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给我家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今天到吧?”
“没有。我还以为,你也通知了他们。”
“不,我只给你一人发了电报。我要一到上海,第一个就见到你,”亦寒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搂了搂风荷的肩,笑着说,“走,到我家去。我们给妈妈一个突然袭击,她一定会喜出望外,想不到我今天到家了!”
风荷默默地走在亦寒身旁。
出了查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说:
“亦寒,耽误你一些时间。你晚些到家,不知行不行?”
“你想上哪儿,去你们家?”亦寒猜想着说,“哦,我
知道了!是不是你父母已给他们未来的女婿摆好了接凤酒?”
风荷目光闪动着避开亦寒那神采飞扬的面庞,摇了摇
头,说;
“我只是想,就我们两个人……”
“好啊,那比任何接风酒都好。你说,我们上哪儿?”
“就到你家的老宅子去,行吗?”
亦寒迟疑了一下,风荷忙说:
“前几天我已向绣莲要了钥匙。”
她又看了一眼亦寒手中的衣箱,问:
“这……,没什么不方便吧?”
亦寒已看出,风荷显然是存心想去老宅,他又何尝不想和风荷单独多呆一会儿!他笑着说:
“好,就去老宅。没什么不方便的,托运来的药品器械要过几天才能取,这个小衣箱轻得很,随手提着就行。你等在这儿,我去叫辆出租车来。”
出租车叫来了。他们两人都坐在后座,趁着司机低头拨弄着什么的时候,亦寒轻轻吻了吻荷凤的脸颊,说:
“告诉我,你想我吗?今天我还没听你说过一个‘想’字呢!”
风荷忙问到一边,并用眼色示意:司机会看到的!
亦寒这才老实了,往椅背上一靠,和风荷谈起了这次广州之行。
因为事。情办得相当顺利,他说得眉飞色舞,而风荷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
他们到老宅后,亦寒先要擦洗一番,风荷在洋油炉上煮了一壶水,然后漫步走到天井里。
那株梧桐树上的叶子几乎快要落尽了,只有几片残叶恋栖在枯萎的枝干上。
风荷仰头看去,那几片已泛黄的残叶在秋风中颤抖着,用细细的茎梗紧紧地攀住树枝,仿佛生怕自己最终也会像别的叶儿那样,被吹离了枝干。
一阵秋风吹过,又有两片残叶飘落了下来。
多么徒劳的努力啊,梧桐锁不住浓秋!
风荷在心中感慨。她听到身后的客厅里有了响动,是亦寒已擦洗完了吧。
她也禁不住深秋的寒意,于是,抱着肩回到了温暖的房间里。
“又在欣赏那棵梧桐树,是吗?”
水已烧开,亦寒正在泡茶,见风荷进屋,笑着问。
风荷没答话,接过亦寒递给她的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浓茶。
她觉察到亦寒那灼热的限光正凝注在她的脸上,刚把杯子放回到茶几上,她就被亦寒拉到了怀中。
风荷一接触到那令她心醉、难忘的熟悉的气息,她心中的防线就崩溃了。
她那被关闭起来的软弱、伤感、依恋,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她无力地靠在亦寒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她那纤巧的唇上,立即感到了亦寒那温润有力的吸吮。她心里想,自己应该拒绝,应该站起身离开.
但是,她的双腿不听话,她没有跑开,而是全身心地反应着,享受着这浓得他不开的柔情……
终于,风荷轻轻地推开了亦寒,长长地吁了口气。她自
己却不知道,她的脸上已挂满了泪痕。
“怎么,风荷,你哭了?”亦寒慌乱而又心疼地问。
“不,没什么……”风荷忙用手绢擦了擦脸,然后勉强
装出一个笑脸说:“饿了吧,我这儿有吃的。”
她打开随身带着的那个提包,拿出面包和一大包牛肉
干。
“嗨,我还真饿了呢!”
亦寒拿过面包,掰了一大块就往嘴里塞,又吃了几块牛
肉干。
“味道真不错!”
“哪里比得上那次大阿姨给你带来的午饭。我只能用这个来为你接风……”风荷伤感地说。
“我非常满意!”
亦寒吃得津津有味。但他突然停住了咀嚼:
“你怎么不吃?”
“我一点儿也不饿,你吃吧。”
“风荷,这二十天你瘦了。帮个忙,以后每顿多吃点,赶快让自己胖起来,好吗?”亦寒怜惜地说。
风荷泪眼迷离,低下头去。
亦穿放下了面包。第一阵兴奋冲动过去以后,他终于觉察出,今天风荷的情绪有点不对头。
她那平素闪烁着活力与智慧的目光,今天是那么没有神采,而且总在躲避着他。平素经常盈溢在她脸上的热情、聪敏的微笑,今天也始终未见,相反却明显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忧郁和伤感。
“风荷,找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荷风仍低着头,双手使劲地绞缠着那块绣花的绢帕。
“是不是你的身体……”
“不,我的病已经好了,”风荷说,但是神情中毫无因为瘤疾痊愈而应有的愉快。
“是你的父母,还是哥哥……”
“别瞎猜了,亦寒,他们都好。”
风荷抬起头来,但是她的目光仍然不想正视亦寒,半侧过脸,她幽幽地说:
“亦寒,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俩不能在一起,你……”
“你在说什么?”
