地笑道:「说起这几间当铺,是舅父和我们韩府钱庄合并的,你也算是半个老板。怎么你能力如此差劲,遇上贼人就这样乖乖给人搜刮吗?」

  「你是故意的。」宗政明低冷启唇。

  韩念惜有趣地耸肩,也不否认。

  「我们做生意的,没人会这么直接。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般,铺子也很快就倒闭了吧。」

  「表少爷,对不住,是我--」范师傅自知做错了事。

  「我叫你住口!」韩念惜怒喝一声,心头一阵火起。

  自己的人居然想替外人讲话,他狠瞪住范师傅,让对方噤若寒蝉,接着朝宗政明得意笑道:

  「你若出差错就承认,我心胸宽大,不会怪你的。不过,可别想找其它人当借口。」先堵死他的路,任谁也帮不了他。

  宗政明沉默住,没有回答。

  韩念惜却最恨他这样看人,害得他晚上老是作噩梦!对于自己的挑衅,对方却始终没有反应,这令他心中更怒。

  「你啊,去死最好了。」他冷冷地笑着,手指发起痒来,他的神情也逐渐转为狠毒,原本阴柔的气质,霎时扭曲狰狞。「嘻嘻,你一定是本来该下地狱,结果投错胎,才会像个尸脸人。」

  闻言,宗政明却没有任何感受,怎么也不会因为韩念惜的态度而跟着情绪起伏。他仅是不发一语,冷静地注视着那张拥有感情变化的脸皮。

  原来,并不是完全没有痕迹,只要曾经待过那个地方,果然还是会有所残留。

  只是多寡深浅之分而已。

  迟早,这个表弟会想起什么。宗政明站起身。

  他一动作,韩念惜顿时醒神过来。刚刚宛如被什么附身的诡奇感觉教他蹙眉,看见宗政明要走出去,他立刻斥喝道:

  「我告诉你,这事可不能当成没发生过!你要不就把典当物找回来,否则就把抢劫的贼人抓去衙门!」

  宗政明面无表情地离开,任他的喊叫落在身后。遭抢的东西是该找回来,就算韩念惜实为刁难,他行事却只看因果顺序,不会掺杂丝毫情绪。

  要找回典当物,得知道那抢劫的人是谁,只要拥有当铺的交易名册,比对遭劫的典当物,很快就可以晓得。

  在长廊上行走,天色刚届黄昏,途中遇到几名韩府仆工,每个人一见他,都像遇到鬼似的脸直发白,甚至忘记眨眼而跌趴在地上或撞柱。

  他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

  廊檐之下,平空刮起一阵风,卷起他鞋边落叶。

  那风来得太不自然,令他顺势转首望去。

  房子后头的树林,有个夕阳照不到的偏僻角落。一块黑影由地面逐渐爬升扩大,成为模糊的轮廓,黑色愈浓的部份形状愈看得清楚,好象两个相当高大的人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宛如绳索铁链的东西。

  就伫立在那阴森森的位置,彷佛正瞠着双目,冷冽地看着谁。

  宗政明注视着那动也不动的诡谲墨影,耳边响起孙望欢先前说过的一件事。

  --七月了。

  第五章

  好痛好痛--他的肚子好痛啊!

  「你怎么了?脸色都发白了。」孙望欢躲在大树后,发现身旁少年几乎直不起身,有点不对劲。

  「我……肚子疼。」少年咽口唾沫,捧着腹部,虚弱扯唇笑道。

  日正当中。虽然吹皱西湖的清风感觉稍微凉快,但从早到现在站上两个时辰,她自己也汗流浃背。

  「肚子疼?吃坏东西了吗?」她最近倒是没什么胃口。

  「孙姑娘,妳多少岁数?」少年突兀问。

  「二十一。」问这做啥?「二十一还没嫁……果然很奇怪吗?」她双颊泛红。

  「嗄?」少年可爱的瞳眸圆睁,嗯嗯啊啊几声,额间流下一道冷汗,也没头没脑地回答。。「我今年十三了。妳不会也偶尔肚子疼吗?」

  「我?」她疑惑地看着他发白的小脸,忽然觉得有些怪异。

  宗政明离开她的时候是十三岁,那时候比幼年初见长高了不少,身体也开始变结实了,连嗓音听来都完全像是两个人。因为她很不服气,所以印象相当清楚。

  眼前的少年在这个年纪却……好象显得太过纤细了?

