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说了,游山玩水。」说不出目的,她只能这样回答。
「妳没有银两。」
他完全没长进,怎么还是老爱抓着话柄转?孙望欢有些赌气道:
「总之你管不着。」
他沉默地看着她。
她向来就怕他那种眼神,好象可以穿心似的。
「小姐,我要留在杭州一阵子,妳就先和我在一起。」他低声说道。
「什么?」孙望欢原本回避开来的视线又迅速转回,讶异地瞪住他。
「妳先和我一起留在这里。」他站起身,往门边走。
他讲话向来没有高低起伏,听来活像念经,她却紧张兮兮。
「我……」忽然止住口,她瞅着他瘦直的腰,抿抿嘴,试探地问:「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要,打算自己离开呢?」
他伸手推开门,偏过脸:「那我会去找妳,找到为止。」
闻言,孙望欢微微吸一口气,手心满是汗意。
她晓得他会做到。小时候,刚开始她排斥他,故意和他玩捉迷藏,并且要他一定得找到自己,否则不准休息,然后她偷偷跑开,放他一个人在庭园里绕圈,并且在心里笑他笨猪。
结果,一日一夜,他没睡也没吃,就只是异常执着地在那一小块几乎踏烂的地方--
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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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被她赶走的。
她随便成为他的主子,随便戏弄他,随便奴役他,然后再随便丢弃他。她以为他会恨,但是却什么也没有。
她也怀疑他会恨人吗?他如果恨,对她而言,或许还比较好……
「孙姑娘,我家公子当真『曾经』是妳的随从啊?我看我家老爷颇器重他,本还以为他们是亲父子呢。啊,说到我家老爷,姑娘妳大概不知道吧?我家老爷膝下无子嗣,是一个儿女都没有哦,他去求神问卜,听说是因为他早年为了赚钱做过不少缺德事,所以落得一个没有人送终的下场,不过老爷大概自己也想弥补年轻时的过错吧,铺桥造路的做了不少好事,也是这个原因,他才会收公子当义子吧。」
孙望欢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这两三天下来,她真的觉得他……话好多啊。
「你跟宗政……你跟你家公子多久了?」她好奇问。
「半年。」不多不少。
「我真是佩服他i…」她喃着,摇摇头,从自己包袱里取出笔墨。
「是啊,我也是很佩服的。」少年没有察觉她的意有所指,只是兴奋地说道:「我家公子虽然表情冷得像死人,但是他可真是厉害,尤其在辨别字画真伪这方面,是真古董真笔迹,还是临摹不值钱的骗人玩意儿,他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啊。」
孙望欢将自己的纸笔搁在案头,不经意应道:
「那是当然。因为他从小就看惯各种名家摹本,自是能分辨真假。你家老爷是开当铺的,当初就是看上这点能力才收养他。」
少年一呆。「妳怎么知道?」
她整理东西的手一顿,笑笑道:
「因为他曾经是我的随从啊。」
打从七岁起,她天天练字,经文或者名家书法,她无一不练,宗政明就在旁边看着瞧着。写过几千几万张纸,数不清的字,笔迹的模仿对她来说,是平常写字就会做的事情,和吃饭一样熟悉。她的临摹本,维妙维肖,写得愈像真迹,他的眼力也练得愈锐利。
因为她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以免碍兄姊的眼,所以那是她和他最常玩的游戏之一。
意外被常来府里请哥哥关照的商人发现,在对方承诺会好好善待宗政明的前提下,她亲口告诉她的笨随从,她不要他了,叫他滚去给人当养子……
她还说了什么?他的脸上是不是仍然没有一丝情绪?她……统统都忘了。
只记得,那位老爷看起来是个好人,一定会好好善待她的小随从。
「妳……」少年好象有点不服气,忽地想到什么,他眼睛一亮,得意道:「妳虽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但妳一定不晓得为什么我家公子没有改姓吧?」
孙望欢侧着头,道:
「因为你家老爷也姓宗政啊!宗政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吧?所以你家老爷认为这是极有缘份的,是天意,更加深他收养宗政的决定。不过,一半是因为有缘,一半还是看上宗政的才能。如果只是要传宗接代,他会娶很多妻子,而不是收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赶他走。
「妳、妳……」自己的主子原来还有一个主子,气概就已经短半截,没有想到这个主子的主子,比他还了解这些事情……
「你家老爷以前或许做错过事,但他已经变成一个好人。他会有福报的。」不似她,连兄姊也不肯理,虽然有家人,却又跟没有一样。
少年闻言,哑口半晌,才神情奇怪地道:
「或许,就真给妳说中了。」
「咦?」
「对了,我都忘记我是来这里找人的。」左右瞧瞧,少年的大眼睛眨巴着:
「孙姑娘,妳看到我家公子没有?」
孙望欢虽疑惑他突然改变话题,不过也没追问。只说:
「他……早上有经过,没进来就走了。」她听到脚步声停驻,却硬是装睡,虽然他的视线根本不可能九弯八拐地看到她,但她就是忍不住觉得心悸。
他大概是来确定自己没有跑去「游山玩水」吧。
「哎呀。」少年叫一声,拍着额。「公子一定是去见韩少爷了。」
「韩少爷?」那是谁?