亦寒霍地从沙发上跳起,隔着茶几,一把捏住了风荷的手臂,捏得是那么紧,那么重,风荷疼得眼泪马上流了出来。
“亦寒,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怎么……”亦寒忙撒开手,“但是,你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事?你快告诉我呀!”
亦寒的刚毅、沉稳、成熟,一瞬间消失净尽。他如今就像个被人突然打了一闷棍的大男孩,额上冷汗涔涔,双手紧张地握着拳头,两眼慌乱地、不知所措地在向风荷求救。
风荷那要命的脆弱又占了上风,她怎么忍心看到亦寒的这副模样!
她忙从沙发上站起,走到亦寒身旁,用自己的手绢擦去亦寒额上的汗,嘴里不住地解释道:
“哦,我是随口瞎说的,你又何必当真。看你,紧张成这样……”
“是被你吓的么!”亦寒索性任性地噘起嘴说,“再不准你说这种话了!”
“好……我……不再说了。”
“你刚才为什么会有那么古怪的念头?”亦寒还要固执地追问。
“我,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彭医生没有把你介绍到我家,如果那天我哥哥没有犯病,我们俩也许就不会走到一起来了……”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事实是我们已经走到了一起,并且,我已经爱上了你!”
亦寒把风荷紧紧搂住,仿佛生怕她会离开似的。
他的下巴紧贴在风荷那柔滑的黑发上,呻吟般地说:
“风荷,风荷,你可知道,我是怎样在爱你?那是超越了我自己生命的爱!如果上帝要我在爱你和自己的生命中选择一个的话,那我将毫不迟疑地抛弃我的生命!”
夏亦寒回到家中。把小衣箱撂在客堂,就直奔妈妈的卧室。
在楼下,给他开门的菊仙说,自他走后,文玉身体一直不好。前些天吃了中药,稍有好转。但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反而更不行了,茶饭不思,夜夜失眠。
“我正急得没法想呢!阿弥陀佛,你回家就好了。”菊仙连声念佛。
推开妈妈的房门,亦寒不由得愣在那儿。
前后二十天功夫,妈妈的变化竟如此之大!瘦弱且不说,本来一头乌黑的头发,竞夹杂了缕缕白丝,那白皙的脸上也突然平添了不少皱纹,仿佛一下衰老了十年!
看到儿子,文玉第一个冲动是赶快挣扎起床,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宝贝。但她马上就畏缩了,畏缩得想躲进被子里,不让儿子见到自己。
这个骄傲的、已颇有名望的儿子,不应该有自己这样的母亲!
当然,这些都是文玉头脑中的想法而已。事实上,她还是靠坐在床上,一动未动,只用那双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眼睛,紧紧盯住亦寒的脸。
亦寒已坐到床沿边,焦虑地审视着母亲的面色,伸手摸摸她的脉搏。
“妈,我才走了二十天,你怎么会病成这样子?”
“别担心,孩子,妈妈没什么,”文玉安慰着儿子,
“你吃饭了吗?是直接从火车站口来的吧?”
“不,妈妈,风荷来接我,我们在外面,已吃过东西了。”
这些天来,文玉的心就像天天挨刀割似的,早已鲜血淋漓。这时,听儿子提风荷,她那永不会愈合的创口,又在流血了。
但是,也就在这一刹那,几天以来困扰着她,不知如何去解开的难题,竟突然有了答案。看着儿子那年轻的、充满希望的脸,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孩子,你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一定累坏了。快去洗洗休息吧,”她抓过亦寒的手,捏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掌中,“过两天,等你休息好了,把风荷叫来,妈妈要……和你们说点事。”
亦寒随意地点点头,他并未深想妈妈将会对他们说什么,总不过是询问他们准备何时订婚结婚之类吧。
他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妈妈的身体上。他很内疚,早知妈妈会病成这样,他无论如何不该离家去广州的。
“妈,明天你就到我们医院去,住院好好检查一下。”
“不用,亦寒。你回家,我就感到好多了。”
的确如此,当文玉决定了自己如何做以后,心里反而平静了,精神也有所好转。她甚至感到有点饿了,想喝碗稀粥。
第十章
没有想到离开医院不过二十天,就积压下那么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亦寒就去了医院。并且马上陷入了诸多事务的包围之中。他一阵左右开弓,口讲指划,到下班时分,才总算理出些头绪来。这一天,忙得他团团转。
本来他今天坚决要带母亲来医院检查,但拗不过,母亲就是不肯。文玉一口咬定,自己没病,只不过身体有点弱而已。
亦寒一到家,她精神果然好多了。今天早上,离开躺了十多天的病床,比亦寒起得还早,而且显得并不勉强、费力。
亦寒无奈,只得让步,说先观察两天,如果还是不好,就由不得她,一定要去医院了。
在医院里,他在百忙中都耐不住想给风荷挂电话。哪怕能听听她的声音,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也好。
昨天分手时,风荷的神情令他不安……
当他帮风荷披上斗篷,准备离开老宅时,风荷站在天井里,久久地凝视着那棵梧桐,喃喃说:
“哦,又掉了几片叶子,黄叶无风自落!”
