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伤心一样?」
「……我可不可以打你?」
她带着鼻音说完这句话,良久都不再有声响。
身后传来规律的呼吸声,寂静夜里更显清楚。宗政明转过身,直接打开门,就见孙望欢倚着门板,身子歪了一边,双眸是合着的。
他知道她睡着就不容易醒。以前有好几次,她躲在走廊上想偷看自己的兄姊,等着等着睡去了,他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回房。
那时候他年幼,气力和体格都不够。现在,他已是成年男子了。
宗政明打横抱起她。裙襬下的光裸腿肚挂在他强壮的手臂间,单薄的衣衫滑落,露出胸间一片滑嫩的肌肤,粉色的兜儿隐隐若现着。
她知晓是他似的,相当信任依赖,自然地举起手臂轻勾住他的颈,将脸埋在他精瘦的胸前。
他的神色没有掺杂丝毫欲望,只是抱着她走向床铺。
「说什么一辈子……我才不相信真有一辈子……我不相信。」她闭着眼,闷声喃喃自语,虽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听来却像是相当难过的样子。
宗政明将她放落,她的手还有些依依不舍地攀着他的肩,他拉下她的膀臂,帮她盖好被,瞥见她眼角亮亮的,有点湿水的感觉。
她十三岁时,离开兄长搬到孙家别府。他和她在那里共同生活过一个寒暑,从那时起,她就说自己不再哭。但他早在她爹过世那年,就知道她的泪永远干不了。
她大喊不要他,然后赶他走的那一天就是。她面目狰狞,拼命对他发怒,使劲拿东西丢他,咆哮到几乎声嘶力竭,要他滚得远远的。
但是,她的眼泪,却又像泉水一样涌出。
伤心会带来哭泣。她流着彷佛无止尽的泪水,却激动地做出会令自己痛苦和难受的事情。
那是为什么?
虽然很痛,却又假装不痛。
他真的不明白。
但是,那却是他头一回听见自己的心跳。当他看见她明明很难过却又要装凶逞狠的模样,胸中好象有一股热气窜出,耳里嗡嗡作响,忽然管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答应离开孙府。
既然遇到她,他原是打算一直跟着她的。因为他们注定有所牵连。
人间七年,对他而言不过只是转眼。分别七年岁月之后再次重逢,她认识他,记得他,却不认他为随从了。
胸廓里面的脏器,明显加快跳动,他从未习惯过这副活生生的血肉躯体,当然也不会知晓这剎那的异状会是代表什么。走出孙望欢的房间,他沉稳掩上门。
夜风轻扫,屋后的树林沙沙作响,犹如鬼魅歌唱。
宗政明站在廊檐之下。
他冷漠睇视自己落在地面的映影,随着黑云掩月而逐渐遭到深合角落的吞噬。
失去影子的他,是人--
亦或像……鬼?
第四章
据说,魂魄在投胎转世前必须饮下孟婆汤,用以遗忘前世的种种。
放去一切好的坏的,用最纯粹的灵魂,重新接受与获得。
倘若一个鬼,因为没有喝汤,而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成人,那么,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世间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意外,偶然,巧合,其实全是早已决定好的。在投胎转世之前,命运就已既定,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件事。
那么,他自己又为什么会违反天意出现在人世?
「听说,你连女人都带进来了?」
开口的是位十七、八岁的青年。气质相当斯文,眉目之间却隐隐有种少见的阴柔。一身锦衣玉袍,看来特别装扮过,让人可一眼轻易明白他的家世富贵;只是衣着太过醒目做作,花稍的颜色更显得过于粉味。
青年坐在书房主位,身后另站有一名约莫而立之年的书生男子。
宗政明闻言,抬眸看过去。那青年立刻表情嫌恶地掩住嘴。
「真不知舅父在想什么,居然认个人身尸面的短命脸作儿子。」
青年像是想要暗中抱怨,却故意说得相当大声,没有人听不到。
「少爷,他是您的表哥。」书生男子悄声提醒待客礼仪。
那青年,也就是韩府当家韩念惜,更不高兴了。
「我就是不承认他是我亲戚,你少多嘴。还有,你该改口叫我主子了吧?」他再次提高声量,不悦地对书生男子道。眼睛却狠狠瞪住坐在左方的宗政明。
没有任何理由,打从幼时过年和宗政明照面一次之后,韩念惜就相当厌恶这个人的存在。那种充塞在孩童小小胸腔的忿懑恨意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的,就好象……曾经和他结过什么不小心忘掉的深仇大恨似。
一般当铺多只当珠宝,舅父在京城的铺子却连书画也可当,就是听说因为这家伙太有实力。出去半个月处理商行事务已经够劳累,一回府还有钱庄的生意要看顾,这种不速之客,真教人恨!
