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她扭来扭去,他虽摇摇晃晃地走不稳,但就是没有放手。她索性伸腿踢他一脚,结果两人双双跌倒。
「痛……」她撞到膝头,疼得咬牙切齿。
不小心想到,再没人像娘亲那样温柔地安慰她了,又是悲从中来。
倒是冷凉的声音,执拗地在耳边响起:
「走,找老爷。」
简直像咒,像鬼一样缠身!孙望欢再也忍不住,拼命槌着地,哭喊得乱七八糟: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给我滚蛋!」
男孩只是捉住她的手前进,宛如在拖行物品般,一步步拖着他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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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说,看到她就碍眼,所以把她锁在柴房里面。
孙望欢蜷缩着四肢,靠墙而坐,抱住自己手臂,四周又冷又暗,不知哪里吹进一阵风,她抖了抖。
她……她才不会怕。
一个小黑影从角落晃过,她一吓,眼睛没有捕捉到是什么物体,倒是听见那个方向传来老鼠特有的尖音,她差点也跟着大叫。
等一会儿,也许牠会突然跑出来,然后爬到她的身上。
小拳头搁在膝盖上,握得死紧。她努力贴着墙,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小的东西,动也不敢动。
她不会怕。不怕!
才这么想着,一张白白的脸突然出现在窗边,她立刻惊叫出声!
「哇啊--啊、啊……」在看清来人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泉涌出来的怒气。「你、你……又是你!」她指着脸色苍白如鬼的少年,愤慨恼喊。
肤色极白的少年站在窗外,只露出一颗头颅。因为脸太白,瞳眸又太黑,加上面无表情,不过十岁左右年纪的孩子,看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找到了。」少年的语气僵冷平板,黑夜里,更添寒意。
一听他开口,她的背脊就发痒。
可恶,老是这么阴魂不散地吓人!
「找到什……你做啥?」望见他离开窗边,走到门旁,她不禁问道。门板忽然发出声音摇晃起来,她赶紧站起身按住,压低嗓恼怒道:「你在做什么?做什么啦?是不是要吵到哥哥姊姊来你才高兴?」
「我开门,让妳出来。」门的外边,宗政明清冷地说。
她一愣。像是嫌他多事地拒绝道:
「不……不用了!」
「妳不是睡在这里。」他仍是冷道。
她就知道!这笨猪根本不是关心她解救她,只是这里不是她的房,他打算把她带回去而已。
「我怎么不是睡这里?我今儿就睡这儿!」没听他回话,她趴在门上想从缝里看出去,他却无声无息地回到窗口,让她转身时惊得心跳险些停止。恶狠狠地倒抽一口气,她怒骂道:「你怎么都不出声的啊?你一天要吓我几次才成?」
如果她不是被关着,她一定一定一定,用力揍他的头。
「妳以后住柴房?」宗政明问。
没有情绪的假脸皮,嘴巴一动一动的,像是条半死不活的鱼一样。她咬牙,气道:
「谁要住柴房?你才住柴房!我只有今晚会在这睡而已!」
「……为什么?」
「哪里有为什么?」
「……妳想待在柴房?」
「鬼才想!」
他忽然停了一下,才又说:
「门锁着,我进不去,不能待。」
「你又在说什么?」老是牛头不对马嘴,她听不懂听不懂!「总之,你不要一直问了,很烦人!」
「妳不想待,为什么不出来?」
要他别问还问!她气得半死。
「你--你真的很笨!你自己都说了,门上有锁啊!」以为她会穿墙啊!
「有锁,弄断就好。」他歪着头,这么道。
发现他又要离开窗口,她赶紧扑向木窗,用力把脸贴过去制止道:
「等等、等等!你想做什么?回来啊!快回来!」
宗政明停住脚步,又慢慢地走回窗边。
她立刻隔着窗栏伸出手,拉住少年的衣领,急道:
「你不要管我了,我好想好想待在这里,所以你别理我了!」
一条一条直直的木栏,把她焦虑的脸分成两三份。他望着她,然后用那惯有的冷硬语气道:
「不想,为什么要假装想?」
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再纯粹简单不过了。闻言,她却是立刻垂首,紧咬住自己唇瓣。
她低着脸,他只能看到她的头顶,还有微微颤抖的双肩。
良久良久,她才闷闷地道:
「那又……和你没关系。」
「谁把妳锁在这里?」
他怎么那么多问题!
「和你无关啦!」她猛然抬起头,鼻头红通通的。
他黑白到有些可怕的双眼直瞅着她,害她已经准备好要爆发的脾气顿时又委靡下去。
「……妳哭了?」少年问,微微倾身,似要看个分明。
「哭你的脑袋里有笨猪!我才不哭!我才没……」目眶泛出湿意,饿扁的肚子也在此时打岔,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夜里安静,听得格外清楚。
她羞愤难当,眼泪终于掉下来,也停不了鼻涕。
「你、你--都是你!」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为什么要一直问一直问?是姊姊让她留在这里的啊,又没准她可以出去!他若是弄断锁,这样一搅和,姊姊就更认为她不乖了,她不想再被讨厌啊!
