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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作梦了。
会知道这是梦,是因为她看到了那个黑袍人。
黑袍人的双手低垂,被长长的铁链给绑住,持炼者的方向只是一团浓雾,黑袍人似乎被牵引般,慢慢地往那边走去。
她和黑袍人之间有段距离,望见他就要远去,她便不自觉地也跟着前进,但是,却一点也没法接近。
心里莫名地发急,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清楚地知道,一旦黑袍人进入浓雾之中,就再也不会出来了。
走着走着,心里充满不安的情绪,她遂加快步伐,逐渐地变为跑着,伸长手想要穿透什么,甚至是开始朝黑袍人狂奔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啊……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那么不想要他过去呢?
就算找不到任何理由也好,她就是不要。无论如何奋力向前奔胞,连一寸距离也不曾缩短消失。她慌,更怕。
让他留下来,拜托,不要带走他……
她……真的不相i那人走……
不想那人走!
眼见那团浓雾就要包围住黑袍人,她心跳狂乱,意识深处闪过一个名字,她霎时开口嘶声大叫--
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孙望欢浑身一震,僵在床铺上,背脊整个凉了。
急遽跳动的心声传到耳边鼓噪着。像那样……恐惧谁又会离开她的痛心感受
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作梦。
额际流下一道冷汗,她抬手想拭去,却无法如愿,这才迟钝发现有人紧紧地抓住她的右腕。
偏脸睇去,宗政明亦刚好张开眼睛。
「咦……」她微微一愣,随即立刻错愕地弹坐起身,胀红着脖子,慌张指着他道:「呃……我不是、你怎么会……你这人真是……」她记得自己明明、明明是坐在窗前,现下为何会在床上?
还有,他怎么又和她睡一起了?
羞恼地想要骂人,却察觉他脸色有异,满身大汗地粗喘着,好似……好似从很远的哪里跑来一样。
「你怎么了?」满腔的恼怒一瞬间全化为关心。长大以后,她对他,总是无法真正生气。
宗政明彷佛一时无法开口,平坦的胸膛起伏几次,方才缓和。
「宗政?」她忧虑低唤。因为,他抓着自己的手,实在太冷太湿了。
他勉强撑坐起身,抬眸和她平视。
「我听到妳的声音……」深深地呼吸后,他说。
「我的……声音?」她困惑不解。索性举起另只手,盖住他的额头。「我又说梦话了?还是你睡昏头了?你最近有点不对劲,真的病了,要告诉我啊。」
温软的掌心贴在自己的人皮上,阴影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脸了。
她略显发急地道:「上回也是,以前小时候不会这样的啊。这个季节,你好象变得特别容易发汗呢,但是身体又这么冷……」究竟是不是病?他老是不吭一声的,就要人操心。
她心里的不踏实,是由于害怕再发生一次那样的事吗?
他半晌没说话,她奇怪地放下手,只见他深黑的瞳眸直视着自己。
「啊……」她胸口震悸地一缩,直接反应欲往后退,背部却碰到某样物体,她紧张回首一看,后面已经是床柱,再转过脸,宗政明却拉着她的膀臂,整个人逼近过来。「你做什么……」她有些手足所措,只能避开视线。
「小姐,妳是否还会想着要离开?」他忽然问道。
冰冰凉凉的一句话透进耳里。闻言,她却是极其惊讶地转眸瞅住他。
宗政明只是道:
「虽然妳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妳还是从未承诺过不走。」他的嗓音极是低沉,直接问道:「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妳又突然不见了?」
她相当讶异地瞠着眼,良久才开口说:
「你……在想着这种事?」
宗政明点头,随即因为感到身体僵硬而垂眸,自己的指尖细颤着,他慢微地收力,已经可以大概握住拳头。
像这样子……全身骨头彷佛断裂再接上的剧痛,虽然很难忍受,他却心甘情愿。因为,鬼不会感觉到这种疼痛。
原来,这个身体,并不仅仅只是枚空壳而已。
「小姐,请妳不要再离开我。」颊边的汗流下,他没有擦去。像是这世上仅有他们两人,其它都不再重要,他灼灼地凝视着她,却又依旧清冷地说:「只要妳在这里等待,即使我走远了,也一定会回到妳身边。请妳别再离开,我想和妳共同生沽。」
就算是必须承受巨大的痛苦,他也会一次一次地再回来。
她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已经不是可以打他头要他清醒一点的无比认真。她轻喘了一口气。
「你……你在说什么……」
「我也……想『喜欢』小姐。」他说。脸孔慢慢地接近她。
她没有丝毫抵抗,只能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然后,她还是闭上双眼,任由他冰冷的双唇缓慢地吻上自己。
轻触着她温热的唇瓣,他仅是学着她曾经对自己做过的动作而已。他一直都想知道这代表何种意义。
只不过,这么做是否就可以明白喜欢的意思?他始终不敢贸然尝试,如果他依旧无法感受喜欢是什么感情,那就说明自己离当人还很远很远。
但是现在,自己体内那个阴森不见天日的深处,终于有个开口。
她的温暖和柔软,像是透过交合的嘴唇,传递给他,流进心底那个如针穿般的微小孔洞,让他冷凉的身体轻微发热。
想要留下来,想和她在一起,想知道她的感情。这样,是不是就是一种欲望?他是不是比较像人了?宗政明轻贴她的唇畔,低声道:
「我终于明白,既然不可能完全懂得,那么,我只要拥有一种。」只要拥有一种就好,他便不再是伫立在桥尾的那个自己,而会是人。
是人,就能够体会她的喜欢,也能够喜欢她。
孙望欢不再闪避他极近的注视,强睁的双眼泛红湿润,怔怔地回望住他冰白的脸孔,她哑声说:
「宗政,不是永远的,我不要。可是……我也不相信有一辈子的事情。」与其那样心碎,不如孤独一个人。
他看着她伤心的表情,然后用那缺乏高低起伏的语气,许诺般地说道:
「我会用此生证明,我绝不会离开;妳走,我也会用这一世去找到妳。所以,妳不要再赶我,也别再消失不见。」
她的泪水掉下来,眼里雾蒙蒙的一片。他这么坚定地说着,她要怎么拒绝?