  察觉她的目光,少年抖着苍白的唇瓣,说:「其实,我昨儿半夜偷吃了早上剩下的馒头。」

  「啊,是吗?」孙望欢恍然道。不过,她、宗政和少年是一同用膳的,昨天有吃到馒头吗……实在想不起来,她道:「对了,你到底唤什么名?」总不能叫他「宗政的僮仆」吧?

  「我?我单名『晓』是破晓的晓哦,不是大小的小。」他强调自己很有气质的名字。

  「晓……姓呢?」

  「宗政。」他像是随口应道。

  「……咦?」孙望欢愣了一下。

  他抚着肚皮,脸色难看地解释:「我无父无母,所以跟主子姓。」

  「原来是这样……」宗政老爷当年收养宗政,已经很巧很巧了,毕竟这不是易见的姓氏。她还以为全天下姓宗政的都那么巧,归到一家去了。

  不过他说自己没有父母,那名字又是谁取的?也是宗政家里的人吗?

  「我说啊……孙姑娘,」宗政晓拉拉她的袖子,小声道:「我们到底还要在这里待多久?若是公子知道我和妳偷跑出来,他会不高兴吧?」

  「嗯……」孙望欢突然有些好奇地道:「你家公子会生气骂人吗?」她可是从来没见过。

  「这……说的也是,我都只注意公子没笑过,现在想想,他倒是连发怒也不曾有啊。不过,他冷冰冰地瞪着我就很可怕了。」会害得他晚上睡不好觉啊。

  宗政晓做个鬼脸,表情要死不活的,孙望欢忍不住笑出声,又见他汗如雨下,衣襟湿答答的一片,她道:

  「我看你好象真的不太舒服,你先回去吧。」

  「不瞒孙姑娘妳说,我昨夜看见韩府里飘着鬼影,吓得没睡好,所以现在其实有点想吐。我是很想走……但公子要我跟着妳啊!」他苦着脸。谁教他的主子还有一个主子。

  「鬼影?」孙望欢疑惑。这少年顽皮性重,是乱说的吧。跟着她又要干嘛呢?该不会是怕她又热晕了?「我真的想找到那个抢东西的孩子,让你陪着受罪了。」如果可以打伞遮日就好了……可是那样会太引人注目。

  「受罪是还好,不过……孙姑娘,妳认得出那孩子吗?」他很想知道。

  「我没看到他的长相。」她诚实回答。那时都被面粉呛得流眼泪了,哪有注意对方生什么样?

  宗政晓的神情更哀戚了。「妳不晓得人家样貌,不晓得人家名字……我们这种守在树后等兔子的方法,真能找到人吗?」

  孙望欢没有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湖畔。

  那天事情来得突然,糊里胡涂地就被暗算,她并不清楚来由始末,之后宗政明也没有说些什么。今日宗政晓却在她面前抱怨韩府分明想找麻烦,当铺的名册故意不给看,连被抢的典当物是什么也隐瞒起来……

  宗政晓话多所以说溜嘴,她却这才得知韩府当家恶意整弄的行为。

  虽然她没见到那孩子的脸容,也没有名册来寻找,好象浪费精神傻瓜似地等在这里,但是,若有那万一,说不准那个男孩会再经过,也许她只看身型也可以认出来……

  没有任何凭依,但是线索仅有这里,她只能这么做。

  宗政晓腹肚痛得紧,其实很想回韩府好好躺着。瞧她一脸认真,便忍不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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