亦寒说:“风荷,我看你很喜欢这儿,以后就拿这里做新房好吗?”
“只要你们喜欢,”风荷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但却掩饰不住有一种意兴索然的味道。
“‘你们’!怎么是‘你们’,这是我俩的事!‘你们’指谁?”
“喔,我的意思是说,只要你喜欢……”
风荷忙忙地改口,似乎怕亦寒继续追问,她改变话题说:
“今天过得真快,在火车站接你的时候,太阳还老高的,现在已完全落下,月亮都升起了。”
“太阳今天落下,明天还会升起,”亦寒说。
他的潜台词是:何必忧伤,我们的生活还长着呢。
刚刚升起的月亮,黄澄澄的,把它淡淡的光洒在风荷的脸上。她郁郁地说:
“但是,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月亮却又落下了。太阳和月亮,永远也碰不上面。”
亦寒没想到,风荷的思绪从时间的飞逝,又联想到太阳和月亮的永远分离。这是因为她今天有点伤感的缘故吧。
亦寒轻轻揽过风荷的肩,说:
“怪我不好,我们的这次离别,把你变得伤感了。以后,我不允许自己再离开你了。”
风荷在亦寒的臂下,静静地一动不动。她把脸藏在暗影里,竭力躲避着亦寒的目光。
一阵压抑过久的长长的抽泣从她心底冒出,两颗晶莹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她颤动着双唇,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紧了紧斗篷,挣开亦寒的手臂,风荷率先走出天井。
分手时,亦寒告诉风荷,自己明天就去医院处理些事情,问她能不能抽时间去医院看他。
风荷摇了摇头,说:“明天,我有点事,医院就不去了吧……”
“哦,你还是要去恒通上班,对吗?那好,下午五点我到恒通去接你,我们在外面吃晚饭。”
“不,不,”风荷连连摇手,“还是,还是等我和你联系吧。”
“那也好,我等你电话。”
两人站在风荷家门口,忘记了夜幕正在慢慢降临,非常困难、非常依恋地告别着。
亦寒在心里说:该结婚了!该结束这样的痛苦分手了!
风荷没说“再见”,只是那么轻柔、深情地凝视着亦寒,很久,很久,才霍然一个转身,向家门奔去。
这眼光,实在使亦寒担心。回到家后,他捉摸了半宿,总觉得这眼光里,除了深情外,还有着点儿别的什么,是浓浓的忧郁,还是……
今天尽管医院里这么忙,但风荷的眼光仍不时闪烁在他脑中。
一个难得的间隙,亦寒拿起了电话,恒通服装设计室的电话号,他是牢记着的,拨了头上两个字码,他的手停在那儿了。
风荷说过,她会来找我,还是尊重她吧。
忙了一天,回到家中,亦寒看到母亲和绣莲一起,正在厨房里帮着大阿姨弄晚饭。
母亲的气色果然比昨晚他刚回到家时好多了,人的精神一作用果真那么巨大吗!亦寒一高兴,一天的疲劳顿时全消。
“妈,我上去洗个澡,换换衣服,”亦寒脱下外套,跑进厨房说。
“好,等你下来,我们就开饭。你舅舅一会儿就到。”
“表哥,你可快一点啊!今晚给你接风,你要下来晚了,我可就不客气先动筷啦!”绣莲调皮地说。
亦寒笑笑,刚要走出厨房,大阿姨想起什么来,叫道:
“亦寒,这儿有你一封信,邮差刚送来的。”
她把手在围裙上擦擦,然后小心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亦寒。
亦寒看了看信封,字迹一笔一画写得端端正正,似熟悉又陌生,没有寄信地址,落款只有“本市内详”数字。
他疑惑地走进客堂,坐到沙发上,拆开信,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上是他所熟悉的风荷那绢秀的字迹。
亦寒:
我猜,你一定对我昨天的表现感到奇怪不解,疑团累累。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不在的这二十天中,我已经彻底弄清了自己的过去,找到了一真正的自己,也就找到了我的病根。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从前那个脆弱的有病的风荷。
但是,从此以后,我们也就不能再在一起了。我必须离开你,你也决不能再要我,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