若是她再次切断两人间的联系,他一定会信守这番誓约,穷尽此生此世,循着她远走的脚步来到她身旁吧。
自己懦弱逃避的心,能够因为他的诺言变勇敢吗?
「你真……笨……」她责怪道,却不是忿怒的缘故。「你明明……可以留在宗政家,可以过得更好。跟着我能做什么?我又不用你服侍……」
「小姐,我们作夫妻。」一同生活,共睡一床,彼此永不分离,只有夫妻。「妳说过,我是妳的夫婿。」
她喘泣一声,举臂掩住自己的眼。
「我才没有……」她呜咽否认那个难堪的谎言,埋怨他无视姑娘家的矜持。
「小姐。」
让他拉下自己的手,她已哭花自己的整张脸。
这个男人,又在胡言乱语,从小到大,他都是如此直接地教人烦闷。但是,就算再怎么害怕,她……也无法和他分开了吧。
多少的寂寞和孤独,她都能够忍受。但是那种有谁离她而去的恐惧和心痛,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再也不想,不想啊……
倘若,不逃走的话,他真的可以让她看见永远吗?
垂下颤抖的眼睫,她用力呼吸几回。
「是夫妻……」她小小声地,眼泪流也流不完。说:「就不要……再喊我小姐了。」
这是她的承诺。她答应,让他用这一生永不分开的陪伴作为证明,证明她所无法相信的一辈子。
他像是知晓她的真意,不在意脏污的涕泪,再次吻住她。
似是等待了好久,以为绝不会有这一刻的到来,孙望欢颤抖的膀臂,轻轻地围住他的肩。
她的嘴,是温的。
胸腔里微微地发热,他在她有着红痣的左耳边,低沉说道:
「一世就好,我们作夫妻。不再分离。」
他,只有一世的机会和时间,那样短暂的几十年。
虽然不可能全部懂得,但是此刻他却清楚知道,就算是逆天而行,即使之后会堕入恶苦地狱,他也要留下,伴她这一生。
他是--在人成胎前负责捏命的捏胎鬼。而今,因为她,他悖离轮回,再也无视命运之轨。
今生今世
天上的云压得好低,彷佛拿把梯子爬上屋顶,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
孙望欢抱着伞,站在木桥头等候。午前还是很晴朗的,没想到一忽会儿就变换得这么阴霾了。
因为担心出门办事的宗政明会淋湿,所以她才在这条回家必经之路上等人。
这年比之往年,不怎么热,倒是一直下雨啊……
天色暗得像是要入夜,平常这时候,才刚吃饱要午睡吧。
桥下小溪有鱼在游,她颇觉有趣,正想弯腰仔细瞧瞧,就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朝这边走来。
离家前,他告诉她差不多这时会回来,果然不迟。他总是说到做到。
唇角露出微笑,正要挥手呼唤,一个画面忽闪现脑海之中,她微一失神,膀臂半举,不觉停住态势。
一个穿著黑袍的人,伫立在桥尾。
那是梦一般的影像。
宗政明走上桥,一身黑衣,那样的感觉,和她曾作过的梦重叠了。
她……曾经在梦中喊出口过吧,黑袍人的名字。孙望欢看着他朝自己走近,好象几乎要忆起什么,却又什么都不记得。
「妳在做什么?」他站定在她面前,启唇问道。
「啊……」她心一跳,感觉宛如自梦境醒来。可是,她根本没有睡。
他拿过她抱着的伞,白脸没有表情。
「怎么了?」
她凝视着他,无语良久,随即轻轻地笑了。
「我看要下雨,所以拿伞来给你。」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他身体冷,所以把体温分享给他。
他看了眼天空,说:
「像黑夜。」
「是啊。」和他并肩,慢慢地走着。「你那个弟弟,又做错事要你收拾了?」
「他不想学习做生意。是故意的。」他清冷道。
「嗯。反正宗政老爷也说有你就好。」她抿着嘴,忍住笑。「你那个弟弟为什么要这样故意,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还不就是想要冷淡又无情的哥哥去找他。
爱撒娇的弟弟,不解其意的兄长,活像一对宝,真比亲生的还亲了。
侧首望住他,她不禁瞇起眼。
天候阴沉,他苍白的脸看来才会暗暗的吧。
「宗政,每次一到七月,你好象都会不太舒服?」有时夜晚,她甚至会听到他的骨头发出折断似的吓人声响。
「没有妨碍。」他简单道,握紧她温热的柔荑。
她垂首笑了。知他是不要她担心。
