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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不做鬼 page 3 作者:镜水

  他五感正常,却总是会问一些几乎没有人会拿来说明的问题,尤其以情绪方面为最经常。眼泪、忿怒、哭,或者笑,他每回都要问原因理由,稀奇古怪的。

  她曾经以为他痴,但又好象不是那样的痴……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她翻箱倒柜,随便抓出几件颜色看来不那么灰暗的衣裳塞给他。

  宗政明抱在怀里。觉得这些衣物软绵绵的……和他穿的有点不同。

  「你赶快换吧!我就在外面。」孙望欢立刻出去关上门。

  背抵木门,她随即想到,自己为何要等他?老是这样,虽然她才是小姐,却好象反而被他牵着走了。

  忽有一名青年的身影由长廊走过,晃进她的视线,她一愣,不自觉地小跑步上前,期待地轻喊:

  「哥……」她好久,好久好久没见过哥哥了。

  在还有好几步的距离,青年却先启唇了:

  「别接近我。」他头也没回,背对着自己亲妹妹,口气冷漠。

  「……咦?」她没听分明。

  「过阵子要科举了,妳别把不吉利的晦气带到我身上。」青年足下未停,只是一径地往前走。「今天办喜事,妳不准去大厅。」

  「啊……」虽然好象还是没听明白,但她却缓缓地站住了。

  看着兄长的背影很快走远,她呆楞良久。前头放起鞭炮,劈哩啪啦地作响,她才彷佛清醒过来,低微垂首,静静地走回自己的房。

  里头,宗政明抱着她的衣裳,没换也没动。

  她像是没睇见他,踱至旁边木柜,从屉层里翻出一个包得很仔细的锦布,然后走到桌旁坐下。

  拉开系绳打的结,打开布包,里面放有三枝笔。

  慢慢地磨起墨,她抄起平日用来练习笔法的经书。

  她最喜欢书写了。因为可以使用爹留给她的笔。握着笔杆时,心里总是很安定,能够摒除所有杂念,能够……不去理会外在的一切。

  外面,尽是恭喜之声。她拼了命地埋首抄写,宗政明始终伫立在一旁。

  天色黑了,闹烘烘的府邸也逐渐安静下来,她终于再也看忽清楚经文和字迹,而把笔放下了。

  手在抖,弯曲的关节几乎伸不直。她莫名地笑了一笑,转眸往旁边看去--

  「哇!」她吓得呆傻住,一脸错愕。

  宗政明仍是站在那里,简直像根柱子。窗外银亮的月光洒落在他的侧面,看来更惨白了。

  「你……你在做什么?」抚着自己胸口,她心惊胆跳。三更半夜,她险些要喊阿弥陀佛了。

  微微瞇眼,发现他怀里抱着她的外袍,那还好,糟的是,她的一些贴身小衣也给混在一起。

  她的脸红透了。

  他漠然道:「小姐在这里,所以我在。」

  可恶,他讲话老是这样没有感情又不懂含蓄!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他们有暧昧吧。是因为她以前对他胡说「随从」就是一生都要跟随和服从,所以他才开始像个影子黏着她吗?

  孙望欢快步上前,把自己那些闺房内的秘密抢下,丢在一旁。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她忽然发现他好象长高了不少。

  不甘心地瞪着他,总觉得有点生气啊。

  「哼,话说得真好听,还不是因为我们养你,你才待着的。」虽然知道自己的话伤人,但她就是忍不住迁怒。

  「……我可以不吃饭。」他冷道。

  闻言,孙望欢心里微讶。不是因为他如此说的理由,而是只要他开口就肯定会做到。他在她身旁已久,虽然几乎没看过他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喜怒哀乐,但她多少了解他的性子,当真承诺不吃,那就是撬开他的嘴他都不会吞下一粒米。