「就是现在的韩府当家啊!是老爷妹妹的孩子。名义上,公子就是他表哥,咱们现在也是在韩府里头。」
「这样……」孙望欢楞楞道。
没听他说,原来他慢慢地有了许多家人……她该欢喜,该欢喜。
当初要他离开,就是希望他过得更好。
「什么这样那样?孙姑娘,我可告诉妳,这位韩府当家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公子的呢!」
她瞅着少年夸张用力地挥手,险恶形容。
「为什么?」不解问道。
「这,这个嘛--我、我哪晓得。」他抓抓头,一个在京城,一个在杭州府,各有事业,虽会往来,但并非频繁,这恩怨也太长途跋涉了些。他是真的打听不到他们有什么过节。「大概上辈子有仇吧!」他胡乱扯道。
此话一出,孙望欢却同时莫名其妙地眼皮直跳。
「那你家公子待在这里,又……会如何?」跳得好不舒服,她索性用手压住一边眼睑,瞇着眸问。
「韩府是作钱庄生意的,老爷有几家当铺的分店开在这里,跟韩府的钱庄有些渊源……总之是合伙的。公子这次来杭州,就是要来看看这里的生意。礼貌上,韩少爷的确是该招待咱们才对。」这回可换他知道的事情多了吧。少年故作老成地摸着光滑的下巴,总算可以得意。又狐疑地对她说:「孙姑娘,妳眼睛痛啊?」
「啊?不是……」又不跳了呢。她把手放下,心里有些异样,却稍纵即逝。
「我听人说,那韩少爷喜欢别人奉承,公子不会讲好听话,只会瞪人,我真怕有什么万一啊……我现在去偷看!」少年很快打开门,往外跑出去。
孙望欢连叫住他的机会也没有,想一想,少年也没讲过自己名字呢。
还是跟着去瞧瞧?那韩府当家,不知是什么三头六臂,虽然她并不认为宗政明会被欺负,但是……稍微迟疑,还是走出房间了。
弯过一条长廊,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对这儿根本不熟悉,扶着柱子停下,前后约略观望,才发现这宅子真是大啊。她所在的厢房,后头一排都是空的屋子,对面就是一个美丽宽广的庭园,之后是一栋恢宏的楼阁;至于宗政明的房,好象是在左边的地方……
不自觉地往左看过去,冷白的脸在长廊尽头睇着她。
「啊!」不是被他的无声无息吓到,而是意外他出现的地方。「你……你不是去和当家的谈生意吗?」
「没有谈,他不在。」宗政明定近她。「他离府半月处理商行事物,尚未回来。」站定她面前。
她不觉想往后,硬生生忍住。
「原来你来这里几日了,还没见过他。」她略微惊讶道。那少年说他们表兄弟俩有嫌隙,不晓得是真是假。倘若为真,又是为什么?因为不是真正的血亲?「你真的上辈子就和人结仇了吗?」她随口说出少年刚才的浑话,因为觉得有趣,还笑了一下。
一瞬间,她眼皮又莫名地狂跳起来,还没来由地感觉心慌,心里奇怪,她在颤动的视野内瞅见他冷硬的面容有一丝诡谲。
「他并不认识我。」宗政明沉冷说。
她一下无法会意,却听他一字一句说得有些僵硬道:
「他也不记得我,没有变成我这样,和那个时候一样,他很像个人。因为比起他,我在那个地方待的太过长久。」久到他感觉下到时间曾经流逝。记不得何时开始,也从未想过能够结束。
各种模样的脸孔在他眼前如走马看花迅速闪过。贫穷富贵,男女老少。
他……是在讲他那位表弟?
相较他透露的奇怪内容,那样诡奇又空洞的说话方式更是教孙望欢愣住。童时他都是这样讲话的,直让人打从心底发毛:但是随着年纪增长,虽然改不掉冷冰冰的口气,至少他少年以后,再没让她感觉背脊泛麻了。
「不--」孙望欢主动拉住他的腕,那过低的体温令她突然地颤了颤,没有放开,她显得有点恼怒道:「你……老是这么冷。」
他深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落定在她脸上。
「小姐,妳的命是因为我而造成的,所以,我和妳之间,此生都会有所牵扯。」
她抬起眸,仅是微讶,小小的预料之外,并无太过错愕的样子。
他并非第一次这样对她说。
在许久许久的以前,在他们相识的最初,他就曾讲过这段话了。
什么「命是因他造成」?难道他以为他自己是神仙吗?年幼时的自己,可以认为他是脑袋有问题而嘲笑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但是长大后的她,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响应?