「你没忘了自己来杭州的目的吧?是来视察舅父的当铺!我告诉你,我韩府不是可以给你随便乱来的地方,你要找女人,去外面我不管,别带进来!」也不在乎自己讲话不够婉转,总之摆明这里他是大爷的态势。
「她不叫『女人』。」宗政明瞅着他。
「不叫女人,难不成是男人吗?」韩念惜一笑,暧昧讥讽道:「我不知原来你喜好男色啊。」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书生男子稍微动摇了。
宗政明敏锐察觉,先是望向那名书生男子,后者眼神低垂。他随即转而凝视着韩念惜,没有理会对方的恶意,只是缓慢启唇:
「你当真不识得我是谁?」
韩念惜眼一瞪,差点凸出来。他皮笑肉不笑,呵呵说:
「我怎么不识得?你就是我舅父的义子嘛。」对了,初次在舅父宅邸和这尸脸人相见,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想骗他喊出「表哥」二字?哼!
看到他,韩念惜的指尖就忍不住发痒,而且痒到一种几乎受不了的地步,不禁两只手互相用力地抓了抓。他真心巴不得宗政明最好突然死掉,自己一定包个大红包去贺喜,反正他刚好生就一张死人脸。
宗政明不说话了,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因为没有表情,活像是在瞪人。
韩念惜给瞧得全身不舒服,心里憎恨到极点,干脆将头撇开,不给正视。轻蔑道:「舅父的当铺在城里有三家,你若是不晓得在哪里,我可以叫人给你带路。至于你来这里巡察店铺该做些什么,这可不用我教了吧?还是说,你根本不懂如何做生意?想请教的话,我可也不是那么空闲哪。」
在他言语之间,宗政明注意到窗外摇晃的树叶,遂站起身来。
韩念惜身后的书生男子见状,便在自家主人耳边低声开口唤道:「主子--」
第二次被干涉,韩念惜冷睇他一眼。「我在讲话,没有你插嘴的余地。不过是个赖在韩府吃喝的人,别以为你真的是我师傅了。」
书生男子眼微黯,态度以及语气却始终都是相当温和恭敬。「是。不过,主子,表少爷已经离开了。」
「什么?」韩念惜一愣,回过头,果然已不见人影。
宗政明走出书房,视线落在窗边草丛。树叶里隐隐能见到衣角,很勉强似地躲藏着。他清冷凝睇,没多久,对方只得认命拨开绿叶冒出头来。
「嘿嘿,公子。」少年拍拍脑袋上的叶屑,笑得有些心虚。
「你在这里做什么?」宗政明启唇问。
「喔……如果我说是赏景,公子你信不信?」少年干笑。
「我不是要你跟着她?」
「她?喔,是那位孙姑娘啊!欸,公子,我是你的家仆,可不是孙姑娘的啊!」哪有道理去服侍外人嘛。
闻言,宗政明没再理会少年,直接步上长廊。
「啊,公子!」少年只能在后头叫道。所以说,自己的主子还有个主子,真是麻烦。
宗政明往孙望欢的住房方向走去,远远地,就见一把伞斜插在窗前。接近一看,孙望欢垂首在案头写字,那伞则是用来给她遮日光的。
「你跟你表弟谈完了吗?」孙望欢头也没抬,就是知道来人是他。
「嗯。」宗政明应声。
「今日还是这么热啊……」六月底的气候,真是折煞人。她搁下笔,呼出口长气。「我说啊,我应该也要同这府里当家打声招呼吧?」虽然她是被带进来的,但是可没有什么亲戚关系,礼貌上,总该拜会拜会。
「不行。」宗政明直接说道。「妳别和他碰面比较好。」
因为被回绝得太彻底、太坚定,孙望欢还怔了好一会儿。想了想,才恍悟道:
「是了,以你的身分,现在的确不好再提以前的事。」何况这韩府,听说家大业大,规矩定更多了。「你一个男子,身旁有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传出去也不好听……」之前为求上路方便,她穿的是男装,现下虽然换回来了,好象还是不太应该啊。
「和那些无关。」
「嗄?」孙望欢抬起脸,就见他站在外头,眼睛直看着绑在窗台上的伞。「这房一届午就会被日晒,遮板只能挡到一部份,桌子放太里面又没有光,和我小时候的寝房很像呢,是不?伞,我绑了很久,才全能遮到这个位置呢。」她笑笑说,又补充了一句:「你不在了之后,我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就算是这么微小的事,没有了他,也已经没关系,无所谓了。她想表达的,其实只是这个而已,但她毕竟不够狠心,无法明白地说出口。
宗政明注视她干涩的双唇,突兀说:
「妳并不想和我再次重逢。」
孙望欢睁大眼,明显地吃惊。半垂着脸,随即又露出笑,反问道:
「那你呢?你再见到我,心里……快活吗?」
「我们会相见,是注定。」或许不是现在,但一定会是几个月、几年之后,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总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联系会继续接在一起。所以,他只有接受这件事而已,并不会有所谓的快活,或者其它反应。