  「你……你在说什么?你脑袋养着一头笨猪,吃的才多了!」随着年岁成长,他头壳里的猪也越发地大了是吧?她心里对他更有气了。

  「……或者,换我养妳。」

  她真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塞,睁大眼睛盯着他。

  「养……养我?」真是……吓人啊。

  「是。」他不觉有哪里不对,回视她看来相当惊讶的脸庞。

  「你不要乱说话了,好不好?」声音忍不住上扬,她舔舔嘴,还是有点发怒地道:「你这副尊容,卖棺材的都不敢用。你以为自己有多少能力?养我,我可不是鸡或鸭啊!你快点回去睡觉啦。」

  被臭骂拒绝,宗政明却看不出有任何羞恼的样子。只是瞥她一眼,随即转身走到门边,尚未伸手推门,却听房顶传来「喀喀」的声音。

  「是什么?」孙望欢忙抬头,刚刚赶他,现又没出息地捱着他。

  他的肩膀宽了,身上也好象有一种……不臭不香,不知道是什么的味。

  她抬眼,他的视线也落在她脸上,四目相对,她一呆,像被抓到亏心事般地微微拉开距离。

  「妳在害怕?」他瞅住她。

  「我哪--」头顶上再度传来的怪声打断她的说话,她不嘴硬,立刻承认道:「一些些……只一些些怕。」郑重表示。

  宗政明没有迟疑,开门大步走出去。

  「喂,你别忘,你要跟随我,服从我啊!」她低喊。

  他昂首往上察看声源。屋檐底下,卡着一只被吹歪的大红灯笼,风一起,便会在角落作出声响。

  「是……什么啊?」孙望欢瞧他一直盯着上面,战兢地走近他身旁,躲到他高瘦的背后,拿他当盾挡着,然后顺势看过去--「……原来是灯笼啊。」

  他偏过头。问:

  「妳以为是鬼?」

  「鬼?」她噘起嘴,一脸奇怪。「我以为是鸟啊。我前两天看了一本书,里头有一种大鸟,专门在夜晚出没,吃人眼珠的。」

  「……妳不怕鬼?」他的眸,比夜还黑,冰清专注,凝视着她。

  「怕鬼……我怕啊。不过,老是被你吓,还有什么好伯?」她随口说。

  闻言,他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瑰异。

  她没发现,越过他就要进房,他却突然开口道:

  「妳说,欢喜时会笑。妳明明不欢喜,为什么却笑了?」

  她跨出的步势顿住,瞠目盯着自己鞋面。

  「哪、哪有为什么?我想笑就笑了!」抬脚凭空踢了踢。

  「小姐,伤心也会笑?」他面无表情,声调极平。

  「你……你啊……」深深匀息,反复再反复。声音却还是抖了。「你……你……你真的很烦!」她霍地跑进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枝笔。「你这么吃饱没事做爱问东问西,干脆帮我守门好了。我怕被鸟吃掉眼珠子,你就给我站在这里护着!」

  蹲在地上画出一个圈,吼完,她折回房,碰地关上门。

  吐出一口长气,靠门滑落坐下,她抱住自己膝头。良久,闷闷出声:

  「什么伤心、欢喜?我……笑,才不哭。」

  虽然被他惹得怒烘烘的,却又突然发现,给这样一气,之前兄长的无情对待,她刚刚好象都没去在意了。

  窗外有人影,倒映在脚边。是她那个又蠢又笨,被罚站的随从。

  爹娘不在了,哥哥姊姊,也都不理她了。

  ……以后,只有他了。

  她……只有他。

  第二章

  她又头疼了。

  每次她一头疼,不是会忘记事情,就是梦到以前。

  一名年轻女子抚住额角,撑着床缘起身,垂首蹙眉,她勉强张开双眼,神情迷茫,尚未能马上脱离梦境清醒。

  发呆半晌,一只小鸟啾啾从窗外飞过,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

  她才自言自语道:

  「又忘了,早就没人会来提醒我洗脸更衣了啊……」轻喟一声,她拿起旁边搁放的外衣穿上,几旁放有木盆,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水,又愣了愣。

  最近,忘性好象愈来愈大了……

  她懒怠不想换,拿起帕巾洗过脸,也不梳妆,随意将长发扎成两条辫子。一边粗一边细,有些散乱,她不怎么在意。

  她天生就没有美貌,长相只是中等之姿,手脚又不是很灵活,与其耗费整个早上还梳出一颗失败的头,干脆省事点。反正,就算费心打扮也没人会看。

  推开房门,外头炎阳炙热,已日上三竿。

  一侧首,窗边的地面有些痕迹,不是很明显,但还是可以看出曾有人在那里重复画着什么图形。

  她缓慢转开视线,喃道:

  「要去上香啊。」

  走过庭园,昔日繁花美景,现在只余残枝碎叶,其实已经可以说是荒废了。

  这是当然的,因为没人照顾了啊。

  最后帮她打理日常的大娘,也在上个月让她给遣走了。

  她看着四周,好象不记得原本是什么样子,遗留在印象之中的,依稀只有日渐枯萎的花草。

  想了,头又疼。她走到另外一处房,里头是布置成佛堂的样子,虽然简陋,却相当干净,她爹娘的牌位就供在主位的地方。

  她眼神放柔,走近却一愣。

  一咦……」放香的匣子是空的,她才忆起香前两天就没了。「爹、娘,对不住,是女儿不孝。」双手合十跪地,她很诚心地磕三个响头,然后站直身,拿取抹布,将供桌擦得一尘不染。

  自己乱糟糟的不要紧,她可不能让爹娘一同受罪。

  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她抚着腹部,很悲哀地想到厨房里连一粒米也没有了。

  当真是穷途末路了呢……

  走出佛堂,环顾着这居住数年的小小别府。自从姊姊嫁出去,她就自己一人搬到这里来。哥哥中试入朝之后,虽然还是会差人照料她,但心里一定是怪她的,所以,才会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以前家里其实也并非多么富裕,不过倒还是可以给人伺候着,刚开始住这儿,还可以从管事那里听到一些兄长的消息,慢慢地,却什么都没有了。她好象只能这样等着。这些年坐吃山空,那几个仆人走得走、散得散,能让他们带走的都给了,她自己也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日复一日地期待兄姊会来探望自己,几个月过去,几年过去,她也长大了,逐渐地,她明白自己的存在好象被遗忘了。

  才知道,原来要使一个人死心是这么简单容易的事。

  这样过日子,究竟有何意义?

  她留在这个地方,又到底在做什么呢?

  缓缓行至廊上,她倚着木柱,彷佛可以看见兄姊的身影站在那里。

  但是,她已经认不出他们的长相了。一瞬间,景物扭曲,他们的容貌糊了,幻像咻地消失,长长走廊,只徒留寂寥陌生的感觉。

  「唉,头真疼啊……」她低吟,扶着自己额角,慢慢地踱向自己房间。

  如果回房去躺着,饿昏了,睡死了,她会不会就这样变成一具干尸?或许很久很久都不会有人发现,当然也不会有人为她伤心难过吧?

  脑海里不由得浮出一张冷冷白白的脸,像鬼一样,她心猛跳。

  好可怕的鬼啊。她老是作梦,梦见呢……

  轻轻摸上左耳的红痣,手心都热了。

  「啊……」唇瓣不觉动起来,好象念出一个名字。她抬手按着嘴,自己也傻楞住。

  原地呆立许久,她叹出一口气。

  肚皮又打鼓似地发出声音,她赶忙双手压住,幸好这里只剩自己一人,忽会有谁来听见。想着家里还剩最后一些东西能换成银两,但吃完以后又该怎么办?

  ……以后会如何,对她来说,好象也没什么差别吧?

  嘈杂的脚步声从府邸大门处传来,因为安静,听得特别清楚。大清早的,会有谁来拜访?