「我……我肚子好饿,呜哇哇……」不愿让他知道她真正伤心的原因,她索性放弃十一岁少女的面子,蒙着眼睛乱哭一通。
他默默望着她半晌,然后,就那样离开了。
终于走了。终于终于走了!也难怪,她对他的态度一直很不好,又这样任性反复无常,他也是讨厌她的吧?反正她也不喜欢他!
所以她不会难过,不会像哥哥姊姊那样对她而难过……
他们一定是恨她的,因为她的出生害死了娘!
爹也因为丧妻之痛,这两年感觉消沉了,或许是怕触景伤情,常常出府去,今儿他也不在……
就算爹在,她又能怎么做?因为不愿意让爹更伤神,所以她告诉自己总是要笑着面对一切啊。
「我要……时刻存有盼望,时刻都欢欢喜喜啊……」
泪水流满脸,她却试着强颜欢笑,但想到兄姊连正眼注视她都不愿,一股辛酸让她上扬的嘴角完全扭曲了。
咚。一个绵软的东西忽然打上她的头顶,随即掉落在地。
因为没有烛光,她努力挤着眼睛才勉强看清楚鞋边的玩意儿是一朵香菇。在发楞的同时,她昂起脸,只见一堆香菇从窗栏外哗啦哗啦地掉落进来。
直到停下为止,她只能呆呆地张着嘴。白白的脸不知何时已回到窗口,朦胧月色下,还是难看又吓人。
「你……你在做什么?」她茫茫问。
「妳肚子饿,我去厨房拿东西给妳吃。」他放下麻袋。
她抿紧嘴,瞠目瞪着散落一地的香菇。慢慢地,有一点一点的深色痕迹在脚旁晕开,她……明明没眨眼啊。
「……你这个笨人……」东西没煮怎么能吃?至少拿碗粥过来她还比较感动。
只是……这府里,会有谁在乎她肚子饿了?会有谁半夜不睡找她?
他怪模怪样,没表情也没情绪,分明不正常,她对他没有一句好听话,讨厌死他了!
她自己也是个被别人所讨厌的人,所以很是明白那种心情,为什么他却可以完全无所谓地继续待在她身旁?
她是个过份的人吧。
娘为什么要找个随从给她呢?是不是因为娘已经知道她会感觉寂寞?
孙望欢垂头不语良久,大概是反省还是另外的缘故,之后吸吸鼻子,举首看着窗外的宗政明。
他的脸皮,真的好惨白喔……
「你--」
正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瞄到有东西,她一抖,慢慢地斜目睇过去。
一只灰黑色的丑鼠,不知何时已跑到她附近,正抓着地上香菇吃得津津有味。
她霎时张大嘴,惊恐跳脚。
「啊……啊、哇!宗政啊--」
这晚,她第一次开口喊了他。自此而后不曾更改称呼。
在柴房的夜里,他始终陪伴,直到天明。
怕黑的她,一点也没有难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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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同样是月华初上,同样的角落,传来同样细碎的呜咽声。
「小姐。」宗政明的到来依旧无声无息,站定在她背后唤着。
相同的情景,几年前也发生过。唯一变化的,大概就是两人又长大了一点。
「你走开!拜托你,好不好?」发现自己被找到,孙望欢忍着,不愿再幼稚地在人前哭出声音。
「小姐,今日是老爷头七。」开始抽高的少年冰冷开口,嗓子像是被刮过,哑哑的,很难听,表情也像平常那样,宛如死人般空白。
「我当然知道……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她紧紧咬住唇,眼睛红肿。
「民间习俗,和尚诵经,妳要在旁守灵。」他的话,仍不带一丝情绪。
他开口时,向来仅有嘴角会随之稍微掀动,即便童时一被她看到就遭骂活像尸体,却仍然毫无改善,他僵冷的面容和平板的声音还是如出一辙,相辅相成到万分诡异。
孙望欢狠狠瞪住地。小时候,他像个痴儿,什么都不懂不晓得,连流眼泪和伤心这种事都要问原因。现在,倒是学得很多,愈来愈明白事理了,还什么「民间习俗」!
「根本没有和尚!找不到肯来诵经的和尚!什么慈悲为怀……骗人的……骗人的!」她低着头,将脸埋入手肘,双肩一抽一抽地颤着。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她痛打。
瞥见他黑色的鞋就等在旁边,她大声道:
「大夫说爹是染上痲疯病,哥哥、姊姊,那些仆佣,都没人敢接近。我偷偷地去照顾爹,被家里人知道了,他们看到我就拿扫帚赶!不过我不在乎,反正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你真的很烦!我都这么说了,你怎么还不走?快点离我远远的啊!」她好伤心好恼怒!