「你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孙望欢脸上带笑,眼睛微微瞇起,不看他了,仅是盯着伞下的阴影,有些出神地喃道:「是注定,或者是缘份,都好。都是该珍惜的。」
他凝视着她左耳的红痣,在鬓边细丝之中若隐若现。
「小姐--」
「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小姐了。」她很快地响应他,笑了一笑,如同艳阳灿烂开怀,面向他道:「宗政,你说错一件事。能够和你重逢,我心里,真的很高兴很高兴……高兴到甚至害怕了。」
既然高兴,为何又感到害怕?他无法理解。
案头宣纸墨痕方干,上头写有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他转而看住她浅淡的笑,感到自己的胸腔又是一阵热气浮出。
成为宗政明二十年,他仍然记不起那些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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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不必吃睡,不会疲累,脚踏之地并非等于真实,所处的空间虚无缥缈,因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究竟在那里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眼里,就只有一座桥。
当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忘记思考,忘记前世今生,忘记喜怒哀乐,忘记七情六欲,甚至下记得自己曾经是谁。
也许……他根本没有当过人。
宗政明冷睇着瞠目结舌的当铺伙计,对方双手捧着帐本,一抬头看见他就僵住了。
「你是这里伙计?」他冷冰冰地开口。
当铺伙计浑身打着哆嗦,明明外头是大热天,却打从脚底凉了。只得转首向一旁的书生男子求援:
「范师傅,这……」可不是大白天的活见鬼吧?
奉韩念惜之命陪同而来的范师傅,温顺解释:
「这位是舅爷的义子,宗政公子,特下杭州来看分铺的生意。」
「啊?喔!原来如此。」四十来岁的当铺伙计抹着额际的水珠,也不知是热汗还冷汗。再偷眼瞧一瞧,这位未曾相识的年轻公子,容貌并不特出,但肤白得像尸,又没有表情,气质冷冷幽幽,看起来像戴着人皮面具,乍见还真是会忍不住心儿乱跳啊。「宗政少爷,承蒙舅爷照顾了。这些帐册已准备好,是给您过目的。」一听来人是顶头主子,纵然心里惊讶,脑筋仍旧转得很快,即刻恢复生意人的笑脸,将两大本蓝皮本子递上。
宗政明看他一眼,随即接下。
「你不只是府里夫子,也是当铺朝奉?」问句是对着范师傅。因为伙计用眼神先请示过才给帐本。
范师傅原也没打算隐瞒,只是意外他会看出。
「老爷在世的时候,我就已在韩府负责教少爷……教主子念书。承蒙舅爷赏识,杭州这三家铺子,的确算是我在管事。」他是书院出身,虽掌管当铺,但怎么也没给铜臭沾染,反倒是文人气息一直浓厚。
宗政家用人,除了才能之外,更重要的是信任。眼前这名书生般的男子,品行一定让人足能信赖。宗政明听闻范师傅细心地介绍铺子,他的态度不若韩念惜,始终都是相当和善的。
将说明陪客的角色做得极是称职,事情大致交代完,走出当铺,范师傅彷佛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长型木匣。
「对了,表少爷,这是主子要我拿给您的,他说是礼物呢。」他的笑意格外欣慰,是真的乐见自己主子对表兄释出善意。
宗政明一贯不曾表现多余情绪,瞅着那木匣子一会儿,他收下道:
「多谢。」目光随即落在对街巷弄。
「表少爷,主子虽然是年轻气盛了些,但他并非什么大恶之人。和他相处久了,自然能够更加认识他。」他真诚说。
闻言,宗政明冷凉的双眼转而直视着他,他却毫不闪躲。
察觉有一辆小马车在对面候着,范师傅微笑道:「有人在那边等您,是吗?那我不耽搁了。」告辞后,他自行离开了。
宗政明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将匣子放入腰际,才走向马车。
坐在驾驶位置上的少年原本昏昏欲睡,一见自己主子,立刻挺直背脊,唤道:
「公子。」
宗政明应一声,微掀车帘,见孙望欢一手弯曲为枕,靠壁坐卧在里头,看来像是睡沉了。他偏首问:「你们一直待在这里?」
「是啊!」少年赶忙回答道。「虽然公子要我们去绕市集,但是孙姑娘说她要在这里等你。」他不是怠忽职守啊,坐在这里多无聊,其实他才想去逛逛呢。
不过,公子出门办事,为什么要带着孙姑娘啊?
宗政明看着孙望欢汗湿的额际,一撩起袍襬,也上车了。
「公子,回韩府吗?」少年坐在前面问道。
「不,去湖边。」
「啥?」少年不觉回头看着马车里。
「去西湖,那里比较凉爽。」他垂眼,孙望欢正巧因为换姿势而嘤咛一声。「妳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