  心底的死灰在瞬间违反意志小小地复燃,她一振作,急忙赶至前头。

  是哥哥?是姊姊?还是--

  她气喘吁吁,但见一群仆佣打扮的人,吆喝移动,搬着东西,浩浩荡荡走进宅邸内,如入无人之境。

  「妳是谁?哪里进来的?」

  看来像是总管的精明大叔发现她,上前劈头问道。

  「我……」都还没问他们是谁呢?孙望欢一头雾水,看着那些人鱼贯进入:「我是住在这里的……」

  「住这儿?」大叔不可思议地打量她,讥刺道:「看妳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乞丐啊!这可是我家主子新买的宅邸,别想要霸占为主。快走吧,不然我请人来驱离,场面可就难看了。」

  孙望欢瞪大眼。好半晌说不出话。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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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艳阳高照。

  炎夏时节的正午,抬头就见一圈金光,热得教人好不舒服。

  一家僮装扮的少年驾着马车,慢吞吞地在日阳底下行走。

  他手里捏着张纸,又转又看的。尔后回首对着半掩的帘幕,有些心虚道:

  「公子,你饿不饿?咱们、反正咱们已经快到杭州府了,那就先歇息一下再去拜访人家吧。」

  「你找不到路?」马车里的人低沉道。

  那声音,冷冷硬硬的,不像在说话,倒似念经,甚至还比那更没有感情。

  少年干笑两声,一抹脸,将马车停在旁边客栈。

  「……总之,公子,你就先进里头休息一会儿吧。」跳下车,将竹帘掀开,乍见自己主子的脸现出,他惊得差点咬到自个儿舌头。

  跟着公子已半年光景,还是会不习惯啊……少年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不想让人家以为自己大白天的在赶尸,迅速跑进客栈,找到最边边最角落,最不会被人看到也不会看到别人的位置。

  倒茶水叫小菜,一切张罗好,少年微笑道:

  「公子,我这就去外头打听,很快回来。」

  「嗯。」身穿黑衣的男人低应一声,撩起袍襬,背对外头落座。

  少年跑开几步,回头看一眼自己主子侧面,天气明明热得要命,浑身却冷了。摇头抖了抖,一边绕出角落,一边没注意,匆匆忙忙地,肩膀撞到个人,对方手里的包袱顿时掉了。

  「哎呀!真对不住。」少年连忙道歉,弯腰帮忙捡起。

  「啊,不要紧的。」

  那人一抬脸,竟是女扮男装的孙望欢。

  少年摸摸自己的头,再向她赔罪,这才转身跑出去。

  孙望欢将放在少年背影的视线收回,用袖口擦了擦鬓边薄汗,她的双颊给晒得一片通红。稍微看看四周,没什么人,只有最靠近角落的屏风后面一桌,隐约坐着位黑衣公子。

  她遂走近客栈老板,开口道:

  「请问--」

  「什么?!」

  客栈老板突然大吼一声,完全盖住她的声音,还让她吓了一大跳。只听那大嗓门像鞭炮,劈哩啪啦地说:

  「前阵子闹地震,我连厨房也给震坏,咱们这几个月都没赚到什么银子啊!这可怎么得了,那韩府钱庄吃人不吐骨头,我若是再不还清欠债,他们会拿我客栈去抵的啊!」

  「是啊,我就是来提醒你的嘛。」说话的是一中年男子,曾经在城里开间小茶馆,最后生意不善,收了。

  堂堂韩府,几代皆为朝廷效命,因为功勋垣赫,可谓大大有名。淡出政场后,定居杭州,从韩老爷那一代开始,以祖产为底本,转而做起钱庄生意。不知韩老爷是生性聪明还是有那个好命,没多久就抓得诀窍,钱财进出,每天翻手银两赚多少倍,这韩公子,可是继承韩老爷所有遗产的独生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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