「小姐,妳不去大厅,会错过时辰。」他凉冰冰地说。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说是随从,却什么也不会,没救过我没服侍我,一点作用都没有,只会如影随形到几乎教人厌烦的地步!老像个行尸走肉,话少又没有表隋,半夜起来都会被你吓到!如果我真的被染病,你绝对也避不过,到时候,你真的会变成僵尸啊!」还站着不走?她会被气死,会被气死!
他的影子像是黏在泥地上,动也没动。她恨地站起身,满脸泪痕,不想让他看见,使劲在那影上踩两脚,背对骂道:
「你到底是打哪里来的讨厌鬼?听不懂我的话吗?」
「我是从一个黑暗地方来的。」他说。
月夜下,语气显得十分清冷,声音低得彷佛从幽冥的地府传来。
小时他不像个孩子,长大后却也不似同龄少年。
「你说什么啦?还回嘴!」又听不懂!
「小姐,没有和尚,妳可以自己诵经。」
听到他这么讲,孙望欢好不容易忍住的伤心又全洒漏出来。她垂首,眼睛努力瞠着不眨,结果还是不争气地挂下两道清泪。
她心里,真的真的好难受喔……
宗政明上前一步,牵住她的手腕。
她腕上有一只玉镯子,是她娘的嫁妆,在她很小很小的生辰时给她的。姊姊的是指环,她的是镯子,孩时太大戴不上,她都收在怀里。
他比翠玉更冷的体温教她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使劲上下甩动手臂亟欲挣脱,但他却直视着她,牢牢地没放。
「你还碰我……你还碰我!你一定会变成僵尸的啦!」她瞅住自己脚尖,恼得忘记掩饰严重的鼻音。
宗政明不发一语,只是拨开她额间的刘海,看到一块带有血丝的瘀青。
「你做什么啦?」她总算抬起头。眼肿,鼻红,涕泪黏,一张花花脸只能用丑八怪形容。
「小姐,妳又没有擦药。」受伤了,会痛,就要用药治疗。这是小姐自己告诉他的。
哭了,心痛,那就是受伤,应该也可以用药。宗政明不再说话,转身带着她往卧房方向走。
两人一前一后。孙望欢泪眼朦胧,望见他掌握自己腕节的指节,又细又长的,显得美丽优雅。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好看而已。
有些恍惚了,她喃喃说:
「爹是制笔师傅,我有他给我做的三枝笔。爹说写字可以修身养性,为了让爹开心,我跑去念书练字……我在照顾爹的时候,每晚抄佛经,向观音娘娘上香乞求,如果能让爹康复,我减寿多久都没关系……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用?我很诚心诚意啊,磕头磕得头都破了……哥哥姊姊他们都说爹会生病是我害的,因为娘也是生了我而生病过世的,我去照顾爹,他的病才会好不了……那我应该要怎么做?是不是要我死掉才有用?呜……」
她不想哭得这么难看,但是满心的悲伤,却怎么也忍耐不住。
「我……一直以为眼泪是会流干的,娘死的那几年,我以为我哭掉了几辈子的泪,再也不会哭了。为什么还在流?为什么还不干……」
他沉默地听着,冷冷的脸庞依旧不曾显出任何情绪。
这一年,他还是不清楚,伤心究竟是什么?之后他被小姐生气地拿药罐砸头,说他脑袋里养着笨猪,因为心痛是不能用药医的。
不过,他却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小姐的泪,是不会流干的那种泪。
微弱的月光笼罩天地,淡淡蒙蒙的,寂静夜里,回荡压抑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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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着门柱,少女半大不小的头颅偷偷地看向外头那顶软轿。
好多陌生人啊!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厅贴着双嘻,入目尽是一片的红。家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小姐。」
冰凉的声音冷不防地从背后冒出,孙望欢吃一惊,连忙回过头,又是一吓。
身穿墨黑衣裳的少年,顶着张苍白的容颜不说,脸色更如死尸一般。人家办喜事,她的随从却像在服丧。
倘若给哥哥姊姊看见了,又会说她不吉祥。
「我、我不是叫你待在房里不准出来,也别跟着我吗?」她咬牙低语,恼得想打他蠢笨的头。
「我找不到妳,所以过来。」宗政明平板地说。
「你……哎呀!」她烦得跺脚。拉住他的袖子:「你先去换套衣裳,红的,对,也穿红的。」府里有不少人走动,她带着他屈身避开,急急走向他的房。
「我只有黑色的。」他清冷地这么道。
「那--那就穿我的!」她不管这主意好不好,立刻转向,往自己房间步去。「今天姊姊出嫁,是很重要的日子,乖乖听我的话,知道吗?」
「……出嫁?」
「是啊,出嫁就是……是一件很好的事。」她以为他又不懂了,所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