她慢慢地收起讶异的心情,朝他微微一笑。
「--我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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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有人。
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好让人……心烦哪!
孙望欢从床上翻身坐起,偏首往门口的地方看去,神情有些懊恼。心里叹口气,她鞋袜也没穿,脚底板贴着清凉的地面,用力步过去。
她一身单薄衣裳,走路还会飘啊飘的,发未梳,又长又直,遮掩住圆润的臀。双手贴上木头门拴,稍微犹豫,还是没推开。只隔着门板,开口说:
「你别站在这里,快点回房去睡吧。」
「小姐睡了,我自然会回去。」宗政明冷凉的声音低低穿透门缝。
「这里是别人家,可不是咱们以前住的地方啊。」以前他是随从,会帮她守门,现在可不是那种情况了,就这样站在她房外,被别人看到,多奇怪。何况三更半夜,她很怕他去吓到人哪。「我早已经不畏黑了。」她咕哝道。
「那就不必点灯了。」他无情地戳穿她。
房内,案头还有一盏摇曳灯火。瞪着映在门上的黑影,她的脸给烛光照耀得满是红,烦闷又沮丧。
「那我不睡了,你也别睡。」拉过一张凳子,索性坐在门边。夏夜清风凉爽,她垂首玩弄着衣角,抬眼瞅瞅那黑影,状似不经意,轻快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怕黑就要你守门,怕热就要你遮阳,不想要你了……就把你赶出门!那时候,突然要你去给别人当养子,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可理喻极了?」
「小姐,妳真的不睡?」他只回这一句。
若是关心,那语气却比她脚底的石板地还冷。他说话没有起伏,也缺少情绪,平铺直叙到一种僵硬的地步,她应该是十分习惯的,但是……
「我睡不睡,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太客气,只道:「你瞧,我就是那么难伺候,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住。
「我不用好处。」门外的宗政明言简意赅。
「你这人,怎么都听不懂人家的话啊?说什么此生都会有所牵扯,你明白那个意思吗?你现在能照顾我,但以后呢?十年、二十年,莫不成你要一辈子都陪伴在我身边?」她音调稍微提高了,听来似是嘲讽,但双手却紧抓着衣襬,都扭结成一团了。
「有一辈子,那就一辈子。」他说。
听到他的回答,她简直想破门出去打他的头了。
「你……你啊……」深深匀息,肩膀绷着半晌,她颓然松懈。低眼望着自己裸露的足踝,小声说:「我不会让你陪的,我不会。总有一天,我会再赶走你,或者……自己离开。」没让他有响应的机会,她又续道:「这样隔着门和你说话,让我想到有一回,姊姊把我锁在柴房里,你也是就这样站在外面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姊姊讨厌她,或许也知道她怕黑,所以把她关在偏僻的柴房。他是第一个发现她不见而寻找的人。
因为,在那宅子里,只有他会注意到她。
她可以要宗政明救她出去,但是她想作个乖孩子,不愿违背姊姊,让姊姊对她更加厌恶,所以就在又冷又黑的柴房里过了一整夜……
他伴着她,听话没有开门,却始终站在窗边。也因为有他,所以,她好象也不那么怕了。
那一次之后,她不再排斥他,真心把他当成自己的随从。
迷茫地抬起手,悄悄爬上映落门扇的人影,指尖微微触碰,身后烛火摇晃,她瞬间醒神过来。咬着唇,她气得用另外一手打着那只不乖的手背。
「小姐?」门外的人闻声。
「没事。有蚊虫罢了。」不小心打得太用力,她痛得眼泛湿。一遇见他,什么都烦,什么都乱糟糟的,真可恨。「我都说了,以后不要叫我小姐。」
「妳原本就是小姐。」他清冷地说。
她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早不是了,不是了!」从他变成别人养子那天起,从她不要他那天起!到底要她重复几次?气愤地喊完,她往前倾,额头轻抵门板,闭了闭眼,轻轻地说道:「你只要记得,孙望欢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这样就行了。你现在身分不同,以前的事情就当成一场梦,人家都唤你公子了,你也别再当我是小姐。」她现在落魄潦倒,又身无一物,已经不配那称呼了。
「妳想睡了?」他低稳的声量透过来。
她垂着头,黑发盖住了脸庞。伸手揉揉眼睛,喃着:
「我头疼。」一定是因为想起小时候的事。
「我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