鞋底有着凹凸的感触,原来他们已过了木桥,踏上粗糙石地。她不自觉地回首,身后薄雾茫茫,来时路上不曾有其它人。
她有些恍惚,忽说:
「宗政,你知道吗?人死了以后,会变成鬼,所以我以后死了,也会是鬼。」抬起眸,她变得极为认真,道:「如果我变成了鬼,我不投胎,因为投胎转世要喝孟婆汤,就会忘记你,我不要那样,我要永远记得你。做鬼,做人,都好,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闻言,他深深地凝望着她。
她不可能拥有奈何桥上的记忆,所以,应该只是一时奇想讲出来的。
不知怎地,他心里浮现出一个极为确定的认知--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她意外想起转世前的事,她也一定会真心接受他这个不人不鬼的存在。
「好。」他低应一声,还是那样冷冷的。但是,却包含着真正的许诺。
他也会记住她。就算以后被打回原形,永世做鬼,她仍会在他胸口深处存在,他不再没有心。
孙望欢眼眶一热。她的世界里只有他,所以,只要有他就是一切,只要有他就好。
无论他原本是谁。
「我们回家吧。」
她说。笑意满足又幸福。
【全书完】
附篇一--闇
他的眼里只有一座桥。
桥的那一头被浓雾给笼罩,是诰会穿过黑雾出现,没有选择,也不重要。
他只是静静地等待各种脸孔的到来。
前世的善恶作为会成就下一世的因果,他们走过这座桥,投入轮回之前,他依照阎王和判官的审判,捏好他们应该得到的长相福禄以及命运。他掌控他人的一世,却不曾更改自己的天命。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数不清有多少魂魄经过他的身边,也数不清自己在这里究竟多少岁月。往前便是阴间,通往阳世的轮回就在背后,只要跨出步伐,一切也许会完全不同,但他却没有丝毫希望改变的欲念。
因为,等他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这里。在这阴阳交界之处。
他是拥有永寿的鬼。
也注定永远无法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
一缕亡魂缓慢地飘过来,轻盈停在他的面前。年轻的少女,因为遭受父母虐待致死,经人发现才获得超渡,到达地府时尸体己呈腐烂,几乎面目全非。
他缓慢伸出手,白细的指尖摸上魂体,填肉换骨,所及之处皆在瞬间复原每一道伤口。此魂下一世该会健康出生,所以给她完好的四肢和躯壳。
抚着她的脸庞,让她变成另外一张幼小的面孔。前世阳寿是十四岁,此番投胎后,她下一生只能活到八岁。
就算前世受尽苦楚不曾作孽,也不代表后世一定会有好命。她可能曾在某一生当中犯了重罪,而之后的两世三世四世都必须付出偿还。
就算不是那样,也不会有为什么,不公平也罢,这都是上天给的命。看遍各种遭遇,许多凄惨或幸福的人们,他没有任何感想,只是麻木。
白指停在她耳际,她的耳垂细小无福份,正待让她幻化成眙之际,不应该有所意识的魂体却启唇说话了:
「谢谢你。」
那句道谢,好轻好细。他从未听过死魂开口,意外地手一顿,在她左耳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她的双目轻闭,唇畔含笑,越过他进入轮回。他没有阻止,也对自己一时的错手毫无感触。刚才的停顿,不具任何意义。
下一个亡魂破雾到来,他再次伸出修长白皙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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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看到「她」,是转过几世?又经过多久?
他不记得任何魂魄。因为他们的脸孔和性别皆会改变,会唯独认出来,是由于左耳那个位置的红痣。
「她」成为了一个小男孩。因为战乱,活活地饿死了。
骨瘦如柴的孩子,脸上仍是挂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